第二章 风从四面而来

  我一个同学的父亲就埋在不远处的大约三平米的半豪华墓地之中,那是一块价值五万元的中等墓地。他老人家曾经是我们中学时的一任校长,一个每日里满脸倒挂着冷肃严厉的学者与师长,我们曾经敬畏如神的长者、领导。谁会想得到,在他耄耋之年入院治疗的时候,竟然满嘴的国语连连,大骂在高干病房里照顾他的亲人、医生、护士和前来看望他的亲友、部下,甚至他的领导。那骂街的水平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常常令人瞠目结舌,让他的子女亲属们都感到脸红。

  而我则联想起我们插队时,为了一只鸡的丢失可以骂街骂上三天三夜的农家妇女。那些绝无重样的秽词脏言贯穿了青天白日和迷离月色,飘漾向四面八方,成为一道别具特色但绝无旅游价值的另类风景。

  骂街,就是被国人称之为“国语”或“国骂”的那些秽词脏言。其实,街道何曾招惹过人,也要遭此唾骂?本来是人与人有了过结,为何偏要骂街呢?我不知道中国人为什么用骂街来指代骂人。大道通天,各走一边,是自古以来的道理。是不是谁碍着了谁的事儿,一方把持在街道上挡横,另一方又不好骂那人,或者是不敢骂那人,就拿“街”出气儿,成就了这“骂街”二字的由来?或者,是因了这“街”与“道”是人走出来的,且四通八达,且人迹不断,才可在骂街者的意识里,希望将这种直指或不知所指的发泄,通过街道带向被骂之人,无意中就成了“骂街”的定义?无论如何,说到底,这骂街实际上就是骂人,骂那些不够揍的人,骂那些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缺了八辈子德的人。事实上,我们谁没有骂过街呢?连圣人都不可免此秽习,何况凡人乎?特别是对那些坑了你一辈子而又无法抗争的人和事,你只有以骂街来宣泄心中的愤愤。

  而我们老校长的骂街,除了具有上述的传统含义外,似乎还包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攻倒算”。这种“反攻倒算”并没有很清晰的理由,倒像是为了单纯地向人们显示他除了领导和教学水平以外的另一种才能,似乎是一种为了补偿什么的变本加“利”。连医生都说不清他骂街的生理机能是来自于老年痴呆,抑或是神经错乱。总之,他最后的岁月是在那种从无重复且无休止的骂骂咧咧的状态之中度过的,又死于过度激烈大骂后的心脏病复发。

  老校长,您现在是否恢复了常态?抑或还在这墓地里持续着您莫名其妙且变本加厉的“反攻倒算”?

  这里的墓地早已经按照商品化的方式分为三六九等。最豪华的位于寝园中央那座被 命名为“望祖亭”下占地将近二十多平米的地块,是被一位身为清朝皇室后裔的著名画家花了十二万块钱购置的,称为家族墓地。因为除了他与两位夫人被安葬在这里以外,他还为四代人将来的陪伴筹划了安寝之地。

  当初这寝园开创之始,许是为了证明此地确是风水宝地,寝园千方百计拉些名人来做招牌,据说是以很便宜的价格将最好的这块墓地几乎是赠送给了这位颇有些名气的皇室后裔。随后,人们风闻而来,不出一年,原有的地块已经被大大小小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墓碑排满。寝园又扩建,重新置地二百亩。到我们去购买的时候,已经到了需要托人烦壳拉关系才勉强购得的程度。

  这里的环境应该算是不错的。周围被两排防风的杨树四四方方不规则地圈围着,南面就是已经干涸了多年的碱河。顾名思义,这里大部分的土地是为盐碱地。而那条碱河,就是当初为了治理盐碱地而兴修的水利工程。对于过去那些人工治理盐碱地的壮举我们并没有亲眼所见,但治理的结果是这一片土地依旧被划分归类为只适合作为墓地之类的用途。看到那些生长在寝园外四周郁郁葱葱的杂草,你会对这种三六九等的分类产生某种疑惑,却又会马上联想起我们老校长余生中最后的顽强骂语。

  所以,这里的风水到底如何就很值得怀疑。

  我家老爷子的本意是落叶归根,回老家安葬的。老家的子侄辈们也多次热情地邀请他回家,说老家的祖坟地里是如何如何地好,那里安葬了我们的大爹大娘和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的那位十六岁就参加革命的大姑。每年如果我们回不去,他们可以代劳,为我们的老爹老娘添一把黄土。

  大爹是我们老家对大伯的另类称呼,也就是大爷的意思。如同有的地方把姑父称呼为姑爸一样,是一种乡情的亲切。大爹是老家子侄们的亲爷爷奶奶,与我们应该是最亲近的血缘关系。可有一次父亲回老家,发现我们老家的祖坟在县城扩建时已经迁徙到了新的地盘,而且就连我们大爹大娘和大姑的坟墓都落满了荒草的时候,他不得不打消了回老家安葬的念头。原来老坟地里那些上百年的梨树枣树和苹果树,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期就被全部砍伐烧毁干净。而现在的坟地里尽管又重新栽满了各种新的树种,可在他来看,已经失去了原来的风水。虽然作为一个参加革命整整70年的老干部他嘴上不讲迷信,可从他斩钉截铁不回老家安葬的果断决定上,依稀可以看出他心有余悸的是什么。

  其实,作为子女,我们早就反对他的“落叶归根”。老家离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实在是太远了些,每次开车返乡都要将近五六个小时。而且据说老家的各种习俗禁忌又很多,每

  次如果回老家扫墓,是不准进村儿的,否则,便会给活人带去晦气。凡此种种,对他安葬在老家祖坟里都是一种限制。况且,有的时候就是亲兄弟姐妹之间也还有睨墙之见,何况隔辈人。连他们自己亲生的爷爷奶奶的坟地都长满了荒草,他们那些信誓旦旦的可信度就很值得怀疑,尽管我们是一个子孙繁多的大家族。

  父亲有个叔伯弟弟在北京当个军级干部,是我们的叔叔。叔叔是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病逝的。我的那些叔伯弟弟妹妹们把他安葬在了离北京和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都不算很远的清东陵附近马兰峪的一块墓地里,又在我们去北京吊唁的时候极力向我们推荐。若论风水,那里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毕竟,清朝王室的皇家坟场,比建在盐碱地上的这座寝园肯定要更符合风水宝地的标准。

  按说,叔叔是父亲带出去参加革命的。若论感情,在所有他们这一辈的兄弟之间,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最好的。在世的时候两个人走得很近。过世以后两个人仍旧可以在地下相依为伴,说说话,聊聊天,都不算孤单。可母亲生前的坚决反对打消了我们的念头。那原因说来有些可笑,牵连上了我们那位比叔叔小了近十岁的年轻婶婶。这一点不论是父亲对我们,还是我们对父亲,都可以说是增加了他一生中又一次神秘的浪漫。而像他的这种神秘浪漫,又绝对是令我们莫名其妙的节外生枝了。

  母亲生前的坚决反对,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只有姐姐冷冷地述说了她曾经有过的一次梦中相见。

  “那是在我家楼下的门前碰到咱妈时,她的补充遗愿。”姐姐很神秘地叙述了那个时刻,嗓音压得很低,甚至有些颤抖,“我见到咱妈满脸的忧郁,手里拿着一把刚刚买来还带着露水的香菜。她叫着我的名字,郑重而心事重重地说,如果你们的爸爸要去东陵安葬,我 可是坚决反对,无论如何你不能让你爸爸与那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的。你们无论如何不能再放任你爸爸犯错误了,他老了,越来越糊涂了。你们,特别是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对他负责任啊……“

  怕犯父亲那样的错误是母亲对我们一生的担忧。“不要犯错误”是母亲谆谆教导我们反复重复了多少遍的口头禅。

  每当她再次叮咛这句话的时候,我总会感觉遇到了鲁迅小说里的祥林嫂,痛悔自己春天里的大意,惋惜被狼叼了去的阿宝。春天的温暖融化了冬天严寒里 的大雪,也麻痹并放纵了曾经的高度警惕。狼,如今已经被列为保护动物。它们肆无忌惮地咬断羊的脖颈,直至鲜血流淌在羊圈僵硬灰白的土地上。而那些畜生似乎很懂得充分利用人们对它们的这种保护。于是,它们也就高举起“狼图腾”的大旗,以自己的狡猾与狠毒向保护它们的人类进行公开的权威性挑战……

  据姐姐讲,母亲说话的时候眼中掉下了几滴浑浊的眼泪,吓得老姐连忙安慰她,说我们记住了、记住了,您就放心吧,啊?老娘笑了,脸面忽然被那笑出的摺纹分裂成两半,变做两瓣黑暗的雾团扑来……

  “这是真的,你们说,她的脸怎么会变作两瓣黑雾呢……”姐姐说起那黑雾时的神情充满恐怖的疑惑,脸色变得惨白,“尤其是还有那一把带着露水的香菜是什么意思,真让人想不明白。我也曾翻过《周公解梦》之类的书,却怎么也查不着这梦的出处。唉,这正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了。

  随着政治时代的渐离渐远,如同许多人那样,经济时代的到来,使姐姐似乎越来越迷恋上了谶卜气功之类的乱力怪神。信仰的缺失,使我们这些曾经患有精神依赖症的一代人陷入不同程度的迷惘。相对而言的思想自由,在很长时间里让我们几乎不知所措。过去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人们,现在不但越过了神秘的雷池,而且亲身体验并经历着曾经被视为“另类”的花花世界。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句代表着一个时代特点的歌词,让我们领略了市场经济的强大推动力。香港回归,见证了我们强劲站立于民族之林的光辉历史时刻。载人飞船的上天,登月考察的希冀,国家实力的增强带来了国际威望的提高,也带来了我们每一个人前所未有的扬眉吐气,每每地让我们激动不已。

  而另一方面,物质生活水平的提高让人们远离了票证时期的困窘与贫乏,却又带来了精神上无所适从的四处飘零与困惑。随之而来的,是生活中渐趋渐浓的浮躁与喧嚣,是与世界接轨后,所谓的“物欲横流”,所谓的“道德沦丧”。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但在那时,似乎又精彩得几乎让我们这一代人有许多地方看不懂,糊里又糊涂。

  我不知道应当怎样评价那些所谓的“另类”。把窗子打开,在耀眼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进来的同时,也必然会有苍蝇和蚊子之类的东西进来,这算是一种解释。但改革开放对几千年封建思想和根深蒂固传统意识的冲击,其对人性禁锢与束缚的解放,是不言而喻的。至于以后在剔除糟粕基础上的文化寻根,则是这种思想解放后历史螺旋形发展的必然结果。这些,都需要实践的过程和时间的过滤来使我们逐渐认清。也许,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红楼梦》里、《水浒传》里、《金平梅》里,以及国外许多名著所描述那样,原本就应该有无数很生动的细节来躁动,来喧嚣,来横流着并沦丧?

  也许,我们那时这种困顿的精神状态对于年轻一代来说是不可理解,甚至是不可理喻的,是他们再难体验到的。这应该缘于最高明的政治是淡化政治,使政治潜移默化到经济和生活的细节之中几乎不显山露水,不再呲牙咧嘴的面目峥嵘。但对我们这些过来人而言,那时的这种困顿却时常的如影随形,颇有一种杞人忧天的意味。

  人总是生活在自我矛盾之中。冬天的寒冷你就会怀念夏季的温暖,夏天的炎热又让人留恋冬季的凉风。本性中希望自由,却又总是习惯于用什么观念性的东西束缚自己的思想,没有就想办法创造出一种来。这就是所谓时间的折断,时间在人心理层面上的折断,留下深刻的痕迹,常常令人们面对新生活的一面时却又不断怀念着并反思着老时光里的另一面……

  那个晚上梦醒时分,老姐整整懵懂了三个小时,直到天大亮了还没有弄清这梦的缘由。她当时就奇怪,东陵?那不是慈禧太后的皇陵所在地吗?怎么与父亲的安葬也扯不上关系呀?而母亲所用的三个“无论如何”却又加重了事态的严重程度,特别是那一团黑雾使姐姐牢牢地记住了母亲那忧心忡忡的梦中遗嘱。

  母亲托梦的时候,距叔叔去世还相隔整整有六个年头,而这一头雾水也就整整伴随了姐姐六年,直到父亲安葬的问题提上了议事日程才渐次蒸发,却又蒸发得并不那么干净彻底。六年前,已经去世的母亲就预见到了父亲的安葬问题,而且在梦中十分准确地指明了东陵这个明确地点,这事情确实是难以解释。在科学日益成为推动历史前进轴心的信息时代,这种曾经为弗洛依德试图解析的梦,却依旧是科学解读的死角。难怪姐姐至今提起母亲这个奇怪的托梦时,仍然心有余悸。

  不知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过。这么多年,不论我多么想她、念她,盼望着能在梦中与她相遇,可总是难以如愿。就算是在父亲与我们几个子女关系最紧张的那个阶段,她也从不在梦中到我这儿来说合调解这种有些水火难容的僵局。也许,她早就知道作为长子的我,最理解她最终的心愿,她对我已经没有过多的期许?也许,女人对女人能够更容易沟通?特别是自己的女儿。可我们都知道,母亲生前与姐姐的关系并不融洽,特别是在文革时期,因为她俩是对立的两派,妈妈就依靠自己在家中的绝对权威将我们家中这个唯一的女孩毫不留情地赶出了家门。

  唉,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就算是亲情,对我来讲也是扯不清、择不明的,更何况父亲那些太多的神秘浪漫……

  也许此刻,母亲与父亲在地下相会时又要为他那些往事争执不休。不过,那一定已经变作一种善意的戏嘘,因为那面党旗的覆盖应该弥补了她至死都难以暝目的遗憾。

  在为父母亲合葬时,当我们将那面鲜红的印有镰刀斧头的党旗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他们的骨灰盒上的时候,作为子女,我们,起码是在我的心里能够体会母亲欣慰的心情。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风从四面而来,温暖地旋转,掀起红色党旗绸布的一角,仿佛有灵般仔细吹抚着本没有皱折的旗面。那种细心,那种温柔,那种心满意足的欢快,让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眼泪悄悄地顺着面颊滴落在那一片红色之中……

  过去有一句话叫做“不仅要在组织上入党,更要在思想上入党”。以母亲的表现,她确确实实早就符合思想上入党的标准了。所以,她的灵魂在风的飘漾中才显现出那般的欢乐幸福,对于党旗的覆盖才会有那般当之无愧的兴奋。

  身后传来孩子们轻声打斗的嬉笑,也许他们是在心里讥笑我们这种在他们看来有些过分认真却显幼稚的举动。他们无忧无虑的心理只能说明他们对于我们那个时代生活意义的不了解与不理解。在那个政治生活严肃而物质生活相对贫乏的年代里,入党对我们每一个人政治生命的重要是他们不可能理解的。那个被称为“代沟”的词语如同一道深深的沟壑隔开了两代人绝然不同的生命含义。如果放在现在,母亲的入党问题恐怕并不算是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谁还会把能不能入党再当作生命中的唯一。可在那个时候,维护党的纯洁性是一项十分严格的原则。而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就成为母亲以至我们这些子女在入党问题上感同身受的一道难题。

  这个难题,困惑了我们很长的时日,却困惑了母亲整整的一生,几乎成为我们那个时候生活里共同的主题……

  于是,“不要犯错误”这句话就真的成为一种时间的折断,一种深深烙刻在我们姐弟内心的印痕和标准。

评论
  • 看了一点,学习了


  • 作品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指点我的作品《小城故事》


  • 佳作!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 谷金 作者

    名著大多如此,只要耐心读下去,就会明白全书的思想与风格是统一的,如果你也有相同的经历你会刻骨铭心的。


  • 看了头两章,心情很沉重,我在想,以后写类似的题材能否适当的增加些优美的东西,譬如对风景或者相关人文的描绘,可以适当的跳跃出去,看似与主题无关系,其实有机结合,以及个中人物内心相契合~


  • 刚开始传书,定价太高了。


    谷金 作者

    回复 @Admin: 谢谢仁兄的善意提醒。这是一本书的定价,不是一个章节的定价,总得物有所值,也就是价格与价值相符才好。本书的价值在于:采用的是“跳蛙”的结构,运用了“时空性”的描述方式,复合了小说、散文和杂文相间的语言风格,夹叙夹议,时远时近,时古时今,杂糅了中国古代与现代西方小说的叙事技巧,属于技术流。故此,笔者认为,值!也希望仁兄多从技术方面给以指导,共同探讨,以求提高进步,再次表示感谢!


    回复 @谷金: 老兄,还是跑量好~


  • 加油,写的非常棒!很好看。


    谷金 作者

    回复 @金龙成: 谢谢您的鼓励,也希望您能够多多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