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山口

  桑迪说我们出去玩玩吧。

  行呀。去哪儿?我问。

  我点了一支哈瓦纳雪茄。这烟真是他妈的伪劣到家啦,真不知道卡斯特罗是如何管理那个国家的。又臭又辣还不如牛粪味道好。走私货。口感差劲得很。正宗的古巴雪茄咱买不起,再说也不适合我们这种人抽。但我们这种人必须抽名牌香烟。因为我们是中间人,我们刚刚出道兜里没几个铜板却要捞世界,我们需要用假冒伪劣产品来装点门面。

  我和桑迪窝在我的宿舍里,桌子上放着一堆啃过的羊骨头。我们两个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做着发财的梦想,侃到激动之处免不了要手舞足蹈几下,仿佛弹指间我们已是百万富翁。

  去伊甸园!桑迪说着喝了一大口酒,他十分下流地笑了一下。

  你他妈的别害我。我老婆就要生了。

  唷!说你是傻B你还不信,咱们就去喝一小杯咖啡消遣一下子嘛。什么也不干。

  我十分犹豫。

  我听说那里头的妞特水,全是四川来的。收费也不高。

  好吧。就去坐一小会儿什么也不干。我做出终于拿定主意的样子说。其实我比桑迪还想去那种地方。在没有生意可做的时候,就想去那种地方找点刺激乐乐。无聊嘛。

  这是上世纪90年代初的某年春天的晚上,地点在中国新疆阿拉山口口岸。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黑黑的,刮着十级以上的大风,飞沙走石。大风杜绝了整个山口所有生灵的户外活动,我们都成了洞穴动物。阿拉山口的天气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谁也摸不准它啥时候犯病。你无法想像在大风中行走的情景,这里面有许多技巧,这种技巧只有生活在阿拉山口的人才能掌握。刚来阿拉山口的时候,一遇大风天气,我就不出门。因为能做的选择十分有限,要么躲在屋子里做缩头乌龟,要么在大风里憋个半死。我不会在大风里换气,只能在房子里窝着。这就像游泳一样,只不定哪口水就会把你呛个半死。现在好啦,两年混下来该学会的都学会了。风已经成为我生活中常常经历的一部分,现在我们彼此适应就像好朋友一样习以为常。

  一头扎进大风里,我和桑迪唱着黄色歌曲歪歪斜斜地走着“Z”字路,深一脚浅一脚的。桑迪一不留神掉进一个土坑里。他扯着嗓子杀猪似地喊我,幸亏是顺风,否则他准完蛋。真想把这个坏蛋丢下不管,可是去伊甸园没有他又不行。耶和华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勿随众人作恶这句千古名言,可是从古至今有几个人听从了他老人家的话呢?桑迪是众人的一部分,我也是众人的一部分,我们彼此各自做恶,我没有办法不去救他。只好去救他。我趴在土坑边沿上,把手伸给他,这家伙喝了酒死沉死沉的,费了吃奶的劲才把他拽上来。

  我吐啦。桑迪喊着。

  什么?

  他妈的全给吐光啦!把你的羊肉和酒全吐出来啦,我现在什么也不欠你的啦!桑迪抱着我的脑袋大声嚷道。

  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

  去你妈的!他骂道。

  我们相互搂抱着一边大声说笑一边继续向伊甸园前进。伊甸园的灯光在不远处闪闪烁烁,充满诱惑。

  伊甸园门前停了不少走私车。奔驰、奥迪、桑塔纳、皇冠,全他妈的是好车。来这里消遣的人不是有权的就是有钱的。钱权交易。有钱的买鬼推磨,有权的白吃白喝,他们之间就像连体婴儿。所以,像我们这种人,即便是没有家室和良心之赘,也是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因为我们既无权又没有钱。

  咱们还是不进去了吧?我那里还有一瓶89年的伊力大曲,现在回去把它干掉,算我请客。我对桑迪说。

  你真是个傻B!咱们冒这么大的风走这么远的路辛辛苦苦来这里为的是啥?不就是来喝一小杯咖啡嘛!我可告诉你,你要是不进去就他妈的不是男人,从今往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咱们一刀两断!

  你听我说你不明白这里面……

  老子不听!

  真是瞎了眼。我怎么交了这么一个朋友!这家伙平时厚颜无耻骗吃骗喝,那双眼睛总是在他周围的人身上转来转去打着鬼主意。他总是欺骗刚刚认识的朋友,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从暗处狠狠给你来上一刀,像狼一样毫不留情。自从认识桑迪后,我的钱总是消失得不明不白。每次我都发誓和他一刀两断,但每次都不得不宣告失败。

  伊甸园的正厅不算太大,不过装修得十分精致,和外面大风相比,这里空气清新爽洁,摆设豪华大方。正厅里看不见客人。只有老板和两个吧女在吧台前聊天。

  老板吧唧吧唧地品着一杯红酒。他见我和桑迪进来赶忙放下酒杯从吧台里走出来。桑迪和他认识,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握手问候。

  桑迪把我介绍给老板。

  幸会幸会。老板连声说。老板手上戴满戒指,手感十分差劲,冰冰的一点肉感都没有,手骨之间软绵绵的就像脱了节似的没一点力气。

  老板请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自己则坐在我们对面,两个川妹子端上清茶。她们把茶放在茶几上就一边一个坐在我和桑迪身旁。她们穿得十分单薄,昏暗的灯光下,里面黑色胸罩和粉色内裤看得清清楚楚。桑迪熟门熟路搂着姑娘一边和老板说话一边在人家的奶子上不停地挖抓。姑娘立马发出娇滴滴的浪笑。有了回报信号,桑迪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老板吸着烟,小小的眼睛亮亮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虽然光线很暗,但我能感觉到老板的目光。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这目光里藏一个陷阱,而老板就是猎人,他在笑眯眯地分析着猎物的价值。

  说话间,我忽然感觉到后背肌肤一阵酥痒,像毛毛虫一样轻轻蠕动着。原来坐在我身边的小姐正漫不经心地用手轻抚我的背。我浑身立刻涌起一层鸡皮疙瘩,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一点快感也没有。

  这时老板扔过来两根三五烟。

  老板对桑迪说,我有个从湖南来的朋友,想要500吨马口铁。人家可是带着现金来的,在阿拉山口工行有400万,另有300万存在博乐市建行里。他还要电解铜、紫铜、钢材、棉花、牛皮、羊皮、尿素,数量不限越多越好。你要是能找到货,明天就带你去见湖南老板。

  桑迪说,行。没问题。我的朋友刚从哈萨克斯坦回来,我明天就报价给你。

  老板说生意做成了别忘记我哟。

  哪能呢。咱们对半分。桑迪笑着说。

  两人做成一笔交易,都显示出由衷的高兴。老板笑眯眯点上烟,火光中我看见老板右小指甲长长的,足足有好几公分,向里弯着勾,,而且上面还涂着一层紫红色的指甲油。

  真让人恶心。

  时间不早啦。老板站起来说,你们二位抓紧时间消遣吧,大家都累了一天,这个鬼地方再不来点夜生活调剂一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男人嘛。园园芳芳你们可要好好陪二位大哥哟!

  两个川妹子都装出羞答答的样子。

  还有空房间吗?桑迪问。

  有。正好有两间,专门给你们二位准备着呢。老板微笑着喷了一口烟说。桑迪用胳膊肘捅捅我就拉着一个也不知叫园园还是叫芳芳的川妹子站了起来。

  我还是……在这里喝茶等你吧。我结结巴巴地对桑迪说。

  嗨,你这球人!又不是让你上床睡觉,不就是去喝杯咖啡嘛。桑迪怪声怪气地说。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如果你不中意还可以换一位小姐。老板说着又递给我一根烟并掏出打火机亲自给我点上。

  能叫菲菲来陪我吗?我问老板。

  菲菲?哪个菲菲?

  老板愣了一下。我们这里没有叫菲菲的小姐呀。他一头雾水。

  就是那个,我比划着说,梳着奶奶头经常穿白毛衣绣花鞋去俄罗斯商店买东西的那个女的。

  你是说……噢,我知道啦。老板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菲菲。他笑着说,这个名字很好听嘛。他转身对不知叫芳芳还是叫园园的小姐说,去把菲菲叫出来陪这位大哥。你顶她的位子。

  那个不知叫芳芳还是叫园园的川妹子一脸不高兴地扭着屁股离去。

  桑迪拍拍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想不到你老兄还挺有眼光呀。

  她可是我们伊甸园里的一枝花啊。老板也跟着嘿嘿嘿干笑着。这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一头驴,它和伊甸园的老板长得十分接近。

  哪里哪里,我不过是请人家喝杯咖啡而已,你们可别他妈的多想。我红着脸分辨道。

  大家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声音怪怪的。桑迪对我说祝你好运,就拉着那个不知叫芳芳还是叫园园的小姐消失了。剩下我和老板,我们开始聊生意上的事。他说现在口岸老是闭关,外国大老板和中国大老板越来越难找,伊甸园的生意也大不如以前。两年前伊甸园一天的收入是现在的3倍。他希望我经常带朋友来玩,他还说给我回扣。我甩着大话说没问题。我也让他以后给我介绍一些要钢材棉花之类的客户。老板也甩着大话说没问题。

  这时,菲菲来了。

  菲菲还是那身打扮,和我在俄罗斯商店遇到时一样。在暗红色的灯光中,她就像一幅美丽的油画,在幽幽的背景里,深深地镶嵌在高贵的音乐之中。她朝我灿烂一笑,牙齿白得像玉。

  那么陌生。

  那么熟悉。

  菲菲对我点点头说,嗨,你好。样子随意大方却又十分矜持。我的心呯呯乱跳起来。我向她走过去。老板在身后说玩好。

  我原想后堂可能是储藏室或者厨房或者是工作人员宿舍之类的地方。仅此而已。现在看来我太缺乏想象力。

  确切说,整个伊甸园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魔房,前厅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很小的组成部分。这里的房子里面套房子,走廊套房子,房子里面套走廊,大房子、小房子、大走廊、小走廊,拐七拐八拐三拐四……整个一个地下迷宫,抓奸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走得我迷迷糊糊的。

  菲菲领着我。她对我十分温存,有时候停下来,喘口气,亲我一下。算是奖励。这个女人我早就认识,她经常去俄罗斯商店买东西,我们经常在一条小路上擦肩而过,我喜欢闻她身上清香淡雅的气味。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某个地方外出旅行,肯定不是在现实生活中,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非常不真实。后来,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我早已大汗淋漓。

  累了吧?菲菲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胸脯问。

  没事。不累。到了就好。我说着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这间屋子不算太大。两个暗红色假“真皮沙发”,一个干干净净的烟灰缸,一盒全是外国字的香烟,一个打火机,一瓶红葡萄酒,两只脚杯,两盘小食品。墙上帖着粉色壁纸,上面挂着一个非洲黑女人陶瓷头像。另外一面墙帖着一张巨幅黑白摄影照片,内容我一说你就知道,就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正在脱上衣的那张。比真人还大。本来这是一幅十分著名的摄影作品,可是挂在伊甸园却十分色情。

  菲菲把那瓶红葡萄酒递给我,我打开瓶盖斟满酒。我们开始喝酒。屋子里没有音乐,外面的大风依旧发出魔鬼般的声音。这么大的风我以前从没见过,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在枕头下面放上一把菜刀才能睡着。

  聊天。外围战。没有进入主题。一个未成年少年给我们送来两杯热咖啡。

  你叫什么?菲菲问。淡淡的,川音里夹杂着新疆普通话,一听就是个四处漂泊的主儿。

  中间人。我说。

  叫什么?

  中间人。我又重复一遍。

  真有意思,我第一次听说还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呢。她笑了起来。

  你呢?你叫什么?

  名字很重要吗?那我就不告诉你。

  我知道。

  叫啥?

  菲菲。

  胡说八道。

  我觉得你就叫菲菲。这个名字很好听不是吗?每次我见到你就觉得你就叫菲菲,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不会生气吧?

  怎么会呢。真好玩。行。我现在就叫菲菲,菲菲就是我。她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菲菲问,你结婚了吗?

  ……是的。

  太太漂亮吗?

  还行吧。你是在审问我?

  不是的。来这里的男人有的说自己没结婚,有的说自己离了婚,有的干脆就说自己的婚姻多么多么不幸之类的鬼话。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诚实人。

  过奖。我不过是对这种地方感到好奇才来的,纯粹是寂寞无聊,我的家庭还算幸福,也很美满,老婆对我也不错。说实话来这种地方,我心里总觉得对不起她呢。

  菲菲嘻嘻笑了起来。

  这很好笑吗?我有些不高兴了。

  不是的。没关系。习惯就好啦。她说,这就好像失贞一样,第一次寻死觅活,第二次就无所谓了。

  你这话真他妈的下流,不过是事实。

  比这下流的还多得很呢。来这种地方你别想假正经。

  我喝了一口酒,点上烟说,你挺不一般。

  是吗?说说看怎么不一般?如果说对了,我今晚所有费用全免。

  菲菲举杯。碰杯。全部喝下。

  你让我想起了高中时班里的女生。她们个个都像你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特纯。

  噢哟,唷,人家都叫我们这种人是婊子呢。还有呢?说!

  你受过教育,受教育程度还不低。我猜对了吗?

  OK!菲菲打了个响指起身凑过来,她坐在我腿上,纤纤小手把我一搂,她开始亲我,看来我的话发生了效力,她亲我的力度很不一般,好像用了一定的真情。

  基本正确。她喘了一口气说。

  于是我们正式开始接吻。和桑迪一样,我的手在狂热中基本上不够用。这时外面的风忽然又大了起来,大块大块的石头砸在墙上,好像还听见有玻璃的破碎声,可惜了外面那些好车。

  我来阿拉山口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大的风。菲菲躲在我的怀里像小猫一样呢喃着。

  你可别小看阿拉山口,在全国名气大着呢。国家一级口岸,欧亚有大陆桥中国第一站,全国各地的商家都跑到这里来抢地盘。我大言不惭地给菲菲吹着牛。其实,现在这里除铁路之外,所有的民间贸易都不球行了。投资过热,全国都一样。

  这风啥子时候能停?菲菲问。

  一般先刮一天,如果不停就刮三天,再不停就刮上一个星期。

  这么神呀?你咋知道的?菲菲惊奇地瞪着大眼睛。

  我住在气象站。是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他们管这种风叫进口风呢。

  进口风?你哄人,我不信。

  骗你是驴。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刮过来的风叫进口风,从阿拉山口吹出去的风叫出口风。出口风平和温柔,像微醉的女人。进口风猛烈强劲,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可惨了咱们这边的人了。

  真好玩。出口风进口风,那一斤要卖多少钱呀?菲菲自言自语地嗤嗤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和菲菲之间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菲菲一分钱没要。而桑迪就没我这么幸运了,他被那个不知道叫芳芳还是叫园园的狠狠宰了一刀,穷得好几个星期没翻过身来。其实我也比桑迪好不到哪去,菲菲虽然没问我要钱,可是酒水钱,却被伊甸园狗日的老板痛下黑手。这里不说也就罢了,因为我是个正派人,去那种地方也就是花钱买个教训。

  第二天,风停了。桑迪来找我。

  当时我正在接电话,是我老婆从博乐打来的。从伊甸园回来后,我一直处在深深的懊悔之中,有好几次忍不住拿起电话想对老婆说我不是人我对不起她之类的话。说实在的,我不配做她的丈夫,不配接受她的爱和信任。我昨天晚上干了一件正派男人和正派女人所不齿的肮脏勾当,我真是没脸见人了……干脆死了算了。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给她打这个电话。

  傻瓜,你在干什么?老婆在电话里问。声音甜美,充满着柔情。

  还能干什么,做生意啦。我懒洋洋地回答。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怕花钱。电话费好贵的。

  别做你的鬼中间人啦。回来吧。我养你。

  你想让我在家里吃软饭?我非常不高兴地问。

  这怎么是吃软饭呢!老婆委屈地说,你就放下男人的臭架子吧。难道你现在不是花我的钱?一笔生意没做成,家里的钱马上就要被你花光了,你真是个无底洞,难道你就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好啦,亲爱的老婆,你别唠叨了行不行,OK?借你的钱连本带利我一定还你。要知道我是男人,男人就要出门挣钱。我停薪留职跑到阿拉山口这个鬼地方吃苦受累图个啥?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向所有的人证明我是男人,不是孬种。所以我一定要做成一笔生意给你们大家看看。OK?

  唉,说你是傻瓜你就是不信!你以为中间人那么好当?有权有势的人只要打个电话钱就潮水一样流进腰包里,根本轮不上你们这种人。你光看人家赚钱发财也不打听打听这钱是咋赚法?名堂多着呢!

  我的好老婆,你说的句句都是真理。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我不见兔子不撒鹰。

  哈哈哈……吹你的牛啦!你的兔子在哪里?你的鹰又在哪里?天天玩空手道,你骗我,我骗他,他又去骗别人,一个骗一个,一个比一个心黑,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好啦,你这个臭老婆有完没完?省点电话费吧。我还有个约会。挂啦。

  不行!老婆喊道。什么约会?男的女的?

  女的!行了吧!烦死了。

  萨朗我警告你,要是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先杀了你,然后再挺着大肚子上吊!我……

  “啪!”我咬牙切齿的把电话挂掉。

  你老兄真是好福气呀,老婆漂亮有钱,不像我孤苦伶仃的没人疼没人爱的。惨呀。桑迪笑嘻嘻地说。

  我没理他。这狗日的今天可能又要在这里赖上一天。不过这狗日的也恁可怜,30娶妻30死老婆。结婚前有个算命的说他克妻,可他偏不听。

  昨晚玩得咋样?桑迪喷了一口烟问。

  他不问还好,一问我憋了一肚子的火“轰”一下暴发了。

  好你大爷!你龟儿子跑到哪里去啦?老子活活被宰了400块!你小子肯定在拉皮条,你是不是吃了人家的回扣?

  我要是那种人我就是太监!桑迪指天发誓叫道,我也和你一样被人家宰了一刀。我亏的比你还多。

  桑迪咂着嘴巴伸出五个指头。

  唉,我叹了一口气。看来这龟孙子说的是真的。寻到心理平衡,也就稍稍好受些了。只是白白被那狗日的伊甸园老板宰了400块实在太窝火,这是什么世道,一瓶破洋酒竟然要300块,哪个国家出的都不知道。这钱花得也太冤枉了。说都没脸说。

  有机会一定好好修理修理那个狗日的家伙!我骂道。

  决不心慈手软。桑迪立刻表示赞同。

  我从不信任桑迪,他对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实话。在他面前我就像一只时刻警惕的小兔子,因为有他存在,你就会感觉周围布满陷阱,猜不透摸不着但随时都有危险。他年龄和我差球不多,个子比我高,瘦得像麻杆,黄头发,脸上长了好多雀斑,族别不详。

  不过桑迪有桑迪的魅力。只要他一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由自主地着了他的套。他能侃能谝,只要你和他呆上一会儿,你就会在他给你描绘的宏伟蓝图里傻乎乎地驰骋过来驰骋过去,就像吸了大麻一样离不开。他是一个天生的鼓惑者,一个真正的中间人。对于这种人,我又恨又爱外加嫉妒和羡慕。好多次想远离这个家伙,但都失败了。他认识的老板比我多,一关四检(海关、商检、动检、卫检、边检)的朋友比我多;商业信息知道得比我快,经手的生意成功率比我高。在目前我对中间人的营生还没彻底熟悉的情况下,离开桑迪是万万不行的。离开桑迪无疑是毁了自己的生计。但总有一天我要超过桑迪,把他踩到十八层地狱,不过现在我却要忍耐。我知道这种情绪十分危险,而对桑迪却无所谓,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无事可做的时候,没有钱花的时候,或者想利用我的时候,才来找我。

  有啥生意?我懒懒地问。

  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你的。桑迪说着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他递给我一根烟。你狗日的老说我不给你介绍生意,这回大买卖来啦,就看你小子有没有本事把它拿下来了。

  啥生意?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问。

  棉短绒。二道棉。600吨。一吨4500块。不带增值税发票。跟客户谈判时你有权把价位下浮100块。

  太好啦!我这就给你联系,你真够哥们!

  这时,桑迪腰上的PB机响了起来。他把PB机看了一下就对我说要打个电话,我十分大方地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要在平时我是很小气的。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桑迪拿起话筒“嗨、哎”了一下立马就点头哈腰说知道知道是是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我保证明天下午一定给您个准信,行,行,行,好好好,再见再见谢谢谢谢。

  放下电话,桑迪对我说你都听见了,这批货是我在海关的朋友亲自出马劫过来的。为了这笔生意我不知请了多少次客,在麻将桌上故意输掉多少钱,如果明天下午我们找不到大老板,这笔生意就算完蛋啦,到时一个骗一个我又要在海关的朋友面前臊面子了。凡事都得讲信誉,失一次信誉就等于失去一个朋友,失去一个朋友就等于失去了很多发财的路子。

  桑迪喷着唾沫星子正说得眉飞色舞,腰里的PB机又滴滴响了起来,他一看又向电话机扑去。只听他对着话筒噢噢噢行行行是是是我这就来这就来,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他妈的PB机老是这么响个没完没了我要掏多少电话费呀!

  我的心就像扎了好多骆驼刺,那个疼呀。恨不得把桑迪这只狼崽子一脚踢出去。他总是占我的便宜。而且每次打电话让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在山口的朋友不多,生意清淡,除了老婆经常有事无事打个电话之外,有关业务方面的电话少得可怜。而桑迪却十分有效地利用它达到了许多目的。他每次来我这里多半是冲着电话来的。

  好容易捱到桑迪滚蛋。我拿起电话正准备和博乐的中间人联系,门突然开了,吓了我一跳,只见桑迪伸进瘦瘦的脑袋来对我说,别忘了让你的客户把定金打进我的帐户!说完头一缩就不见了。

  博乐市的电话通了。嬷嬷正在家睡懒觉,第一线的中间人没事干,二线的中间人也跟着没事干。嬷嬷是个50来岁的老女人,长得看上去很贪婪狡猾。

  我对嬷嬷说,我这里有600吨二道棉短绒。国际联运。一关四检手续齐全。货现在阿拉山口。现在这里客户多得像蝗虫一样,从口里来的大老板把价格炒得天昏地暗,一分钟一个价。我是通过内线关系请了好多次客,故意输了好多次麻将,人家才答应把货给我留到明天下午6点半之前,晚一分钟都不行……

  你废话少说。一吨多少钱?嬷嬷不耐烦地问。

  4600。

  我明天上午带西安来的老板去阿拉山口看货。你可别骗我哟。嬷嬷说。

  别忘了让你的客户至少带上20万定金,还要把款子打进我在阿拉山口工行的帐户上,先打款后看货。

  好吧。嬷嬷说。我和西安的老板商量一下。你别出门。过十分钟我给你回话。放下电话,我开始吸烟。用计算机算了一下600吨棉短绒的中间差,一吨最少赚100块,十吨就是1000块,一百吨就是10000块,六百吨就是60000块!啊哈,发财喽哈哈哈嘿嘿嘿,太妙啦太妙啦……

  电话响了。我连忙抓起话筒,是嬷嬷打过来的。

  她说,我刚才和西安的大老板见了面,你报的价他说可以呢。但是他不同意把定金打进你的帐户上,如果打进我的帐户上,他倒挺痛快。

  那你告诉西安来的大老板,如果不把定金打进我的帐户,明天就别来了。我非常果断地对嬷嬷说。一定是这个老妖婆出的主意。

  好吧,这事我做主。我们明天中午就去阿拉山口看货,你还住在气象站吗?

  当然。我说。那好,咱们明天见。嬷嬷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现在是中午,离明天还早。今天阿拉山口风和日丽,是春天里少有的好天气。我的心真正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因为我看到窗外的小树林已经开始泛青。生意有了转机,眼看我这个中间人就要发财了,我仿佛已看见一大笔钞票哗哗唱着歌奔向我的银行帐户里。

  我该用这笔钱干什么呢?第一,我要用一万块钱在老婆的脸蛋子上左右开弓杀杀她的威风。第二,买一辆摩托车和一个大哥大(当然要看情形而定,PB机也行)。第三,像真正有钱的老板一样喝真酒,抽真烟,穿真正的名牌服装,去酒吧舞厅痛快潇洒。付帐时眼皮都不眨一下。想想昨天晚上为着区区400块钱跟伊甸园狗娘养的老板差点打起来,真是丢人。第四,……嗨,急啥?以后慢慢想去吧。

  我漫不经心地向小市场的方向遛跶着,时不时用一根牙签剔着牙缝,其实那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从外面看上去,伊甸园十分一般。建筑粗糙、简陋,根本谈不上有什么风格,几乎和两旁的商店食堂一样,散发着一股猪圈的味道。白天这里死气沉沉,门紧紧关闭着,人从这里路过都失去了情欲。它仿佛是一只正值发情期的猫,不停地忙活了整整一个夜晚,白天就睡呀睡呀,为晚上养精蓄锐。直到下午六七点钟才有一个穿绣花鞋的女子懒懒地去俄罗斯商店或饭馆买点东西。她打着哈欠,翘着小指头,拍拍张开的嘴,一副雍容华贵的感觉。姑娘的年龄不大,顶多20出头,从四川来的,乡音很浓。我听见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掩饰一口四川话,显得十分滑稽可笑。她长得很美,个头也超过我们对四川人想像的那种高度。瓜子脸白白粉粉的就像刚从地里发出来的芽菜,特别是那双摄人心魂的黑眼睛,像8月的艾比湖,让你顿生无限遐思。她常常梳着奶奶头,就是我们常见的那种发型,很一般但很好看。

  她就是菲菲。

  这天,菲菲依旧是那副老样子。她打着哈欠,穿着绣花鞋去买东西。

  嗨。哎。菲菲。你好。我凑过去和她打招呼。

  菲菲睬也没睬我。一甩脑袋“哼”了一声就进了惠惠商店。

  我愣了一下,随即便厚颜无耻地跟了进去。

  惠惠商店的老板娘也是四川人。菲菲好像和她挺要好,她们一见面就亲热得像两只小鸽子叽叽咕咕说着纯正的四川话。可能是为了过嘴瘾。

  老毛子不过来,生意差得很噢。惠惠织着毛衣抱怨说。惠惠说的老毛子指的是俄罗斯人。

  我听一个海关朋友说就要开关了呢。菲菲捏着毛线团对惠惠说。

  听他们瞎说。谁知道啥子时候才开关。这生意没法做喽。

  菲菲帮着惠惠叹了一口气。

  公路不开关就没有购物团,没有购物团就没得生意做。早知道这个样子老娘何必大老远从四川跑到这个鬼地方噢。惠惠说着吐了一口唾沫。

  不是还有铁路上的国际火车吗?菲菲说。

  有个屁用。他们又不让老毛子在阿拉山口下车,都拉到乌鲁木齐去啦。

  不止惠惠一家生意不好,能坚持下来已相当不易。目前阿拉山口有好多家小老板都关门回家了。在这种情况下,伊甸园的生意就算是在天堂上了。大家都等着开关,就像干旱无雨的大地迫切需要一场春雨似的,伊甸园也不例外,因为没有国际友人的光临,生意大不如以前了。

  我笑嘻嘻地凑到两个女人跟前。

  菲菲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陌生好像我们之间根本就没那档子事似的。

  给我拿盒翻盖红塔山。我对惠惠说。

  我掏出一张老人头递给惠惠,她哗啦哗啦捏弄了老半天,在亮光的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

  钱是真的。就怕你给的是假烟。我笑着对惠惠说。

  我从来不卖假货。我的东西都是正规渠道进来的。惠惠把零钱和烟给我说。

  你也不来照顾我的生意,是不是我长得不漂亮噢?她说。

  我嘿嘿笑了起来。

  菲菲撅着嘴巴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瞅准时机我在她的屁股上悄悄捏了一把。她立刻像触电似地颤抖了一下。

  出门的时候,我对菲菲说我在那达慕酒家请你吃饭。来不来?

  菲菲犹豫了一下说,把东西送回去就来。

  那达慕酒家是从温泉县来的蒙古人开的,以蒙古族传统美食闻名阿拉山口。这是一个火红的年代,旧的传统陋俗在商品大潮的冲击下土崩瓦解,以前蒙古族经商被视为可耻之事,现在他们却成了商海里的弄潮儿。我和那达慕酒家的老板很熟,开馆子的是一个大家子,老爹老妈和五个孩子全是老板,大事小事都可以做主,所以这个小酒家老是在赔本。

  我要了一间雅座。一支烟的功夫,菲菲也来了。

  想吃什么?我问菲菲。

  不知道。随便。你说了算。菲菲淡淡地说。

  那就吃拿仁吧。

  什么是……拿仁?菲菲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故作神秘地说。

  这时,那达慕酒家的小老板巴特尔进来了。小巴特尔在家里排行最小,十七岁,傻大个,有时候还流鼻涕。他在阿拉山口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年龄小背景大,常干一些让人目瞪口呆的事。他现在是公安、海关、边检方面重点监视目标。在公路口岸没有闭关之前,小巴特尔常常从老毛子送货的汽车上走私轮胎、紫铜、柴油、鹿茸、宠物狗、列宁铜像、二战功勋章、乌龟,杂七杂八的什么东西都有。虽然每次走私的数量有限,但日子一长,收入还是十分可观的。前苏联倒闭以后,我们的邻国朋友都快穷疯了,只要能换钱的东西,他们全都悄悄拿出来卖给中国人。

  我对小巴特尔说,给我们上盘小份拿仁,两瓶乌苏黑啤。

  小巴特尔瞄了菲菲一眼,笑着离去。

  还生我的气呢?我笑着对菲菲说。

  你真丢人。菲菲说着做了一个非常鄙夷的表情。

  不是哥哥小气,狗娘养的榔头敲得也太狠了点吧。整个一个黑店。我说着点了一支红塔山。说实话,买一盒十几块钱的烟,是为了在女人面前撑面子,不然,我宁可抽假烟。假烟10块钱一条。

  那你也不能不给钱呀。还跟人打架,最后闹得公安局都来人了。

  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一瓶酒要我300块,还说是什么路易十八。

  我依然愤愤不平。

  那你也犯不着拿我撒气呀,你干吗搧我一耳刮子?菲菲说着流下泪来。

  噢,菲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当时我气晕了,喝多了酒,把你当成芳芳了。原谅我这个傻哥哥吧。

  我说着掏出一张老人头塞在菲菲的手里,并在她红肿的脸上亲了一口,算是补偿。

  菲菲把钱还给我。

  我不是鸡。也不是看中你的钱才和你好的。比你有钱的大款我不知见过多少。我只是觉得你这人还行,是个男人。

  这话让我感动不已。好像有几年没听女人对我说这种话了,自从做了中间人以后。

  小巴特尔手托啤酒和酒杯进来。

  喝一杯?我递给小巴特尔一支烟。

  现在不行。小巴特尔接过烟点上火说。我马上要去见一个哈萨,他那里有一公斤红汞,我得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现在红汞什么价?我问。

  15万美金。小巴尔特回答说。

  哇!100多万人民币呀!我叫了起来。前一阵子还不到80万,乖乖,一下子就涨了40多万!

  小巴特尔说可能还要涨下去。

  小巴特尔走后,菲菲问红汞是什么东西。我说是叫什么氧化汞,一种核原料。听说是火箭推动剂。据说苏联解体时,在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有一帮子军人冲进核基地的一个仓库,他们打死卫兵抢走12公斤红汞,其中一多半走私到欧洲,只有最后3公斤走私到了阿拉山口,货谁也没见着,价码却一个劲地往上涨。可是阿拉山口究竟有没有红汞谁也不球知道,但是热衷这方面的人却不少。

  除了红汞,你还知道什么核原料?菲菲问。

  好多。不过都叫不上名儿。只知道有一种蛾粉107和一种叫……什么来着想球不起来了。

  铀。造原子弹用的。菲菲说。

  对对,是铀。咦,你挺在行的嘛,莫非你也对这种生意感兴趣?

  菲菲笑了一下,并不立刻回答我。

  给我支烟抽。她说。

  你抽烟?我惊奇的问。

  我不光吸烟,还吸毒。她说,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了。吸烟让我放浪形骸,吸毒让我坠入深渊。我能有今天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错了。

  是因为戒了毒瘾?

  菲菲点点头。她吸烟的姿势十分优美。

  我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一人倒一杯。来,菲菲,为活着干一杯。我举杯说。

  为活着干一杯。菲菲表示赞同。

  我们一口气喝完杯中酒,几乎同时把杯底向对方亮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

  哎,菲菲,告诉我,伊甸园那头瘦驴是不是天天和你们睡觉?我醋意浓浓地问。

  你操哪门子心?人家愿意和哪个睡就和哪个睡。不过他从来没碰过我。他怕我。

  你……真的没和他睡过觉?我忍不住又问。

  你干吗像个醋坛子噢。我又不是三陪女郎。我陪酒陪舞不陪睡,我有我的原则。她说着又向我要烟抽。

  这很重要。我说,我怀疑他有艾滋病。

  别瞎讲。菲菲点上烟说,不过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吸毒。

  一个女人端进来一盘热气腾腾的蒙古拿仁。她是小巴特尔的大姐。他们家都是老板又都是服务员。因为分工混乱,经常吵架。

  再给我们上两瓶啤酒。我对小巴特尔的姐姐说。这女人对我不错,只要她收钱,总是给我减半。能下海经商的蒙古人现在已经成为蒙族人里面的精英分子,这在小巴特尔身上得到了充分证明。

  这是什么饭?菲菲惊奇地看着拿仁问。

  这就是蒙古人的拿仁呀。我笑着说。这种饭的制作工艺非常简单,但是往往越简单的东西越不好做。首先要煮上一锅鲜美的羊肉,这里面很有学问,煮肉的时候不能离人,守在锅边随时掌握火候。然后把煮好的肉从锅里捞出来,在肉汤里下手擀面,之后把面条放进一个大盘子里,再把煮好的羊肉放在上面,最后浇汁。最讲究的要数浇汁了,汁是用羊肉汤做的,里面有洋葱蒜泥葱段胡萝卜丁土豆丁小奶酪葡萄干。这种美食在新疆哪个民族都会做,但是做出来味道好不好就不敢说了。说来说去只有蒙古人做的拿仁最好吃。传说这种饭是成吉思汗发明的,成吉思汗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成吉思汗是古代蒙古人的大英雄,他们那个时候老是不停地打仗,今天在这里打明天又跑到别的地方打,将士们总是吃不上有营养的食物。怎么办呢?成吉思汗想了好长时间,就发明了这种饭。方便。营养。快捷。

  我开始给菲菲胡吹毛聊起来。

  这饭咋吃呀?菲菲瞪着大眼睛问。

  用手抓着吃噢傻瓜。我大笑着开始用手抓盘子里的东西吃。

  唷。原来是这个样子吃的噢。菲菲惊叹之余也开始学着我的样子用手抓着吃。

  好好吃哦。她满嘴流油地说。一口川腔暴露无遗。

  吃了一会儿,我们又开始喝啤酒。

  菲菲对我说,她大学没毕业就被开除了,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又不敢回家。后来去歌舞厅唱唱歌,陪客人跳跳舞,偶而遇上个帅气的主儿也跟人家睡睡觉,有的要钱,有的不要钱,纯粹是为了寻开心。再后来就染上了毒瘾,被送到戒毒所。出来后大彻大悟,背着一个蛇皮袋遨游神州大地。几年下来她走遍了大江南北,阿拉山口是她最后一站。

  然后呢?我问。

  没有护照,要不继续走。她说。

  我一直寻找一个圆满答案。是关于人生方面的事,如果找到了,我想我一定会彻底改变现在这种生活的。

  如果找不到咋办呢?我担心地问。

  自杀。一了百了。菲菲说完,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眼睛红红的开始喝酒。

  噢哟。这样可不好,生命是爹妈给的,你要对得起他们才是。

  这女人还挺可怕的。我悚悚地想。

  喝完肉汤,菲菲告诉我,她有一个从台湾来的朋友,带着一大笔钱,也是来买核材料的。只要有货,不管多少钱,通吃。

  什么?台湾也想搞核武器?我大吃一惊。如果是这样,那我们解放台湾就更加困难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菲菲尖声笑了起来。

  看把你吓的。她说。

  你不会是国民党特务吧?我十分警觉地问。

  菲菲“咕”的一下被嘴里的啤酒噎住了,她趴在桌子上咳嗽了好长时间。

  我怎么会是特务呢?亏你想得出。她擦着眼泪说。

  我就知道你不是。我说,人家怎么也不会派你这种人来阿拉山口,这影响党国声誉。

  本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是我们家族唯一一个出来混世界的呢。我爹我爷爷现在还在四川老家种地呢。

  那就好。我劝你宁可给美国人拉皮条,也别给台湾人拉,这是原则问题。这叫爱国主义,什么叫爱国主义你懂吗?

  菲菲认真点点头说,我懂。

  对头。这才是好同志嘛。我用四川话表扬菲菲,顺势在她奶子上摸了一把。

  去你的!她掐了我一下,扭着屁股跑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桑迪就跑来敲门。

  你他妈联系的怎么样了?桑迪问。

  今天中午来人。你在房子等着千万别出去。客户要来看货打定金。我躺在被窝里懒懒地说。

  真的来人?往我帐上打钱?多少?桑迪怕听走了耳,又问了一遍。

  不过人家有个条件,定金必须打在我的帐户上。我说。

  这不行!桑迪挥手断然拒绝。我的货凭啥打进你的帐户?我他妈的怀疑你,在里面做了手脚。

  嗨,哥们,你这混蛋!我是这种人吗?亏你想得出来。联系这批货的人是我大姨妈,她和客户是山东老乡,刚开始人家说什么也不同意打定金,是我和我大姨妈好说歹说人家才勉强同意把20万打给我,如果现在再提出来把钱打进你的帐上,这不是明摆着要把生意搞砸嘛!

  反正我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吧。我又不冷不热地甩了一句威胁性的话。

  好好好,算你有种。不过赚了钱,你他妈的敢多吞一分,我就把你骟了!桑迪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桑迪刚走一会儿,菲菲就敲门进来。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惊奇地问。同时感觉这女子很不一般,的确像个台湾特务。

  张站长告诉我的。

  你在这里认识不少人嘛,连张站长这种人也认识。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我酸溜溜地说。

  伊甸园的大门从不拒绝老实人。她说着走到床边座下。她把手伸进被窝里,到处找我的痒痒筯。

  突然,电话铃大作。

  菲菲要去接电话。我连忙说别接别接,就跳下床跑去接电话。

  果然是我老婆打来的。乖乖吓死了,要是菲菲接这个电话,麻烦可就大啦。我现在吃的喝的全靠老婆供着,要是她给我来个卡脖子,那我就彻底死球了。

  老婆在电话里一个劲哭,问她也不说,只是哭。哭够了她才对我说,她昨晚上做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梦,梦见我不要她和未出世的孩子了,和一个女人鬼混。然后就又哭。还说她给我买了一箱子啤酒等我回家喝,然后接着哭。

  我越劝,她哭得就越发厉害。哭声让我心里发毛,不管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听,没办法我只好指天发誓说,如果我要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就电死劈死,上刀山下油锅,病死暴死出门让车撞死,等等,说了一大堆毛骨悚然的毒话,老婆的哭声才渐渐地低沉下来了。她让我明天一定回家看看她,她还说她这几天肚子疼得十分厉害,可能就要生了。

  老婆把听筒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我听,孩子在和你说话呢。她说。我啥也没听见,脑子里全他妈的是她刚才的哭声。

  听见了吗?老婆问。

  听见了呢,好像又长大了一点。我说。

  我听见老婆的笑声。

  别干了,老公。我不图钱,更不想要你去证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只要你回家。我现在真后悔当初同意你下海做生意,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却要跑那么远的地方吃苦受罪。

  放下电话,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情不好,没意思,无聊。躺在床上,目光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不起,菲菲说。我压根就没想要破坏你的家庭生活。我有我的做人原则,我们在一起不过是……一种朋友关系,或者只是一种玩玩的关系。

  她说的是真话。

  她快要生了。我难过地说,我很爱她。和你在一起,我总有一种罪恶感。说实话我现在非常空虚,有时候真不知道干点什么才能打发阿拉山口漫长的风期。可在这里又能干什么呢?生意不好做,中间人更难当,被别人骗来骗去,没风的日子无聊透顶,一刮大风就躲在屋子里喝闷酒。我也想家,想那没出世的孩子,我多想把耳朵帖在老婆的肚皮上听听孩子的声音。可是回去又不甘心,去面对现实,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男人。唉,我下海经商,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么?可是,我总觉得当初下海时的自信,现在越来越少,有时候越来越感到一种恐惧。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反正现实告诉我,结局一定是很悲惨的。和你相识,也许就是一种开始。

  菲菲叹息。她掏出一支烟点上。烟雾在空气中像蛇一样慢慢游动着,长时间不肯散去。

  你刚才的话叫我想起许多事情。你说怪不怪,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时间去想人生和生活方面的事情,咦,认识你,短短的时间里却想了好多好多。把小时候的事情也想起来了呢。菲菲说。

  这就好比你在听一首外国歌,虽然听不懂内容,但歌曲本身却能感动你的灵魂,而我们所想的问题,也许和歌无关。我笑着说。

  和一个婊子大谈人生,是不是对牛弹琴?

  我有一种预感。菲菲说。

  什么预感?我问。

  我快要找到一个圆满的答案了。她说。

  但愿。

  我走上前去,犹豫了一下,拉住菲菲的手。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我对她说。

  她摇摇头。

  我在想,既然我们现在是朋友,那么我就解脱了嫖客嫌疑。恶梦醒来,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你是嫖客你是嫖客。我怎么会是一个嫖客呢?多少年来我一直安安分分地生活,老老实实做人。这个称呼对别人也许无所谓,但对我却十分重要,因为我觉得每时每刻都被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压在灵魂上喘不过气来。

  你觉得现在好些了吗?菲菲笑着问。

  好多了。我说,而且你现在我心中也不是以前那种女人了。那我们以后还那个那个吗?

  这和那个那个有关系吗?你们这些臭男人,刚还给我玩高尚呢。

  嘿嘿嘿。

  我可不想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我们不过是在扮演角色,人生每个角色都是命中注定的。要改变自己的角色是很困难的。菲菲说。

  这个女人的素质的确了得,伊甸园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呀。可是,我们都在尽全力改变自己的角色呀。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之所以奋斗,就是希望自己的生存环境变得好一些。我不知道如何和一个女人谈人生。低俗的东西让人津津有味,高尚的东西总是带着沉重的思考。我们的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在脑子里费尽心思去找一些高尚的词汇,的确是一件吃力的事。这个世界是粗俗的。至少我生活的环境是这样的,没办法高尚起来。

  菲菲走了。气象站总务管理员老杨来了。他说下午的灭鼠计划取消,气象预报有暴风雪。鬼地方!要在南方这个季节,早已是遍地黄花了。可在阿拉山口,鲜花离我们似乎还很遥远。原订的捕鼠计划取消,这真是一件让人泄气的事。这是我们娱乐的一部分,要知道我可是捕鼠能手呢。

  阿拉山口气象站,在山口地区可谓真正的老字号。早在20世纪50年代初,国家就在这里修建了这座气象站。多少年来,这里荒无人烟,戈壁茫茫,飞沙走石。可是,世无定式,有谁能想到50年后这块不毛之地,竟然成了中国一级口岸。在阿拉山口还没有成为边境口岸的时候,这里生活着一些本地土鼠,这种小老鼠体积不大,像火柴盒似的小得很,而且由于环境恶劣,它们的繁殖率也特低。小老鼠离不开人,它们世代围着阿拉山口气象站,基本上没有成为鼠祸。但是,近几年来,随着铁路开通和城市建设的发展,从四川湖北浙江广东等地的大品种老鼠,跟着南来北往的火车,成群结队地迁徙到了这个地方。这座新型的口岸城市一夜之间成了大品种老鼠的风水宝地,掏金的人们蜂拥而来,焉有不许老鼠来之理?从内地来的大老鼠,一下火车就遭到本地小老鼠的猛烈抵抗,战斗异常激烈残酷。据气象站的张站长说,老鼠之间的战争往往是从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的。几十只本地小老鼠围攻一只从内地来的大老鼠,它们把大老鼠咬死,撕成碎片,然后吃掉。

  后来,从南方开来的火车源源不断地把大老鼠运到阿拉山口,而且它们变得和本地小老鼠一样凶残。从内地来的大老鼠首先在体格上占绝对优势,一只大老鼠足足有一斤重,并且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和繁殖能力比本地小老鼠更胜一筹。一年下来,本地小老鼠很快就被吃光杀光了,剩下极少一部分逃到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去了。目前,从南方来的大老鼠在阿拉山口所向披靡无恶不作,口岸委的领导们为此伤透了脑筋,他们每年开春的时候都组织各单位开展几次大规模的灭鼠活动。

  但是,灭鼠的成绩并不理想。阿拉山口的大老鼠和南方来做生意的人一样狡猾。不过听说今年和往年有所不同,口岸委从南方请来了灭鼠专家。

  快到中午的时候,菲菲领着两个四川老板来找我。两个四川人个子不高,看不出他们的实际年龄,40太小50偏大。那个略高一点的姓方,是川南某棉纺厂的业务副厂长。矮一点的姓李,棉纺厂的供销科长。两个四川老板带着800万现金,十万火急地赶到阿拉山口,他们需要大量进口棉花。

  大家热情握手问候,互递名片。我的名片上的职务是某公司业务经理,经济师,背面全他妈的是俄语,中国人看不懂,外国人没机会看。我在给他们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在阿拉山口有几个大师级的人物,专在老板的丛林里移山填海,把“空手道”玩到了最高境界。这种人什么名片也不要,凭着尖牙利嘴就能把老板们口袋的钱弄进自己的银行帐户里。他们是我学习的好榜样。但是高人毕竟是少数,在阿拉山口的中间人,大部分都是我们这种混混。桑迪也在其中,只是比我略好一点点。

  两位四川老板把我的名片仔细收好。名(明)片(骗)名(明)片(骗),骗你没商量。骗了也白骗!这年头名片满天飞,上面的公司头衔谁他妈的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菲菲端茶倒水,用正宗的四川方言和他们东拉西扯地谝传子,他乡遇知己,看得出两位老板顿时放松了许多。在女人面前,大部分男人都是不警惕的,这可能是出自动物的本能。儿时我家想吃狗肉的时候,老爸就在院子里栓上一条母狗,全巷子里的公狗全跑来了。

  大家喧了一会儿,正要进入主题,电话铃响了。是嬷嬷打来的。

  带没带钱来?我问。

  现金支票。行不行?嬷嬷说。

  ……也行吧。不过你告诉那个人,如果舍不得往我帐户上打钱,就不要来阿拉山口了。雇辆出租车,一趟三、四百块钱划球不来,反正现在向我要货的人很多。

  我想两位四川老板对电话内容一定很感兴趣,就把声音放得十分宏亮,态度也十分果断,大有一种说一不二的架式。

  放下电话,我向两位老板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然后给他们扔过去两根假烟。生意难做呀。我喷了口烟说,你们刚来阿拉山口,不了解情况。目前这个季节正是棉花、短绒大战的时候,全国各地的大老板像蛆一样云集阿拉山口,棉花价格就像纽约道琼斯指数一样,一会一个价。

  方副厂长和李科长“哦、哦”点头。

  咱们中国人,心不齐,勾心斗角,相互拆台,自己把价格抬上去了。再加上我们中国公司里的翻译,他们大部分都是叛徒和内奸,他们根本就不懂爱国主义。他们出卖商业情报,两头拿好处费。比如说咱们这里现在棉花和棉短绒一吃紧,人家老毛子立马就把价格抬上去了,现在成百上千吨的棉花压在德鲁日巴火车站,物以稀为贵,人家一次就给你发过来一点点,狼多肉少,中国人一窝蜂扑上去,你说这生意还能做吗?做吧太贵,不做吧,棉纺厂几千号人在等米下锅,国家棉花政策这么严,谁敢去冒险?所以大家都把眼睛盯在进口棉上。僧多粥少,就是现在的局面。

  我牛逼哄哄地向二位老板介绍阿拉山口目前商界的情况。方副厂长和李科长大眼瞪小眼,一个劲地“哦、哦”。

  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三个中国人是头猪。李科长忿忿不平地说。

  如果我们厂搞不到棉花,5月底就要停产,到时候我们怎么向全厂4千多名职工交待哟。方副厂长愁眉不展地说。

  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吧,边说边谈。李科长站起来说。

  方副厂长立刻表示赞同。

  我说:最好哪也别去。第一,我这人一向无功不受禄。第二,我待会有件重要的事要办,不如大家在我这里简单吃点吧。

  方副厂长连连摇头,说,以那怎么行呢,不行不行的噢。

  赏个光,出去吃吧,以后少不了麻烦您。李科长说着开始拉我。

  我说我的确有事。就把给嬷嬷联系棉短绒的事给他们说了。两位老板知道后也就不再勉强了。

  我拿出一瓶伊力大曲,对四川客人说,这是1980年出的好酒,正宗的新疆货。然后就把新疆酒一顿猛吹。其实这也是一瓶假酒,是我花几块钱在地下商场买的,那里全他妈的是假货,全世界的名牌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我们一人预热了一小杯,两位老板尝了一下齐声说好酒好酒。好你妈个蛋。我心里想,连他妈的假酒都喝不出来。

  菲菲像女主人似地挽着小袖子,扎着小围裙,十分麻利地做了几个小菜。大家边喝酒,边聊着有关四川新疆以及阿拉山口的话题。

  大概啥子时候能开关?方副厂长问。

  不知道。我说,关是一定要开的。国家在这里投资了几个亿,总不能让这么一座现代化城市废着吧?

  哦哦哦,两位客人连连点头称是。

  那么铁路会不会闭关?李科长问。

  绝对不会。这是国际联运的亚欧大陆桥,除非发生战争,否则是绝对不会闭关的。

  这两个四川老板初来乍到,对阿拉山口什么都新鲜,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问个不停。我耐着性子认真解答给他们听,尽量让客人感到坐在他们面前的,是阿拉山口最值得信赖的中间人。

  传来敲门声。菲菲跑去开门。来人是气象站的张站长。

  喔哟,有客人哪。张站长说着做用鼻子闻酒味的样子,表情十分可爱。

  我连忙起身给张站长让座,介绍他和客人认识。他们握手问候,互致名片。我提议大家喝一杯相识酒,在新疆没酒可办不成事。张站长除了行政职务外,也兼着气象站边贸公司总经理的职务,经营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皮包公司,银行帐户上一分钱也没有。

  张站长来向我要棉花。他说他的两个南京客户急需600吨棉花,如果有货立马打钱。方副厂长和李科长一听棉花,顿时紧张起来。我对张站长说,最近不行,改天私下谈。棉花不是说有就有的,我又不能给你瞎许愿。我从不骗人。张站长说拜托拜托,我这几天被南京客户缠得死去活来,光喝人家的酒,办不成事也不好意思呀。他最近鼻头上的血丝明显增多,这说明他没说谎。

  张站长一口气干完茶杯里的酒,连说好酒好酒,就起身告辞了。今天我这里真他妈的热闹,张站长刚走,那达慕酒家的小老板巴特尔就钻进来了。我让他坐在张站长的位子上,给他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小巴特尔也不客气接过杯子,一口气干了个精光。

  这是我的蒙古族小朋友。我对方副厂长和李科长说。他们两个张着大嘴巴惊奇地看着小巴特尔。

  你们这里是这样子喝酒的噢?方副厂长说。

  太厉害了。李科长也由衷地赞叹道。

  我找到了两公斤红汞。这次是真的。小巴特尔兴奋地抹了一下觜巴说。

  什么价?我问道。

  80万人民币就可以成交。他们急着用钱呢,所以价格特低。如果能找到大老板,我们一下子就可以赚20多万。小巴特尔在说到一下子就可以赚20多万的时候,不知怎的喉头突然颤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咕噜咕噜,变得含糊不清了,仿佛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这是真的。

  菲菲张张嘴想说什么,我立马在她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她疼得翻翻白眼睛。我说,涅涅涅(俄语,意思是“不”),犯法的事最好别干,兄弟,你还是小心点,要是让公安逮着了,可就麻达啦。你以为我们国家的安全部门都是吃干饭的?厉害着呢!我说着拍拍小巴特尔的肩膀,然后递给他一支烟。

  小巴特尔一脸不屑的样子说,到手的钱不挣白不挣,我一定要找个大买主。说罢向众人一抱拳告辞走了。

  起风了。风魔领着她的孩子们醉熏熏地向阿拉山口走来。雪漫舞,地上的垃圾、塑料袋像着了魔似的开始悄悄滚动起来。细小的沙粒开始敲打玻璃窗。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大家的心思已经不在这方面了。

  红汞是啥子东西这么值钱?李科长扔给我一根烟问。

  核原料。据说是火箭燃料。我说。

  菲菲就把从我这里听说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的老乡听,中间还添油加醋。听得两位老乡哦哦哦了老半天。

  犯法的事咱们不能干,我说。咱们是正派人,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经商。虽然赚得少些,可良心安稳,半夜不做恶梦。

  两位老板听了我的话十分感动,他们一齐伸出大拇指把我一顿猛夸,言词十分肉麻。接着我们又为相识在阿拉山口干了一杯。方副厂长说像我这种人只要肯屈就到他们棉纺厂工作前途一定无量。明知这家伙在骗人,我也乐得一个劲地感谢着。

  这时,风魔开始发怒了。霎时间,鬼哭狼嚎,狂风把空气撕成碎片,揉成一团,然后恶狠狠地掷在阿拉山口的土地上。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开始了。

  李科长出去撒尿被大风吹得屁滚尿流,沾了一裤子尿,样子十分狼狈。菲菲赶忙给他倒水,他一边洗脸一边骂娘。但是,看得出来,一个人突然经历了一生中从没遇到过的事,那种惊奇和兴奋是难以言表的。包括菲菲在内,他们三个四川人既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恐慌和明显的厌恶,相反却流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浪漫。他们围着玻璃窗,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景色就像三只叫春的喜鹊,在飞沙走石中叽叽喳喳用老家话说个不停。

  这时,电话响了,我急忙起身去接,我现在特别担心嬷嬷他们那边出什么事。

  电话是我家里那位大肚婆的。

  喂,老公!你今天回来不回来?房产局的人说我们再不把钱交齐他们就把房子卖给别人啦!

  张老板,你好你好,是是是嗯嗯嗯,短绒?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已经把这批货给别人了,人家马上就来打定金,可能这会儿快要到了。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是你老婆!什么张老板不张老板的!

  不行不行,实在抱歉。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人的原则,要是早一天来电话这批货我肯定给您而且我连定金都不要,咱们谁和谁呀。哈哈哈嘿嘿嘿。

  喂,你神经病啦!我是你老婆罗艳你……

  这样吧张老板,如果下批货我能接上一定给您留着。没事没事好说好说再见再见。

  放下电话,菲菲问是哪儿来的?我说是武汉长途,要棉短绒的。

  电话又响了。我向客人们耸了一下肩说,有时候一个电话也没有,有时候一来一大堆,真没办法。现在棉花太紧张了。

  萨朗!你这个天下第一号大骗子大坏蛋……

  我是我是,您是……噢,想起来啦您是邦尼公司的夏总,瞧我这记性(我拍打脑门),上次在中亚大酒店咱们喝酒的时候……对对对嗯嗯嗯,您那次可真不够意思呀把酒全吐在茶杯里啦哈哈哈别以为兄弟没看见。

  你!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大骗子大坏蛋……我要和你离婚!

  棉花?我铁路上的朋友说十五天之内可能要到2000吨,规格和价目表还没传过来。嗯嗯嗯,我想想办法能帮忙我一定帮,朋友嘛,好说好说。我现在这里有客人不多谈啦改天聚聚,下次不许再往茶杯里吐酒啦哈哈哈再见再见。

  放下电话,我说真烦人。

  方副厂长说萨朗先生找你的人真多呀。我敬你一杯,我祝老弟财源滚滚心想事成。他说着向李科长使了个眼色,李科长连忙站起身来给我敬酒。

  彼此彼此大家共同发财共同发财。我十分谦逊地说。

  于是我们举杯碰杯干杯。李科长的脸像个紫萝卜,两只眼角挂着白白的眼屎。方副厂长还说得过去,他是个大秃头,脸越喝越白,红颜色全集中到秃顶上去了。酒量看上去明显要比李科长大。我又取出一瓶伊力大曲。看来一瓶是不够的。

  给我打电话的人,我喝了一大口酒说,百分之八十五以上都是空手套白狼的主儿。他们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可吹起牛来一个比一个大,什么老板就坐在银行里,十万火急。你真的把货给他搞上了,他们就傻眼了。不是钱没到位,就是老板没到位。你想呀,时间就是金钱,货能等人吗?到头来啥球事办不成,让我在海关铁路方面的朋友面前丢尽了面子。你知道为了交这些朋友我花了多少钱?请客送礼小菜一碟,光在麻将桌上故意输掉多少钱?黑啦。其实我根本不会打麻将的。

  方副厂长和李科长深表同情。

  这时,院子里传来汽车喇叭声,一长一短的像是在找人。我连忙向窗子跑去。风雪中,我看见嬷嬷从一辆红色夏利车上下来。她被大风吹得像个醉鬼似的,探头探脑地望着气象站院子拿不定主意。她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是在晚上,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来说,面对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房子,要保持一个长久的记忆是很困难的。

  我对方副厂长和李科长说,我要陪客户去看货了,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又给菲菲一百块钱,让她想办法去弄点小菜,一定要把远道而来的客人照顾好。然后穿上衣服就跑了。我靠,这么大的风,菲菲到哪里去弄小菜呀。

  在车上,嬷嬷介绍我和客户认识。原来是个女老板。我指挥车向桑迪住的地方开去。车外风雪交加能见度很低。

  你有客人?嬷嬷捂着鼻子问。可能是我嘴里的气味让她受不了。

  要棉花的。两个四川来的老板。我说。

  你有货吗?女老板转过肥肥的脑袋,操着一口陕西话问。她的眼睛像牛眼一样,冰冷傲慢。双眼皮没割好,人工的痕迹十分明显。她穿得那么好真可惜,要是把这身衣服配在菲菲身上就好了。

  有货。我说。

  我们现在去看货吗?女老板问。

  不。

  为什么?女老板把目光转向嬷嬷。

  嬷嬷没有任何表情地把目光转向我。

  如果现在让你去看货还要我们这些中间人干吗?你自己去看不就行啦。我有些不高兴。

  女老板没吱声。她把脑袋转过去看外面的大风景色。对这种人你用不着客气,越客气他们就越瞧不起你,商场如战场,该剑拔弩张的时候绝对不能心慈手软。

  其实我心里这回儿也开始犯嘀咕,桑迪这小子究竟有没有货?他不会耍我吧?要是这样,那我就惨了。但愿这笔生意能做成,实际上现在对我来说,赚不赚钱已经并不重要,问题是我能不能做成一笔生意,这能向世人证明很多东西。

  你的货是不是河南和新达公司打官司的那批货?要是的话咱们就不必去看了。女老板说。

  绝对不是。我说,那批货我知道。法院说不管谁赢谁输货都是石家庄方面的,因为人家早已预付过100万定金。

  女老板那双牛眼将信将疑地在我和嬷嬷脸上扫来扫去,没看出什么问题就把脑袋转向别的地方。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肥的女人,以前觉得嬷嬷已经够肥的了,可是和现在这位女老板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整个夏利车都被她压得失去了重心。女老板身上散发着刺鼻的香水味儿,一闻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货。这年头假货满天飞,花钱不一定买上真的。直到桑迪宿舍门前,大家谁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桑迪住在口岸委开发处院内,我进去的时候一屋子人正哗啦哗啦搓着麻将。桑迪着叼半根烟头骂骂咧咧地在给别人掏钱,一见我进来就站起来说不玩了不玩了今天真是他妈的臭到家了。有人说你他妈的昨天晚上肯定没干好事。桑迪的位子立马有人占领了。屋子里臭哄哄地像个猪圈。

  人呢?桑迪问。

  在车上。我说。

  那就在车上谈。这里不方便。桑迪说着一口痰连着烟屁股吐掉。

  我们一同钻进夏利车。我把桑迪给女老板和嬷嬷做了介绍。

  为什么不进屋里谈?女老板疑神疑鬼地说。

  一房子人打麻将不方便。我解释道。

  我想去看货。女老板开门见山地说。

  先打定金后看货。桑迪说。

  我没见货为什么要给你们打定金?女老板微笑着反问道。

  说穿了我们是不想让买卖双方见面的,我也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一见面,我们就找不见了。

  怎么会呢?女老板指着嬷嬷说,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关系她是知道的,我绝对不会把你们甩掉的。

  我们不是怕你把我们甩掉。桑迪说,我们不过是防君子不防小人,货绝对是有的,只要你有诚意就把钱打进银行帐户里,咱们立马就去看货。

  钱由咱们几个和银行签个协议,少一个人的签字都不行,所以是很安全的。如果生意做不成我们保证连本带利还给你。我对女老板说。

  嬷嬷也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她开始投靠我们这一边。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在骗我呢?我是外地人呀。如果银行里面有你们的人,协议又有什么用呢?女老板发现自己失言就连忙从皮包里拿出一叠支票,钱我是有的,随时都可以打给你们,我只是要求先看一下货,不看货就给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怎么知道你拿的是不是一张空头支票呢?我点了一支烟说。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呀!女老板有些不高兴了。

  在阿拉山口这种事我们见多啦。桑迪说,以前我们上过当吃过亏,老板们做完生意拍拍屁股飞了,我们拿着支票跑到银行取钱,你猜他帐上有多少钱?只一块压岁钱!

  这是经验。我接着,这次不是看在她(我指着嬷嬷)的面子上,你的支票我们绝对不要的。

  女老板有些犹豫不决。这时外面的风越刮越大,几米外什么都看不见。

  其实不过是让你打20万嘛,这点钱对你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对我们更是微不足道,在阿拉山口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绝对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砸了我们的牌子。桑迪说。

  定金是信誉的保证,我们只是拿我们该拿的那一部分,多一分也不会要的。我说。

  嬷嬷也一个劲地向女老板使眼色。

  女老板还是不表态。但是看得出她已经开始动摇了。

  就在这时,那个万恶的死都要下地狱的出租车司机把我们的生意搅黄了。

  一不见货二不见大票,这样的生意谁敢做呀。狗日的司机说。

  是呀。女老板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不见货二不见大票就让我给你们往银行里打钱,这不公平嘛。她说。

  我的小舅子在海关上班,只要一个电话就能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出租车司机牛逼哄哄地点了一支烟,摆出一副十分在行的架式说。这年头谁都想捞一把,真是要把我们这些职业中间人逼上绝路呀。

  喂,朋友,你做你的生意我们做我们的生意,我可没说你跑一趟阿拉山口才70公里的路就要人家400块钱太贵了哟!我喷着酒气怒火直奔司机而去。

  是嘛老兄,既然你小舅子在海关上班,那你就把这笔生意揽过去好喽。你真是一点规矩都不懂。桑迪也跟着恶狠狠地威胁道。

  狗日的司机见势不妙立马闭上了他的臭嘴。妈的如果他再敢加一句,我非把他拖出去练练不可。

  但是,事态已经无可挽回地朝着一个明朗的结局奔去。女老板毫不犹豫地一再声称不见兔子不撒鹰。

  这时我看见一个穿着风衣的年轻人缩着脑袋在风雪里歪歪斜斜地朝这边走来,他看了一眼夏利车就钻进了桑迪的宿舍。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桑迪的朋友,在海关工作,是个实权人物。到现在为止我心里才有底,桑迪没跟我玩空手道。这批货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本该顺顺当当做成的生意,本该拿到手的钱一瞬间化为泡影。我的感觉非常不好,有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唉,要怪就怪老子命苦,碰上个肥猪一样的女人和一个爱管闲事的天打五雷轰的出租车司机。

  算啦。这生意没法做啦。你们回吧。桑迪说完下车“呯”一声把门关上跑掉了。

  女老板坚持要司机把我送回气象站。一路上嬷嬷几次想开口对我说点什么,看得出她受的打击也不小,一脸沮丧的样子。

  一吨4700块,价格也太贵了。女老板不知突然想起什么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句。

  我恶狠狠地挖了嬷嬷一眼,嬷嬷吓得立刻调头去看外面的风景。这个老三八竟敢背着我一吨涨了100块!这是什么世道,人为什么这么坏啊。

  车在气象站院子里停下,女老板转过身来对我说,要不你带我们看货?少一个人多拿一份钱嘛。

  嬷嬷立刻表示赞同。

  算了吧。你们拿我当什么人啦?出卖朋友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不冷不热地抛下一句话就下车走了。我他妈的要是知道货在哪里还找桑迪干吗。

  回到屋里,两位四川老板和菲菲谝得瞎起劲。见我进来,他们都站了起来。坐,坐,不必客气。我笑眯眯地说。菲菲给我倒了杯酒,我一仰脖咕嘟来了个底朝天。

  哇,辛酸苦辣辛酸苦辣呀。

  跑了一大圈。看货打款。这年头办点事可真难呀。那些大老板们像一群无头苍蝇围着短绒瞎嗡嗡。我说着又喝了一杯,并且做出喜形于色的样子,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头发,那里面全是细沙子。

  你说最近要过800吨棉花?菲菲给我斟满酒问。

  是的。怎么啦?我说。

  萨朗老兄,你菩萨心肠帮帮我们吧。李科长说。

  如果我们厂到6月底还搞不到棉花就要停工停产,到那时我们怎么向全厂职工交待哟……方副厂长端起酒杯欲哭无泪地站起来。由于激动,他的手抖个不停。

  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我说着赶忙站起来和他碰了一杯酒,接着李科长也给我敬酒,我和他也叮当一下十分豪爽地一口见底。

  有戏。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心开始呯呯狂跳起来。

  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而且帮定了。只是……万一我接不上货就辜负了你们全厂职工的希望,这个罪名我可担当不起哟。

  没事没事,这个我们绝对不会怪罪你老人家的,能帮这么大的忙我们谢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有其他想法。方副厂长连声说。

  是呀是呀,我们绝对不会怪您的。李科长也跟着说。

  这个这个……只是,怕。

  您放心,钱我们一定给。如果您愿意我们现在就给您打30万。方副厂长说。

  不忙不忙。干我们这一行的虽然是为了挣钱,但把钱看得又不像别人那么严重,我们有我们的做人原则。我庄重地说。

  有您这句话我们就吃了铁铊子啦。李科长说。他的嘴唇是黑色的,牙也是黑色的,呼出来的气味让人闻着非常不舒服。

  钱是信誉的保证。我说,对我来说只要你们二位看得起我,萨某人就已经感激不尽啦。何必谈钱?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说一个不字。只是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呀。现在假老板太多,我和我的朋友吃尽了他们的苦头。所以不往帐上打钱就算是我愿意我的朋友也不愿意呀。

  那是那是。两位四川老板连连点头。

  其实这钱放在银行里我们一分也不动,生意做成了我们按协议提成,做不成连本带利还给你们。但这至少说明客户是诚意的,是认真的。我们再苦再累也算值。

  我算是说了句心里话。

  那是那是。两位四川老板连连点头。

  当下,我们到张站长那里,由他开着气象站那辆破212直奔阿拉山口建行,两个四川人取出30万现金没有任何条件就把钱打进我在工商银行的帐户里。整个过程就像做梦一样。

  为了庆祝合作成功,由方副厂长做东,我们到陆桥宾馆一顿海喝。那天晚上大家醉得一塌糊涂,最好玩的是张站长,这个家伙一喝热就给别人送东西,手表西装裤子皮鞋全送给了一些和他毫不相干的人,后来实在没东西送了就把那辆破212送给了一个陌生人。现在还没找回来。因为擅自把国家的财产送给他人,他的官职被一撸到底。之后他就视我为平生最大的仇人,有事没事总是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看,一句话也不说。当然,这是后话。

  第二天,我整整睡了一天。他妈的吃什么吐什么,就是喝点白开水也吐得干干净净。感觉就像得了晚期癌症。若不是菲菲在我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死掉了。

  菲菲真是个好姑娘。我要是没结婚一定娶她做老婆。管她是不是婊子。

  阿拉山口的风依然刮得如火如荼,就像一个永远不知疲倦的魔鬼,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她那狂暴的脾性。除非她自己停下来。这就是阿拉山口,人称小香港的中亚大陆桥。

  奇怪的是这一天我这里安静得像一滩死水,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到了傍晚的时候,感觉才稍微好一些了,菲菲就给煮了一小碗面,我觉得能进点食了。

  你在哪里认识两个四川老乡的?我点了一支烟问菲菲。

  哪里认识呀。他们常去我们那里喝酒。她说着解开发结,一头浓密的长发飘落下来。

  你和他们睡过?要不他们怎么那么相信你?

  我说过我不是妓女。信不信由你。我那天晚上在伊甸园和你干那种事纯属偶然。你们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嘿嘿嘿。鬼才知道!

  唉。菲菲叹了口气。

  怎么啦?我问。生气啦?

  菲菲摇摇头。我想离开这里。她说。

  去哪儿?

  不知道。也许去海边。到一个遥远的小岛上,办一所小学,教孩子们读书画画什么的。我不收学费,只要孩子们每天上学的时候给我带点小鱼小虾小螃蟹就行啦。

  还挺浪漫的你。我要是没结婚就跟你一起去。

  咱们一起去吧?菲菲拉着我的手热切地说。

  我?我可不是那种大彻大悟的人,人间的是非祸福恩恩怨怨并不是谁都能看透的。我离不开这块土地,我的亲朋好友一部分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另一部分埋在泥土的下面。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我离不开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不是你所希望的男人,你很失望吧?

  唉。菲菲叹了口气。她揉了一下眼睛,我看到晶莹的泪花粘在她的小手上。我真想大哭一场。你们这些男人都是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她说。

  骂男人的女人永远都离不开男人。我递给她一支烟。她拒绝了。戒了。她说。听点音乐吧。这风的声音一直听下去要做恶梦的。我对菲菲说。就听迈克·杰克逊的《拯救世界》吧。我们这些流浪在阿拉山口的中间人,我们大风里辛辛苦苦闹革命也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呀。我们拯救了世界,可是谁来拯救我们的灵魂呢。

  为了把风声盖住,我把声音开得很大。我们谁也不说话,一边听音乐,一边各自想着心事。我现在的心事全他妈的集中在银行里的30万上面了,我该怎样才能把这笔钱真正变成自己的呢?

  桑迪来了。

  他穿着一件旧军大衣,冻得像只拔了毛的乌鸦。妈妈的这鬼风!刮了我一头沙子。他说着边吐唾沫边揉眼睛。

  他看都没看菲菲,就像这个女人根本就没在他的视觉里出现似的。他脱掉大衣,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椅子被他压得嘎吱嘎吱响成一团。

  我扔过去一支烟,桑迪点上吸了两口然后看看牌子,说,你他妈的开始玩真的了。然后又猛吸几口。

  昨天喝多了。我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

  我听说有人给你打了30万?桑迪吸了一口烟,“嗤”一下从牙缝里射出一口唾沫。

  你听谁说的?我问。消息传得可真快。

  嗨,阿拉山口就这么屁大点地方,什么事能瞒过我桑迪的耳朵!他说着“嗤”一下又从牙缝里射出一口唾沫。

  我发现桑迪的脸上的雀斑开始显现出青紫色,在通常的情况下,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知这家伙又要打什么鬼主意了。我顿时警觉起来。

  看样子你一定有什么新闻要说。我对桑迪说,我想把话题扯到别的上面去。

  告诉你一个爆炸新闻,那达慕酒家的小巴特尔今天中午被公安局抓走了。一块抓走的还有一个台湾来的大老板。公安人员两头行动,一头抓人一头查封台湾老板在银行的帐户,乖乖!听说有好几百万呢。

  真的?我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问。

  骗你是这个。桑迪做了一个乌龟王八的动作。

  我看了菲菲一眼,只见她闭上眼睛两手合一放在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南无阿弥佗佛,幸亏她听了我的劝告,否则这会儿肯定也在局子里和小巴特尔还有那个台湾老板一起蹲着呢。

  你们聊,我要回去啦。菲菲站起来说。

  我把一件棉大衣给她穿上,给她一只电筒嘱她路上当心。

  这小婊子来干啥?这几天你们粘粘糊糊的当心得艾滋病。

  我没吱声。我现在开始厌烦桑迪了。不知是因为他为人狡诈,还是因为我现在银行里有了30万使我们拉开了做人的距离。不知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或许兼而有之吧。

  有件事,桑迪说,你得帮帮我。

  啥事?我喷了一口烟问。心顿时狂跳起来。这家伙不会是真的冲着30万来的吧?

  我欠了一个江苏客户10万块钱,我把这笔钱跟人合伙去哈萨克斯坦倒羊皮子了。我的朋友今天从阿拉木图打来电话说还要等上10天才能把货发过来,可是这边买化肥的老板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向我要钱,还吓唬我说要去报警。真他妈的烦死人啦。

  我没吭声。

  你先给我借上10万,10天后我一定还你。

  我依然不表态。这种事我没办法表态呀。

  我的羊皮一出手就给你把钱还上,还给你百分之二十的红利。桑迪有些急了。

  那我怎么向我的客户交待?我递给桑迪一根烟说。

  你这个傻瓜!这有什么不好说的?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这帮人拖上一年半载,我就是这么干的,实话告诉你这10万块钱是我去年欠的,啥球事没有。

  不行。你这不是让我失信于人嘛。你不是常说做人要讲诚信,失一次信就失去一个朋友失去一个朋友就等于堵了很多发财的路子。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件事还是你自己去想办法吧,我帮不了你这个忙,在原则问题上我向来是毫不含糊的。

  看来你是不给这个面子喽?桑迪像是威胁也像是最后通牒。

  这不是给不给面子的事情。我把钱给了你人家向我要钱,我怎么交待?

  十天又不算太长,我用人格担保一定把钱还给你。桑迪把胸脯拍得啪啪响。

  这家伙嘴里没一句实话。人格值多少钱?桑迪的人格就像一堆鸡毛,风一吹鬼影子都找不着。这种人的话你要是信了到时候就会欲哭无泪的。

  万一出事,我说,10万块钱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当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清呀。

  你就是说……还是不帮这个忙?

  不是我不帮,是我帮不成。

  真的?

  真的。

  那好,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还算什么朋友?从现在起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咱们一刀两断!桑迪说完“嗤”一下从牙缝里射出一口唾沫,头也不抬地走了。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桑迪又返身回到屋里,他恶狠狠地指着我说,萨朗你记住,我要让你在阿拉山口一天也呆不下去!我桑迪活着一天你别想从这里接上一斤货!

  走着瞧。我微笑着说。

  桑迪彻底消失在飞砂走石的黑夜里。

  这该死的风!

  我关掉灯,在黑暗中合衣躺在床上。突然感觉有些恶心,咕噜咕噜从胃里翻出几股酸水,被我强行咽下。鼻子一酸,忍不住想哭。

  唉,人活着有啥意思?为了钱财都成了翻脸不认人的狼。想想刚才和桑迪的争吵,心里十分难过。桑迪曾经给过我许多好处,我刚来阿拉山口的时候桑迪帮了我不少忙,他教了我许多生意经,可以说没有桑迪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应该谢谢桑迪。

  我还想起了那达慕酒家的小老板小巴特尔,虽然他被公安局抓走了,但他是个好小伙儿。胆大勇敢讲义气,我在他家的店里经常欠帐吃饭可他从来不急着向我讨帐。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向我暗示他那孤独的二姐对我很有好感,虽然我迟迟没有下手。

  我应该感谢小巴特尔。

  还有菲菲,一个风尘女子,跟她在一起你会感到人生不再寂寞和孤独。没有菲菲就没有两个四川老板,没有两个四川老板就没有我银行帐户上的30万。虽然这30万眼下还不能代表最后的成功,但至少是成功的开始。

  我应该感谢菲菲。

  最后,我想起了老婆。我觉得她才是我第一个要感谢的人。没有老婆的支持,我就不会顺利“下海”游泳,没有她在关键时刻三番五次给我打来那救命的电话,两个四川老板就不会十分放心地给我30万。虽然当时我的做法有些卑鄙可耻。

  亲爱的老婆,你现在还好吗?你肚子里的孩子平安无事吗?老公在前方打仗你要在家里乖乖的哦,犯点错误不算啥,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后来,我实在想不起来要感谢谁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我被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门就被人踹开了。十几束手电光向我扑来,几乎同时有人掀开了我的被子。

  没人。一个声音说。

  有人打开电灯。我揉了半天眼睛才适应室内的光线。有七八个人,有的穿保安服装,有的穿便衣。

  什么事?深更半夜的。我装作没睡醒的样子问。

  其实我早已吓个半死,心都快跳出来了。一瞬间把近期所作所为演电影似地从脑子里过了一遍,觉着没干什么大不了的事心就稍微安顿了一些。麻烦可能出在菲菲身上,我们最近常在一起,用桑迪的话说比较粘粘糊糊的。

  抓嫖娼的。一个手拿电棍的青年粗声粗气地说。

  要抓也抓不到我这里来呀。我这里是单位宿舍,你们在这里抓哪门子嫖娼的?我没好气地说。

  一个保安走上前来就是一个耳刮子,打得我鼻口喷血两眼发黑。

  凭什么打人?你们是什么人?我捂着脸愤然道。

  打你?在阿拉山口打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保安说着一脚飞来,被我躲过。

  我是合法公民,你们侵犯人权我要告你们!

  妈的你不服是不是?保安又要上前行凶,被一个穿制服的制止了。

  你当心点。穿制服的用电棍点着我的鼻子说,最好别让我们抓住你的小尾巴,否则我非扒你三层皮不可!说完手一挥,众人离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比急速风暴还快,来无影去无踪,只有火辣辣的疼痛证明这一切不是恶梦。

  狗日的桑迪!我骂着吐了一口血水。一定是这个家伙干的,在阿拉山口,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受法律保护,除非你被人杀了。告也白告,打碎了的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

  我尿了一裤子,浑身冷得发抖,呆呆地一直坐到天亮。

  方副厂长和李科长在给我打了30万定金后没过48小时就开始后悔了。若是换了别人也一定觉得这里面充满诈骗的味道。千不该万不该把30万打进中间人的帐户里,而且是毫无任何附加条件。要知道在阿拉山口,中间人诈骗客户的案子举不胜举,他们把客户的巨额资金捉迷藏一样从一个银行转移到另一个银行里,要么吃喝嫖赌挥霍一空,要么借船出海去干别的勾当。这个世界大浪淘沙君子小人互换一个角色,金钱不停地冲刷着人们的灵魂和判断力,灌进灌出的都是永远的欲望和贪婪。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你走火入魔,它就会把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淹得面目全非。与狼共舞,在阿拉山口你常常可以看到一群上当受骗的老板们像龟孙子一样跟在卑鄙无耻的中间人的屁股后面,苦苦哀求,终日以泪洗面。

  鱼上钩了,它的命运被垂钓者掌握着。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老板们不假思索地把30万巨款打进别人的帐户里呢?其实整个过程漏洞百出,只要稍稍用心去想一想就不会干出这样的荒唐事来。我的两位四川老板把自己关在陆桥宾馆203房间里进行了空前绝后的反省,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打款事件的症结所在。

  问题出在菲菲身上。

  也许她和中间人串通一气暗设陷阱,一个天衣无缝的美人计。但是整个事件的发展又是那么自然和顺理成章,既看不出她和中间人是一伙的,又难以相信他们不是一伙的。但菲菲是促成他们往中间人帐户上打款的关键人物。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而菲菲又是什么人呢?说穿了不过是个婊子,一个婊子又有什么道德和信誉可言呢?不错,他们是四川老乡,可是在中国只要有人的地方,哪一个缝隙里没有四川人?单凭老乡介绍就随随便便往别人的帐户里打30万巨款,实在是荒唐至极,谁也不信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就连方副厂长和李科长他们自己也不信。

  在陆桥宾馆203房间里,方副厂长和李科长越想越糊涂,越想思路就越乱,越想就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原因很多,答案也很多。方副厂长甚至怪罪酒是这场荒唐事件的万恶之源,他首先发誓永不沾一滴酒,然后又发誓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不管多孤独多寂寞憋得有多难受,永远也不进类似伊甸园之类的场所。方副厂长发完誓后,李科长也跟着他的上司发了同样的誓言。

  打款的第二天,大家几乎都是在床上醉卧了一整天,一起床就想吐,啥球事也干不成。第三天一大早,方副厂长就打发李科长去敲中间人的门,中间人不在家,门上挂了个大茄子。李科长道声不妙就反身往陆桥宾馆跑。听了李科长的报告,方副厂长吓得差点拉了一裤子,两人什么也不说就往气象站跑。气象站离陆桥宾馆大概有三站路,中间还隔着一条铁路线,当时两人顶着大风一路狂奔,冰冷的寒风像一只野狼撕咬着他们的肌肤。他们从南方穿来的衣服根本抵御不了西部春天的寒流,而且他们又不会在大风中换气,几乎边跑边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前日醉酒还没缓过精神,现在又在大风里苦苦挣扎,真够他们喝一壶的。来到铁路上的时候,碰巧有一个火车头正忙着在几条线上倒货。火车头把一长串车皮倒到2号线上,又把一长串车皮倒到6号线上,7号倒8号3号倒6号,倒腾过来倒腾过去,整个公路通道被封闭了半个多小时,大小汽车堵了不计其数。方副厂长和李科长不顾生命危险在一节节车皮的缝隙里穿越着,在钻最后一节火车车皮时如果李科长的腿稍微慢一点的话,结局一定非常悲惨。真正难为了这些为工厂的生死存亡而奔波的老板们啦。

  中间人的房门上依然挂着大茄子,大茄子在风中啪啦啪啦地敲打着褪了色的木头门。打听中间人的去向,气象站的人都说没看见。

  这么大的风。

  和被风刮烂了的情绪。

  绝望与悲情交织在一起。

  我们的中间人会去哪里呢?

  大风中,方副厂长和李科长面面相觑,都在想着一个同样的结局。方副厂长秃顶上的几根毛发从居住地迁徙出来,一根一根在风中飘荡着,他一点知觉也没有,要知道他是多么爱惜那几根稀疏毛发呀。而李科长一头浓发则像一团在大漠里滚动的鸟巢,一会儿挂在左耳朵上一会儿又挂在右耳朵上,就这么前后左右地在大风里飘摇着。两位企业家一时间竟然失去了往日的自信和风度,像两只落水狗似地抖瑟着开始向伊甸园进发。

  伊甸园不属于白天,伊甸园的白天属于黑夜。

  白天的伊甸园就像一座沉睡的古堡,幽灵们劳累了一整夜,把补充能量的时间留给了白天,因为这里的生命早已经被忘却在醉生梦死里了,哪怕从天上掉下来一麻袋刀子也没有办法改变时间的错位。白天,特别是在上午,要是能敲开伊甸园的大门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伊甸园的老板,那头精瘦的驴,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破睡衣不知从哪个姑娘的被窝里钻出来,他白天看上去比晚上更可怕。血红的指甲,僵尸般的脸,他轻得像一团棉花,在大风中死死抱住一棵木桩,两条细腿离开地面像舞蹈演员一样在空中做着各种动作。他对方副厂长和李科长的到来显得非常不快,甚至有些愤慨。

  这时候菲菲正在酣睡中。

  菲菲正做着许多美梦。其中一个梦是她在大海的尽头,在一个遥远的小渔村里教孩子们读书写字,海水还没有涨潮,朗朗书声传得很远。她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碗,里面盛着好多小鱼小虾小螃蟹。

  菲菲对方副厂长和李科长的到来显得非常不快活,甚至有些愤慨。

  有关菲菲和方副厂长李科长在伊甸园会面的情形是她后来告诉我的。当时,她十分认真地听取了两位四川老乡对我人格上的种种猜疑。沉思良久。她说,事到如今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一个优秀的企业家,两个堂堂大男人,如果连一点点耐心都没有的话,又何必千里迢迢来阿拉山口这个破地方呢?在四川老家守着老婆孩子多好呀!

  接着她又说了好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在她的开导下,两位企业家渐渐地感到了一种惭愧,他们一致认为菲菲的话言之有理,同时也深刻体会到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一千古名言永远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当下菲菲的两位四川老乡惭愧地决定先等几天看看风向再说。中午的时候,方副厂长和李科长请菲菲到陆桥宾馆一顿海吃,然后他们趁着酒兴包了一辆出租车到博乐市玩了三天。

  阿拉山口的大风足足刮了一个星期才停。期间下了一场雪下了一次雨,风停后天气骤然变暖,好像春天和夏天一古脑地闯进了人们的生活中。一夜醒来,大地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绿色。太阳高高地挂在天边上,苍蝇在温暖的空气里睡醒了,趁人们还没有对它们产生厌恶的时候嗡嗡地叫唤着飞进飞出,没多久蚊子也出现了。阿拉山口除了是一个著名的老风口,蚊子也和风齐名。这里的蚊子个头特别大,随便抓一把就可以炒一盘菜。

  被大风窒息了一个星期的阿拉山口人在太阳出来后不久“哗”一下涌出户外,商店饭馆集贸市场顿时热闹起来。这是一个奇妙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变化无常的气候中,更能体会到外人所体会不到的一种快乐。可是人们的好心情还没有尽情享受几天,口岸委就张罗着要召开一个大规模的灭鼠大会。据灭鼠专家说,今年的鼠害特别严重。以往的这个季节,南方来的大老鼠有一多半跟着火车去了欧洲的阿姆斯特丹,也就是荷兰的首都。可是它们现在受到了沿途各国的围追堵截,出国的渠道越来越严,大量的老鼠滞留在中国境内。鼠害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而我现在却对灭鼠没有多大兴趣了,那都是闲人干的事。这段时间我在北铁宾馆大摆宴席,风雨无阻。中午一桌,下午一桌,晚上再来一桌,车进车出的每天都是大醉而归。我请的客人分别来自海关铁路边检商检外运以及驻阿拉山口各大边贸公司的头面人物,这些人大部分是国家机关工作人员,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不能公开做生意,却对金钱十分向往,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些中间人身上。他们都希望找到一个十分可靠并且很有实力的中间人以达到他们以权谋私的目的,而我正是他们要找的人:沉着稳重老练机敏讲义气,在关键时刻不出卖朋友,以及还有许多鲜为人知的优良品质。

  其实,我所指的头面人物或者实权人物的概念并不十分明确,他们只不过是这些机构里的极少一部分人,而且这些人里的大部分人又都是四处骗吃骗喝的高手。在阿拉山口这种人已经形成一个阶层,他们玩的也是空手道的把戏,功夫全在嘴头子上,吹起牛来一个比一个神一个比一个玄。在阿拉山口,他们想卡谁家的货就卡谁家的货,想把谁家的货给谁就给谁,听他们吹牛你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和一个上海滩里的黑老大在一起喝酒呢。如果你是个傻子,你一定会对他们肃然起敬甚至还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呢。也许你还会把全部的赌注押在这种人身上,但是当你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你会连个鬼影子都找不着!

  这就是阿拉山口。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建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信息网,我需要鱼,鱼需要饵,这个世界没有白花的钱,吹牛也好瞎说也罢,收获总还是有的。

  正当我为方副厂长他们奔波劳累的时候,方副厂长一行三人从博乐市凯旋而归。菲菲此行受益匪浅,短短几天差不多净赚1万!而且方副厂长还给她买了不少漂亮衣服和贵重手饰。期间,方李二人合作得十分默契,李科长充分发扬了尊老爱幼下级服从上级的光荣传统,从不和他的顶头上司争风吃醋。

  唉,呸,他妈的,还是你们女人好挣钱呀。我离妻弃家置未出世的孩子于不顾,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在阿拉山口屁钱没捞上,还倒欠一勾子债,唉呀来。我酸溜溜地说着,同时深感这个社会的不公平。

  你什么意思你?菲菲十分警觉地问。

  没意思。我吐了一口唾沫说,就是觉着心里不舒服。

  萨朗你听好啦,我卖艺不卖身,陪玩不陪睡。你这该死的中间人!

  哼!我一鼻子冷气。

  你要嫌我脏我走好啦!

  菲菲一回来就跑来看我,像只快乐的小鸟没完没了的一口四川话,可是没坐两分钟却被我气跑了。说实话我只不过是吃醋而已,这件事放在谁身上都会憋过气去的,你想想两个矮小丑陋的老壳子凭什么领着一个漂亮妞在博乐街上风风光光玩了三天?还不是因为他们有钱?哪个服气哟!

  菲菲,我是不是爱上你了?

  菲菲走后,我就动身去陆桥宾馆见方副厂长和李科长。两个老兄正兴致昂然地谝着闲传子,那架式仿佛还在浪漫的梦幻里。见我进来两人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哇”一声扑了过来,又是握手又是拥抱,搞得我气都喘不上来。大家安静下来之后,我向二位企业家通报了阿拉山口近一个时期的边贸动态,说得非常仔细而且每个细节都不放过。俩位老板听完我的汇报后,又一次强调了对我的高度信任,并表示他们很有耐心等待下一个好消息。

  晚饭由我做东在北铁宾馆咪西了一顿新疆风味。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阿拉山口的大酒店陆续找上门来请我挂帐吃饭,这说明本人已挤进所谓有钱人的行列了。我现在吃的穿的抽的全是正宗真货。可以说我现在已经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我在北铁宾馆没欠多少钱,算下来也就几万块钱吧,单签得越多,老总就对我越客气。自从海关闭关后阿拉山口大部分餐饮业生意萧条,开始出现给客人欠帐吃饭的现象,当然不是谁都可以欠的。老板们为了请我们这些有实力的中间人欠帐吃饭用尽了手段,甚至用小姐当回扣把中间人牢牢栓在自己的酒店里。竞争非常激烈。除了阿拉山口的蚊子,这也成了阿拉山口的一大景观,只要是上档次的酒宴,不管是公还是私绝大部分都是不给现钱的“挂帐”宴会。

  真是人间天堂啊。

  桑迪彻底放弃了中间人的勾当。他开办了一家地下鼠肉加工厂,雇了一帮盲流专门捕捉阿拉山口的南方大老鼠,经过他加工制作出来的烤鼠肉居然风靡阿拉山口,深受南方来的老板们的喜爱。一时间,阿拉山口各大酒店宾馆纷纷订购这种被称为“袖珍烤全羊”的鼠肉以飨南方大老板们的胃口。“袖珍烤全羊”让桑迪大发横财,价格一涨再涨,开始卖5块钱一只,后来涨到10块钱,再后来竟然涨到50块钱一只!据说还是供不应求。

  好像口岸委的灭鼠大会也没开成,南方来的大老鼠一夜之间少了好多,而且看情形还有减少的趋式。从外地请来的灭鼠专家白吃白喝闲得蛋痛,灭鼠工作开展不成,工钱当然也拿不上,他们就赖着不走,天天闹事,成了口岸上另一群硕鼠。口岸委的领导不得不命令武警某中队战士把灭鼠专家强行送走,可是第二天他们又找到了回来的路。最后战士们不得不把这群人蒙上眼睛先押上开往上海的列车,没走多远就转乘卡车,然后骑马穿越三个草原两座城市,最后把灭鼠专家安置在伊犁州尼勒克县的八卦城里,让他们找不到方位。据说这些人现在还在八卦城里瞎转悠呢。

  送走了灭鼠专家,口岸委有关部门腾出手来开始收拾那个叫桑迪的家伙,公安部门卫生检疫部门工商税务部门劳动行政部门,反正由好多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全面出动。联合调查组一部分奔赴各大酒店宾馆,一部分直捣桑迪鼠肉加工厂。酒店宾馆被整顿了,巨额罚款,现场销毁,酒店宾馆的老板们被整得可怜兮兮的。可南方大老板们依然可以吃上可口的“袖珍烤全羊”,因为桑迪的鼠肉加工厂不但没有被捣毁,反而开了好几个分厂。联合调查组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加工厂在什么地方。“袖珍烤全羊”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各大酒店宾馆,很多南方人专门坐火车千里迢迢地来吃桑迪的“袖珍烤全羊”。“品大风赏蚊子吃袖珍烤全羊”已成了人们的口头禅。问题越来越严重,有很多北方人也跟着瞎起哄,开始吃这种恶心的东西了。联合调查组没有办法找到桑迪,他人间蒸发了一般,像幽灵一样在阿拉山口神出鬼没。南方大老鼠从捕捉到制作销售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严密的产业链,谁也没有办法来破解这个奇怪的密码。

  那达慕酒家的小老板巴特尔被抓进公安局十天后就出来了,说是整个事件虚构的成分太多,公安方面懒得立案。小巴特尔在里面长高了好多,裤腿吊在小腿肚子上,以前的圆脸现在变成了长方形,还长了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小巴特尔放出来以后第一个跑来看我,他是个讲义气的小哥们,我穷困的时候在他们家欠了好多饭钱,那时候他的妈妈老是吊个脸给我看,而我却总是死皮赖脸的不给人家钱。小巴特尔给我带来一包东西,说是桑迪托他给我的,我打开一看恶心得差点吐出来,一把从窗户里扔了出去,碰巧李科长有事来找我,他把我扔出去的东西捡起来一看连呼三声上等货就急不可耐地扯下一只小腿塞进嘴里。

  哇,啊呸!

  第二天,小巴特尔的妈妈逢人就说她的小儿子回温泉县的米尔其格草原老家啦,去放羊啦,永远也不回阿拉山口啦。

  4月28日,从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方面过来1400吨棉花。在这之前,我在铁路上的一个朋友帮我搞到了600吨。当时情况非常紧急,而方副厂长和李科长有事不在阿拉山口,和他们联系不上。而抢这批货的人像蛆一样多,他们个个带着现金像一群饥饿的狼。棉花的价格被这些人炒得像金子一样贵,有的老板甚至声称只要有货不要任何手续包括增值税发票。南方人做生意真是活到家啦。换成北方人谁敢呀。

  时间不等人,商场如战场,错过一次机会就等于输掉了一场战争。我来不急多想,一咬牙一跺脚就在合同上签了字,然后把在银行里的30万全部打进了对方的帐户上。实际上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可怜善良的中间人呀。

  菲菲来向我告别。她说她要永远离开阿拉山口了。

  去海边?

  嗯。

  办一所小学?教孩子们认字?画画?唱歌?

  嗯。还有一碗小鱼小虾小螃蟹。

  我们大笑起来。

  你要走了,是吗?要离开我啦,对吗?我一把抱住菲菲,嗓子哑哑地问。

  是的。要走啦。过去的菲菲已经死啦。不存在啦。永远消失啦。菲菲泪水涟涟地说。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原谅我。原谅我对你的伤害。

  其实我要谢谢你才对呢。我要开始新生活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你是一个好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菲菲说完“哇”一下哭了起来。

  别这么说。我什么也没帮你,帮你的是你自己。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菲菲,这个女孩子以前一定受过好多罪,她的生活一定注满辛酸的故事。内心的痛苦一旦膨胀到极限,就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它一泄千里了。

  菲菲哭呀哭呀一直哭到黄昏,我就一支一支吸烟也不去管她。后来她终于不哭了,就像阿拉山口的风说停就停,没有一点预兆。

  不好意思。菲菲说着揩揩鼻子。

  我笑了一下。

  哎呀,说真的,哭一哭心里好受多了。多少年没这样痛痛快快哭过了耶。给我一支烟。我要吸烟。

  我现在已经攒够了钱。在遇到你之前,我从不知道用这笔钱去干什么才好。现在知道啦,用这笔钱去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一个人在遥远的大海边伴着朗朗的书声,度过一生……该有多美呀!

  这样最好。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的权力。我为你骄傲,菲菲。

  其实我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呢,叫苏莉。

  我也有一个很傻的名字,叫萨朗。在维吾尔语里萨朗就是傻瓜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喜欢叫你菲菲。

  喜欢就叫呗。反正我就要从你的眼睛里消失啦。

  我会用心想你的。

  我也是。

  坐火车还是汽车?

  火车。明天早上9点半发车。菲菲吸了一口烟说。

  我送你。

  你最好别去。我喜欢默默地离去。正如我悄悄地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样很有诗意。菲菲说着站了起来。

  我拿出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头饰,给她带上。说,这是我和妻子还有未出生的双胞胎最后的祝福。

  菲菲表示要珍藏一辈子。

  我们再次拥抱吻别。

  再见,小鸽子。

  再见,大灰狼,不,是大傻瓜。

  这个结局很好。

  非常浪漫。是个好结局。

  菲菲走后不久,嬷嬷打来电话,她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女老板表示愿意往我帐上打款子了,不知现在来不来得及。

  算了吧。我说,上次你们走后不到一小时货就被江苏老板全买走了。不到一个星期棉短绒的价格一吨就涨了200块,这是犯罪呀我的同志!

  挂上电话,我烦躁地在屋子里胡乱走了几圈。我现在心情十分不好,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缠绕着我。银行里的30万没了,一夜之间我成了阿拉山口最大的穷光蛋,而且是欠了一屁股帐的穷光蛋。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我的老婆,还有她肚子里的两个小宝宝。拿起电话,拨号,我听见老婆甜美的声音。

  喂?你好?哪里?老公……是你吗?老婆的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我全身涌起一股暖暖的爱意。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她对我的误会很深,甚至恨之入骨,但是总有一天我会向她解释清楚这一切的。

  伊甸园的老板,那头精瘦的驴,由于长期吸毒负债累累。他吸干了银行里的存款,吸干了父亲留给他的所有产业,然后就把瘦瘦的爪子伸向亲朋好友和过往行人。他白天看上去比晚上更可怕,血红的指甲,一副僵尸般的脸,眼珠散发着黄色的光。落到这般地步也算活该。当年他的家族在这个地区富甲一方,他爹他爷爷更是名声显赫,连州长见了也要停下车来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老辈人辛辛苦苦积下的产业被不孝子孙短短几年挥霍一空,最后只剩下伊甸园这块小岛了。伊甸园,这里面的每一根梁每一根柱子每一块砖头,都已经被蚁虫蛀得像秋天戈壁滩上滚动的干牛粪,稍挤压一下就会灰飞烟灭。

  这天晚上,阿拉山口刮着三级小风。这种风在阿拉山口根本不算风。下半夜的时候,伊甸园的老板,那头短小精瘦的驴,自知气数已尽,就在他的伊甸园里放了一把火。他不甘心把伊甸园拱手让给讨债人,这是他最后的栖息地,他要和它生死共存。这天晚上,伊甸园的老板事先在客人的咖啡和酒里投了毒,然后封锁了各路暗道出口。这些暗道出口都是为对付公安人员突击检查准备的,平时一旦遇到紧急情况,各路英雄豪杰可以从这些暗道迅速逃离现场。按照原先的计划,他发誓不在烈火中永生就在烈火中灭亡,他期待亲身体验这一辉煌的结局和在那一瞬间所产生的快感。可是,当浓烈的大火噼噼啪啪一路向他扑来时,面对死神狰狞的面孔,他颤抖了,他傻眼了,他害怕了!他第一个从伊甸园的大火里跑出来,趁着黑夜向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边境线逃去。

  这天夜里,伊甸园里的大火那个大呀,火中还夹杂着煤气罐的爆炸声,阿拉山口的半个天空都被烧红了。鬼哭狼嚎,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那时阿拉山口还没有消防队,消防车从80公里外的博乐市出发到阿拉山口最快也要50分钟。驻阿拉山口的公安人员和边防武警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伊甸园化为灰烬。火势随风蔓延,伊甸园两旁的饭馆商铺也一个跟着一个烧起来了,个体工商户们望着被大火吞噬的产业哭天抢地,发出杀猪般的哀嚎声。有一个女人甚至往着火的商店里跳了好几次,都被公安人员死死拉住了。这次大火中,有十几家饭馆商铺成了伊甸园的陪葬品。

  天快亮的时候,从博乐方向开来的消防车才呜呜吼叫着开进失火现场,但是一切都晚了。伊甸园的大火已接近尾声,在坍塌的瓦砾中只剩下一股股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这次事件之后,阿拉山口很快组建了自己的消防中队,不过这都是后话。

  在这个遥远的春天里,在这个西部中国最边远的版图上,空气干燥得就像唇边的皱纹,阿拉山口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一股焦糊的气味之中,任凭多少级大风猛吹猛刮,都抹不去那难闻的气味。只要风一停,就有一种灵掌类动物焦糊的气味出现在人们的睡梦中。

  艾比湖边走来一位好姑娘

  她穿着红红的裙子

  美丽又可爱

  哎,她那黑黑的眼睛

  就像夏天里的黑樱桃

  ……

  菲菲你听见我跟你说话了吗?

  我和桑迪现在在艾比湖边的胡杨林里,桑迪一边干活一边唱着自己编的歌曲。我们把菲菲的遗骨葬在一个沙丘上,这里是博乐河的入河口,景色很美,湖水碧光鳞鳞,在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天空飞过一群一群觅食的水鸟,黑白相间组成一个美丽壮观的图画。虽然这里比不上那遥远的大海边的小渔村,没有朗朗的书声和小鱼小虾小螃蟹,但这里的风景一年四季都是画家梦想的地方,充满浪漫和神奇。

  一个鲜活的生命像流星一样在茫茫宇宙里瞬间消失,真让人感到生活的不公平。这里算是一个风水宝地,把菲菲的遗骨安葬在这里,让一颗受尽苦难的心灵找到回家的路吧。

  这妞不坏,死了真可惜。桑迪说。

  安息吧,我的小鸽子。

  安息吧,我的生命里的女人。

  艾比湖畔又多了一个沙丘,一个没有标记的沙丘,风叹息着默默离去,把所有的思念推向远方。过不了多久,这座沙丘就会融进别的沙丘,上面长满红柳梭梭以及各种草本植物,那时候你根本无法分清菲菲的葬身之所了。

  桑迪开着一辆崭新的北京213,车里充满鼠肉味儿。桑迪现在是远近闻名的地下企业家,他的生意越作越大,而且他的“袖珍烤全羊”已经无法满足市场需求,阿拉山口大老鼠的繁殖能力远远赶不上桑迪捕杀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就给逮得差不多了。市场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桑迪不得不组建一只庞大的捕鼠队伍,已经渗透到全国各大城市里了。现在吃“袖珍烤全羊”的人不再是南方的老板们,中国北方人,俄罗斯人,以及哈萨克斯坦共和国里的中国人,还有亚洲一些国家、欧洲一些国家里的华裔中国人,他们也开始吃这种美味了。“袖珍烤全羊”远销世界各地。现在阿拉山口的市面上能吃上原汁原味的正宗“袖珍烤全羊”决非易事,大部分都是猪肉马肉驴肉的替代品,要想吃上正宗的“袖珍烤全羊”非桑迪亲自批条子或者有特殊关系的人才行。阿拉山口公安局已经正式把桑迪作为通缉犯开始四处缉拿,抓到桑迪只是个时间问题。问题是这家伙现在有好几个国家的护照,据说还懂得易容术,所以说,要想抓到桑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托小巴特尔给你带的礼物吃了吗?味道怎样?桑迪递给我一支烟问。这是一支雪茄烟,古巴正宗货,口感美极了。

  送给那两个没良心的四川龟儿子吃啦。我点上烟懒洋洋地说。

  真可惜。桑迪说,那可是上等货,一只能卖120块钱呢。那两个四川龟儿子把你骗得一塌糊涂,你他妈的真傻怎么能让他们跑掉呢!当初你要是把那10万块借给我,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呸!我吐了一口唾沫说,我他妈的是傻到家啦。不过他们说把货运回四川后,立马把钱打到我的帐上的。

  唷,唷,啊呸!等好事吧你!桑迪讥笑着说,北京213飞一样开始沿着沙丘的边缘跑了起来。

  跟我干吧。我让你当我的副总经理。你在阿拉山口欠的帐全算在我头上。

  沉默。

  我要在四川、广东、广西、湖北、湖南、北京、上海、天津、安徽、江苏所有产大老鼠的地方开公司建分厂,我要让我的袖珍烤全羊名扬四海红遍全球!

  桑迪挥舞着拳头喊道。他在喊每一个省份的时候红色213就在一个小沙包上跳一下,把我的肠子都快颠断了。

  我既不想当你的副总经理也不想在阿拉山口当他妈的中间人啦,老子很累,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此生最美。我说。

  没出息!桑迪说着“嗤”一下射出一股口水,带着鼠疫的味道在车厢里散开来。

  这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就像上海滩,只要你有胆子就能发大财!就能成为人上人!桑迪喊道。

  停车!我突然大叫起来。

  桑迪被我的喊声吓得一哆嗦,北京213哐当一下熄火了。

  臭小子给脸不要脸你就等着哭吧!桑迪骂着开车跑掉了,车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在尘土飞扬中,桑迪和他的车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操你妈!我挥舞着拳头喊道。

  沿着高低不平的沙路,我慢慢地寻找着回阿拉山口的路,顺手折断一枝红柳,嚼着上面鲜红的叶子,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春天的流沙像海浪一样从心中慢慢淌过,艾比湖的上空飘过一朵洁白的云,就像一节节步入天堂的纸梯。

  突然,我坐在地上,非常认真地嚎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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