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和华说:勿随众人作恶。
——摘自《圣经》
扈河的风车响了。
载着一路铃声,叮叮当当洒在那条弯曲的小路上,和着黑色泥土两旁被风拂动的青草,像蛇一样消失了。扈河的黑脸闪着晨曦的亮光,在亮光中世景如粉尘般浮动,无声无息,良辰美景一闪而过,都被吞噬在飞沙走石之中了。
他的风车装满哭泣的灵魂。今晚的收获可真不小,他冰冷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世间恶贯满盈的人们啊,请不要用慈悲的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无辜,千万别说自己多么善良,人类永远都是那么邪恶!看那东方的日出和米尔其格草原上第一轮太阳,你的眼泪如果能把这红色之光撕裂,那你就可以生还。众灵魂纷纷抛洒泪水,但这没有用。眼泪没有办法凝结成溪流,就像空气没有办法变成石头一样,甚至在落入草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变成粉尘。
霎时间,扈河和他的风车风弛电掣般地消逝在太阳的光芒之中了……
乔伊醒来的时候,天已放亮。米尔其格草原属高原地带,日长夜短,尤其在6月的夏季里,黑夜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实际上,当草原第一只雄云雀开始引吭高歌的时候,乔伊就已经醒了。他不愿意起来是因为毡房里实在太冷,可能是喝了太多的酒,也可能是自己把太多的热量传给了古丽。或者这一夜他做了太多的恶梦,他梦见死神铁青着脸赶着风车在雾色苍茫的草地上一路疾驰,晨蔼和露珠在风车的碾压下发出骇人的惨叫,哭泣的灵魂伴着欢快的风铃声沿着那条亘古不变的小路融化在红色的屏障之中。他还梦见瑶瑶的尸体沿着映着晚霞的碧光粼粼的额吐克赛尔河漂浮游弋,瑶瑶的表情凝结着无限欣慰,她那长长的头发被水染成亚麻色,宛若一条美丽的丝带,轻柔舒缓地飘逸在许多浮游生物的缝隙里。这是世间最美丽的景色,没有哀痛,没有欢乐,甚至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期间,乔伊醒来好几次,每次都是大汗淋漓,全身涌起一层一层鸡皮疙瘩。
美丽的梦总是隐藏着无限恐怖,这种恐怖来自于你的灵魂。
古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他而去,这个女人一天到晚总有许多做不完的事。包括和他疯狂地做爱,每次都是那么酣畅淋漓。她是一个性欲亢奋的女人,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不放过乔伊。乔伊都烦透啦。之后她就完全可以把你抛开去做另一件与毫你不相干的事,当然包括把你出卖给你的敌人,必要的时候她甚至可以亲自动手把你杀死。乔伊怕女人,但又离不开女人。女人就像海洛因,只要一粘上边,你就永远摆脱不了她们了。
她的身体可真光滑呀,乔伊想。又滑又凉就像一面名贵的绸缎,像蛇像玉像五月的额吐克赛尔河的水,乔伊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形容古丽的身体。每次她滑进乔伊的被窝里,乔伊就感觉到自己一天的热量就会慢慢地被女人吸吮去了。古丽仿佛是一个盘游在乔伊身上的浮游生物,他们每次疯狂之后,古丽的脸蛋子就会涌起一层红粉,就像被天然的养份滋润过似的非常迷人,与她天生丽质的生命溶在一起,一点工业污染的痕迹都没有。这时候乔伊就像完成了一件艺术品似的,显得非常满意。
瑶瑶是最早来到米尔其格草原的游人之一。她是第一次来这里,有一个名叫巴扎别克的哈萨克牧民要在这里举办一场民间赛马大会,完全是个人掏腰包。州电视台和报社把这件事宣传得很火,已经把它和牧民定居工程以及奔小康联系在一起了。个人的意志已经不知不觉地被转化成一种政治需要,这就像一种食物链,有时候你是没有办法摆脱这个怪圈的。不过这和瑶瑶没关系,她不过是一个观光客。一个穿着时髦的艳丽女人独自出现在米尔其格草原,立刻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被人瞩目,在进入草地之后,她很快就适应了周围的环境。
有很多牧民邀请她去住,都被她回绝了。最后她选择了老奶奶其其格的毡房。如今商品大潮早已刮进了牧人们的毡房里,以前你可以带着一张嘴吃遍整个草原,现在连门儿都没有。除非贵客来临要么公款吃喝,否则牧人们决不会大方地给你宰羊煮肉的。所以每年的这个季节米尔其格草原上的牧羊人几乎家家都开“草原宾馆”,既让游人领略了草原风情,自己也落了个实惠,皆大欢喜。
老奶奶其其格一辈子没做过生意,她一直奉守传统美德,认为经商有悖伦理道德,是蒙古人的耻辱。所以,当瑶瑶选中她家的时候,她非常高兴,老奶奶不要瑶瑶一分钱,她只是长年一个人生活太寂寞太孤独。她需要一个人陪伴。
瑶瑶选择老奶奶其其格的蒙古包住下,除了这里清静安全之外,地势也相当好。离额吐克赛尔河很近,她可以常常到那里散步。那条河很美,河水也非常洁净,它的源头来自海拔3000米的阿拉套山脉。两岸草木茂盛,大部分地区荒无人烟,自然生态没有受到毁坏。同时,站在毡房外面,整个草原尽收眼底。这里离太阳很近,每天总有那么几个时辰,草原处在非常美丽的状态之中。
那个男人向她走近了。他来自这里另一个“草原宾馆”。这个男人有一张古铜色的脸,刚毅英俊,就像用刀一刀一刀削出来似的,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这张脸使每个女人见了都要动心。他穿着一身灰白的牛仔服,虽然破旧但很干净,个子像篮球运动员,健壮而富有弹性。瑶瑶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被他深深地迷住了,可以说瞬间就爱上了他。他是一个饱经风雨的男子汉,他的目光和唇边有两条深深的皱纹,无时无刻不在向你展示着一种来自生活的经验,这种经验就像一把大伞,女人都渴望到它的阴影里面寻求保护。每当瑶瑶看见他远远向她走来的时候,就会感到一阵晕眩,她甚至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强烈的震荡和跳跃的声音,呼吸总被卡住,耳膜也莫名其妙地被一阵阵鼓声震得发麻,伴着这些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的生理反应。
瑶瑶感到自己简直快要发狂了。
这种感觉她从来没像现在体验得如此强烈和真实,甚至和柏林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出现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饱含着一种为其毫无缘由地献出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的力量。男人身上有一种来自咒语般的魔力,闪现在有形与无形之中,完全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命中注定,在瑶瑶的生命中,仿佛上苍早已安排有此一劫似的,至于结局她却并不在乎。
好吗?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面前。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他微笑着对瑶瑶说。他的个子很高,瑶瑶只有仰着脸才能和他对视。
实际上当男人站在她面前的时候,瑶瑶的思绪己经开始杂乱了,先前的感觉已经散去,变成了无数个杂乱的头绪。瑶瑶忽然想起了百公里以外的生活。城里的生活。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情。她记得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曾经和同年级一个最坏的男生热恋过,那个男生学习最差,并且吸烟喝酒打架是个有名的二流子。她那时情窦初开,已经到了若不绽开花蕊就会死去的地步。她还想起了自已的女儿,莎莎今年8岁了,是她和柏林的结晶,一次失败的婚姻留下一个到死都在心中咀嚼的苦果。柏林不见了,失踪了。丢下她和女儿,女儿的概念突然变得很模糊,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女儿,没有家和丈夫,那座漂亮的小洋楼已经被讨债的人瓜分干净了。在柏林失踪以后,她和女儿就被讨债的人从那座漂亮的小洋楼里赶了出来,然后她又换了一个房子,又被人赶了出来。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是讨债人追踪的目标,她在一个地方总是呆不长,不管她躲到哪里,总有人会像挖田鼠一样把她给挖出来。讨债人像急红眼的疯狗,什么样的手段都使上了。
人们都希望从她那里知道柏林的下落,甚至连公安局也开始插手这件事了。有消息说州公安局不止一次派人去周边国家秘密寻找过柏林,有一位亲自执行过秘密计划的公安探员有次喝醉酒吹虚说,他从哈萨克斯坦开始走遍了原苏联大部分领土,然后是土耳其、巴基斯坦,要不是因为经费不足,他还准备取道印度去英国呢。
看来不光是讨债人不放过他,国家也在找他。因为找到柏林就能挖出一大批腐败分子,几家欢喜几家愁,现在不知有多少人都在整天祈祷柏林不要被抓住,或者早早死掉。
事实上,做为柏林妻子的瑶瑶也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什么地方,丈夫丈夫一丈之外就不是丈夫了,况且柏林又是个非常狡猾自私的人。但是人们都不相信这种说法,大家觉得他们总该是有联系的,以前在别人面前,他们是对多么恩爱的夫妻呀。
瑶瑶的思绪杂乱无章,有许多陌生的脸在心中攀爬,她要费许多劲去搞清他们是谁。实际上她谁都不认识,柏林也好女儿也好,还有许多讨债的人,她都不认识。他们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男人的气味儿已经散去,融进空气里,随风飘向远方。也许在草地的尽头,有一个女人,假如她的嗅觉也像瑶瑶这样灵敏,假如她碰巧也像瑶瑶这么渴望一个男人的话,她会闻见这种气味的。在草原上,有人常常跟着野兽的气味走,直到把它们打死。需要有时是相互矛盾的,在城里,人们身上的气味化学成份很多,有时候你根本就搞不清楚他们来自何方,在你的周围有许多陷阱在等着你,一不留神就栽进去。草原上也有陷阱,只不过和城里的不一样。跟着野兽走的人其实并不一定非要把它打死,而飘向远方的气味也不一定全都是野兽的,人和兽的气味有时候同样迷人。
天边一轮巨大的太阳正在慢慢向上攀爬,太阳不吃不喝也没有苦恼,唯一不满足的就是感到自己太冷太孤独,于是它就拼命地燃烧自己。草原的太阳与别处不同,你可以闻见它散发出的浓烈的青草的气味儿。要不了多久,一群一群蝗虫就会寻着青草味儿扑天而来。还有瑶瑶想告诉男人她可以在州里的七重天歌舞厅跳一晚上的舞,累了就坐下来喝杯冰镇啤酒,靠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歇一会儿。所有的男人都想打她的主意,有的想和她睡觉;有的想知道柏林的下落;有的更可笑,想娶她做老婆。柏林失踪以后,她身边的单身男人突然多了起来,他们都自称是柏林的朋友,但是她不认得柏林,他们就帮她回忆。然后就有一些人把手伸过来摸她的乳房。为了接近瑶瑶,男人们想尽了办法。其实人和动物的本质区别就是,人是一种穿衣服的动物。人和动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人和苍蝇和蚊子和狗和驴和鳄鱼甚至和臭虫,都有许多共同点。
你没事吧?男人关切地问。如果你感觉不好,我可以送你回家。赛马比赛其实一点没看头。他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关怀,那是一个大哥哥的眼神,和爸爸的目光也很接近。来到草原上的人,男人说,如果你纯粹是来玩,是很寂寞的。
没事,我只是感到有点累。瑶瑶说。她的思绪又回到眼前,集中在这个男人身上。他的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烟味儿,是地道的男人的气味儿,就像脚下的草地,纯自然气味儿,一点杂七杂八的成分都没有。
谢谢你。瑶瑶说着,不知为什么脸突然红了起来。
这时候,远远的天边,在阿拉套山脉的高空中有一块类似浮云的东西向这里飘来,速度很快,飞近之后它变成一只硕大的鹰。瑶瑶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鹰,米尔其格草原上的鹰并不十分多,像这么大的一只鹰实为罕见。
你最好不要打那个女人的主意。古丽一边搅着皮囊里的酸奶一边对乔伊说。她可是只有病的小羊羔,惹上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子的事你别管。我只不过逗她玩玩,你别想得那么肮脏好不好。乔伊说着掀开毡房里的毛毡往外面草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嘴里木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打了个激灵连忙把毛毡堵好,然后一连打了几个喷嚏。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但还觉得冷得让人受不了。
好受些之后,他感觉到嘴里的每个腺体都往外渗着一种苦涩的液体。抽烟喝酒实在是人类一大恶习,不过没这两样东西人活着也没劲。他一直躺在被窝里懒得出来,尽管饿得要命。这里的天气真他妈的让人受不了,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早穿棉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吃西瓜”。这句话一点都不假,所有的动物一天中全靠中午那点阳光维持生命了。
不过晚上抱着女人吃西瓜一样美妙无比嘛。想到这乔伊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你笑啥?古丽牙齿白白地问,她舀了一碗酸奶子给乔伊送过来。
我做了一个梦。乔伊披着被子坐起来,边喝边对古丽说。我梦见我死去多年的大哥,他的坟地被公家征去开路。人们都忙着干活没人理会我,有一个头头对我说他们要赶在雨季来临之前把路开出来,然后他就不见了。我大哥的棺材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他的尸骨坐在棺材里,只有耳朵没烂还是原先的老样子缺了一个角。他一定是被埋后又活了过来,挣扎着叫喊着拼命地敲打棺材,看来当时的情景相当惨。后来我把大哥的骨头拢在一起一把火烧了,这回他是真的死了。
大黑狗从毡房外面摇晃着走进来,古丽从干肉中找了一块羊骨头扔给它,大黑狗懒懒地过去把骨头闻了闻,然后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古丽和乔伊。它像是有好多话要说似的,古丽和乔伊被盯得难受就停止了手中所有的活,一起把精力集中到大黑狗身上。它只是一条狗,狗是不会说话的,用不着为它发愁,只是他们在大黑狗的注视下,觉得心里发虚,不踏实。有一种狗男狗女奸夫淫妇的感觉。过了好长一会儿,大黑狗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它眼睛红红地打了一个哈欠把目光转向别处。它的尾巴像一条破绳子似的拖在地上,上面粘了许多干草,它已到了狗生的暮年,老眼昏花眼角夹着许多污秽的东西。大黑狗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下一个发情期,整天无精打彩的一脸愁云。
终于,大黑狗低下头叼着那块干骨头摇晃着离去。
乔伊和古丽都松了一口气。
它也快变成酒鬼啦,整天找着吃你们这些好汉们吐出来的脏东西,越吃瘾越大。古丽叹了口气对乔伊说。然后她又开始手中的活。她要把好多牛奶从分离器里分离出来,分离器有两个出口,一头出来的是奶油,另一头出来的是脱脂牛奶。
乔伊盯着古丽手里的分离器想,怪不得她做的奶疙瘩一点油花花都看不见,敢情她把奶油都弄掉了。这个狡猾的女人。
我可不是什么狗,也不是什么醉汉,我喝酒从来不吐。乔伊说完把空碗还给古丽。我他妈的在给你说梦哪,而你却往狗身上胡扯。乔伊开始骂女人。实际上乔伊很害怕那只狗,从他一见到它,就觉得那狗像个幽灵似的。这不是个好兆头,你在它面前好像什么都瞒不住,它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真他妈的背气。
那么你大哥是怎么死的?古丽问。
怪就怪在这儿。我根本就没大哥。乔伊咕哝着吐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觉得好受多啦,酸奶使他的嘴里分泌出许多清泉般的液体,舌头顿时也变得灵活起来。有了一个好的感觉,乔伊的思绪也变得活跃起来,他盯着古丽扭动着的腰肢,那里正大面积地跟着主人有节奏地左右变换方位,甚至连那两颗硕大的奶子也跟随古丽在分离器前的劳作而跳着优美的舞蹈。她从哪里学的这手好活?你看她干活的样子,真是迷人极了。乔伊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古丽,但又怕古丽听后得意忘形钻进被子里撒欢,就忍住了。这回该吸支烟啦。他想。
你这人真没劲。古丽说。
乔伊没理她。
说你呢!你这没筋的懒骨头,快跟大黑狗差不多啦。除了忙着喝酒找女人外你能不能干点别的什么事情给我看看?
古丽唠哩唠叨的时候,乔伊就装作什么也没听见。他正忙着挖鼻孔吐痰,还古里古怪地发出一些只有狗或着牛羊马驴才能听懂的声音。
呜嗷——!古丽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
蒙古包里面所有的生灵都被这声尖叫震得失去了魂魄。乔伊吓得一哆嗦,竟把鼻孔抠出了血。
古丽开始哈哈大笑。
乔伊气得差点发狂。
神经病!呸呸呸!乔伊骂道。
古丽开始做早饭。她把一些干牛粪塞进大铁皮炉子里,用干草叶把它点着,铁炉子的烟筒也是用铁皮做的,直直伸向毡房的顶部,风的吸力很大,只吹了几口气牛粪就呼呼燃烧起来了。
古丽擦了一把被烟熏湿了的眼睛,提起桶子往锅里倒了半锅水。草原上缺蔬菜,早餐一般多是奶茶酥油和一种厚厚的烤饼,如果能有一盘菜就表明这家的日子过得相当奢侈了。
牛粪的热量很快传遍屋子里的每个角落。乔伊感到被子里冷得像个冰窖,于是他扔掉手中的烟屁股光溜溜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古丽就抓起一边的衣服一件一件扔给他。
你壮得像匹野骆驼。古丽说。
我要不像野骆驼你也不会收留我。乔伊嘿嘿笑着说。
是你自己不要脸。说是问个路就赖着不走。
要不是你先掐我一把我早就走啦。
两人在对话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已经抱在一起了,乔伊替古丽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然后就在毡毯上开始疯狂,他们把声音弄得很大,从毡房外面听上去就像两只狗在草原上奔跑。因为开心,母狗的声音尖细公狗的声音粗犷,因为是个发情期于是它们就做爱了。
他们做爱的声音在草地上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毡房里。里面静得要命,从大亢奋到大疲乏,高潮几经迭起。他们经历了一次漫长的并且十分惊险的生命旅程。穿好衣服,都懒得说话。
锅里的水开了好长时间了。古丽把一部分开水灌进暖瓶,把另一部分灌进一只大铜壶里。铜壶很精制,样子和咱们以前用过的土火锅一样。只不过土火锅矮小,而铜壶却和一只水桶那么大。用的时候,大铜壶里事先已经放了燃烧好了的炭火。这样可以保温。在草原上,好的铜壶很值钱,一把要上千元呢。
干完这些活后,古丽搬来小方桌,在上面铺上台布,把饼和酥油以及奶皮子一一摆好。她从大铜壶里放出半碗掺了咸盐的白开水,又从炉子上拿过一只小瓷壶,往碗里兑上一点点浓茶,然后又往兑了浓茶的碗里舀上一小勺煮熟的牛奶。一碗香喷喷的奶茶算是做好了。乔伊用刀子把金黄色的大饼割成一小条一小条,给自己面前放了几块,剩下的全放在古丽面前。这女人食量大得惊人。
之后,乔伊就闭上眼睛,把双手合起来放在胸前。他咕噜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话。他在祷告的时候古丽就在一旁冷笑,一副嘲笑的模样。
吧唧吧唧乔伊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那个女人,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去自杀?活得好好的,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山上去死,真是可笑。
乔伊没搭理古丽。
这个女人好奇心太强对什么事都想插一腿,而且喜欢想入非非。乔伊只想赶紧把饭吃完摆脱这个爱唠叨爱刨根问底的讨厌的女人。
她是打算从山崖上跳下去?你英雄救美呀!古丽酸不溜溜地边说边往乔伊的碗里兑奶茶。
今天有好多事要做。乔伊想,去找瑶瑶,陪她去额吐克赛尔河边散步,这件事最重要。然后到巴扎别克家去一趟,老家伙手里有支猎枪,看看能不能弄到手。然后……嗨,事情多着呢,也许不知跑到哪家帐蓬里又喝热了,一件事都办不成。草原上的事跟城里不一样,什么事都说不准,除了放羊就是喝酒,要么就和女人齐心协力搞出一个小娃娃来。吉祥盛世嘛。
哎,你这个坏蛋,我在跟你说话呢!古丽生气地叫了起来。
乔伊被古丽的叫声吓了一跳,差点给喉咙里的一块大饼噎住。他很生气。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自杀,别人的事你最好别管,不然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你!他恶狠狠地对古丽说。
那你为啥去管她的闲事?你住我的房子,吃我的喝我的,晚上还占我的便易,一分钱不给,还想着法子往她那里钻打人家的主意,你要脸不要脸?
妈的我说过会给你钱的,一分也不少!
拿来!古丽把油乎乎的手伸到乔伊的面前。
乔伊避开她愤怒的眼睛,目光在别处无可奈何地游离了一会儿。你别急,钱我一定给你OK?就这几天,我就会拿到一大笔钱,OK?一大笔,你懂吗?就是你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一大堆的钱!乔伊说着用手比划了一座山的形状。
古丽气哼哼地把头转向别处。
我说你这人真没劲,你也算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女中豪杰啦,张口钱闭口钱的真让人恶心,我一个堂堂男子汉最恨的就是别人把钱看得太重,见利忘义最可恨你懂吗?乔伊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女人敲打一下,女人嘛,天生的贱骨头。
果然,一番话把古丽的火气平息了许多。其实她只不过是嫉妒那个女人而己,但是生理上的妒火并不代表她恨那女人,实际上她对这件事表示了许多同情心,她一开始就没有反对他们来往,这一点已经足以说明她是不恨那个女人的。只是……一想起乔伊去找那女人自己就受不了。她觉得这不公平,干嘛把花前月下留给他们而把忙碌劳累留给自己?
唉,古丽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觉得你救了她这已经足够了,干吗非要管到底?她说着握着乔伊的手,流下几滴泪来。
你没跟她睡觉?她问。
或者你特想跟她睡觉?是吧?她又问。
两个问题乔伊都没有办法回答。
你想到哪去了?我是那种人?呸!乔伊推开古丽的手恶狠狠地说。女人真是麻烦,像胶水一样,一旦粘上你,你只有下地狱的份了。乔伊站起来点了一支烟,准备出门。
你又要去哪达?古丽问。
出去转转。不在草地上转转心里就憋得慌。他说。
你一定去找她。
放屁!
你的眼睛骗不了我。
你再逼我当心挨揍。乔伊说罢恶狠狠地朝古丽展示了一下他那巨大无比的拳头,这拳头以前古丽是领教过的。
乔伊走出毡房很远的时候还听见古丽骂他是“骗子”、“流氓”、“有种晚上别回来”之类的话。
他摇着头笑了起来。
这里的鹰可真大呀。瑶瑶用手搭成一个凉棚的形状,天空湛蓝湛蓝的,除了几朵白色的云,一切都像水。如果你去过北边的赛里木湖,就会感觉到那里的湖水和这里的蓝天一点区别都没有,你坐着小艇在驶向湖中心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在蓝天里飞翔的感觉。那一时刻非常美妙。
那只硕大的鹰开始在瑶瑶的头顶上盘旋,阳光下,草地上掠过老鹰黑色的影子。她甚至能感觉到它的翅膀掠过时扇起的冷风。在那一瞬间瑶瑶看见了鹰的眼睛,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见一双活生生的鹰的眼睛,跟书画上和电视上看到的完全是两个概念。这是一双狡猾贪婪的眼睛,里面隐藏着一个永远望不到边的沼泽地带,安逸平静中却危急四伏。这太像一个人的眼睛啦,一时间瑶瑶却又想不起来像谁,于是她便集中精力开始追踪那只鹰。自从在老奶奶其其格的毡房里安顿下来之后,只要一有机会,瑶瑶就要站在一个高坡上向着额吐克赛尔河的方向瞭望很长时间,这已经成为米尔其格草原上一大景观。有许多骑马的年轻人带着图谋不轨的想法试着去撩起她那迷人的长发,然而他们纷纷落马而逃。她那迷人的微笑就像一杯醉人的美酒,喝下去之后你才发现人生如梦的感觉。但是瑶瑶并不拒绝一个男人的到来,她一天等待的时光,实际上有一多半是为那个男人而浪费的。
乔伊离开古丽的毡房不久,有一辆驮了几张新鲜羊皮的摩托车从身后追过来。
摩托车在乔伊面前停下。
这是一辆大马力250型摩托车。车子很旧,上面的喷漆早已脱落得不成样子,根本看不出来是啥牌子。不过发动机的声音听上去还挺不错,突突突的像个叫春的驴,劲头十足。这种车在草原上四处可见,一般都是从城里来的羊皮贩子们才用这种老式摩托车。
这是一张古怪的脸。乔伊被这张脸吓了一跳。
骑摩托车的人四十来岁,蓄着半脸黑胡子,阳光下一嘴发黄的牙齿上烟油子星罗棋布。跟出土文物差不多。骑在摩托车上的人嘴唇干得像是涂了一层牙膏,上面还粘了一些类似于青草之类的东西,猛一看如同食草动物一般。他戴着副黑色墨镜,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你好,乔助理。贩羊皮子的人单腿支住摩托车对乔伊挥了挥手说。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乔伊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他准备转身离去。
我?我是胡总哇。臭小子!
你?……是胡总?
乔伊仔细看了一回,哇,果然是胡老板。
这是怎么回事?乔伊张着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切来得太突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眼前这个贩羊皮子的人竟然是乔伊的顶头上司胡老板,这太不真实了。
嘘——!贩羊皮子的把手指放在嘴上神秘地嘘嘘道。然后他像贼娃子似的四处迅速张望了几下,发现没什么可疑情况就对乔伊说,这是工作需要别这么怪怪底看着我。他说着摘去礼帽用衣袖擦了把汗。他是个大秃头,上面一根毛发都没有,阳光照在上面十分耀眼。乔伊记得上个月在州里见到他时还是一头黑发来着。
看来公司的情况不妙哇。
有何进展快告诉我。胡老板急不可耐地问。
进展不错,我已经接近目标啦。乔伊说着也学着胡老板的样子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了几下。他掏出一支烟递给胡老板,他拒绝了。
我现在改抽莫合烟了。胡老板说。
咱们已经被四家公司起诉了,如果拿不出钱来,咱们只好破产倒闭啦。胡老板哭丧着脸说,唉,想当年我是何等人物?千军万马横扫中原大地,那威风那气势——唉,不提啦,胜者王败者寇,好汉不提当年勇……
胡老板说着流下几滴泪来。
老板放心,我乔伊就是把这条命搭上也要把钱给你追回来!乔伊对他的顶头上司一肚子同情,他拍着胸脯庄严地保证。
好好,你真是个儿子娃娃。事成之后我一定给你20万。我走啦,有人在注意咱们。全靠你啦。胡老板说罢开着摩托车一溜烟地离去。
我会和你联系的——!老板在风中给他的乔助理甩过一串话来。
唉,人啊!望着胡老板消失的背影乔伊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今天心情特别不好,本来古丽就已经够让他心烦的了,现在出门见鬼偏偏又碰上胡老板。
所谓的总经理助理实际上是个骗局。在这之前乔伊不过是个无业游民,总经理助理是他来米尔其格草原时临时加封的,至于事成之后20万的许诺,乔伊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他对胡老板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他的公司前些年在州内外相当有名,光奔驰车就有好几辆。那时候苏联刚倒闭边贸热兴起,一时间大家全都在商海里扑腾。当时胡老板的公司生意非常红火,东联西出成了名副其实的亚欧桥头堡,再后来钱全给柏林骗光了,就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那个男人向她走来了。瑶瑶开始把目光集中在不远处缓缓向她走来的男人身上,那只硕大的鹰还在她头顶上盘旋,这时她突然想起来,柏林的那双眼睛不正是长在那只鹰的身上吗?太像啦,那眼神那形状简直一模一样。瑶瑶颤栗了一下,浑身顿时涌起一层鸡皮疙瘩。一切都太晚了,如果在她的生命中先遇上的是一双活生生的鹰的眼睛,那么柏林就绝不会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之了。她感到很恐怖,柏林和天上的那双眼睛,仿佛变成一丝浮尘,在她的呼吸里在她的生命里游进游出。一个女人的一生不正是被这样的感觉所包融所吞噬殆尽的吗?女人一生的幸福和欢乐维系在男人这个支柱上,一但这个支柱断裂开去女人也就给毁了。
喂,你好吗?男人来到她面前,微笑着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儿。
还行。她说。她感到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很模糊,这只是一个瞬间的感觉,她不能肯定这个感觉是不是和鹰有关。她现在正努力把思路拉回到现实中来。柏林的那双眼睛一直在天空中死死盯住她,她感到自己没有精力把感觉集中在这个男人身上,虽然她第一次见到他就狂热地爱上了他,但是和天上的飞禽相比,眼前这个男人的确是模糊的。柏林在他的办公室里强行和她发生关系的时候,她才18岁,对于一个18岁的女孩子来说,生活单纯得简直像张白纸。那天晚上,从柏林的办公室里出来以后,和众多的女人一样,瑶瑶的生活就此维系在柏林的大树下了。柏林刚开始是政府官员,后来是辞官经商,再后来就卷了一大笔钱销声匿迹了。
柏林是谁?许多接近她的男人都说柏林是她的丈夫。他们是柏林的朋友,然后许多男人都想知道柏林的下落。在打听柏林下落的时候,许多男人都想趁机摸她一把。至于口口声声说要和她结婚的男人,他们在向她求爱的时候个个都表现得厚颜无耻的样子,把一个至爱至情的场面搞得肮脏不堪。
又是一个好天气,在城里可没有这么好的天气。草原可真美呀。男人无话找话,他尽量表现出十分老练的样子,并且彬彬有礼中带着几份忐忑不安。
这是故意装出来的,是乔伊在女人面前惯用的伎俩。女人大都喜欢这样的男人,让女人感觉你的思路在跟着她奔跑,这是接近她们最聪明的办法。这很重要,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剩下的就靠自己轻车熟路地去驾驭了。他发现女人的眼神在游离中露着许多迷茫,这使他很不安。她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自从那个夜晚他用马背把她从山上驮回来以后,这个女人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她看上去恍恍惚惚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为什么要去死,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她都说不清楚。思路混乱,语言方面有许多障碍,部分记忆丧失。要么她就是装疯卖傻。一个女人大老远的跑到草原上来自杀,这里面一定有很多名堂,更何况她是柏林的老婆。一想到柏林,乔伊就感到头痛。他从没见过这个叫柏林的人,只是不停地听到人们谈起这个人。现在自己在和柏林的老婆打交道,他觉得这件事很难办。
咱们去看大河吧。那里的风景很美我可以给你当导游。男人对瑶瑶说。
好呀。我早就打算去那里看看,这么美丽的景色走到跟前可能比现在更美。瑶瑶说这番话的时候表现出纯真烂漫的样子,就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羊羔。这使得男人更加无所适从了。他认为这个女人远比毡房里的那个女人难对付得多。
不过我要给奶奶请假,最近她心情不太好,我很怕她。瑶瑶忧心忡忡地对男人说。
这容易,我去。男人拍着胸脯对瑶瑶说。他向毡房走去。
瑶瑶依然站在那里。她今天穿着一身白色棉布裙,外面披着一件暗红色毛衣,胸前绣着几朵黑色小花,与她的模样很和谐。她看着远处的大山。山脉罩在雾气苍茫的空气里,山顶上可以看到白色的雪,也许不是雪,但除了雪瑶瑶再也联想不到别的东西。无法想象得出,在这盛夏的季节里,你站在嫩绿的草地上,仰望仿佛伸手可触的雪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这时候,哪怕你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强盗也会感到一种天然的肃穆。
瑶瑶的想象虽然有限,但在这一时刻,她还是尽量使自己表现得庄重一些。
那只硕大的鹰开始离她远去,她的心情也跟着慢慢好了起来。
乔伊从毡房里吐着唾沫出来,他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青草。瑶瑶看见有许多羊粪蛋子从男人的脚下飞了出去。
老太婆不答应,还是你自己跟她去说吧。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很愤怒的样子,他觉得老太婆如此无理真让人来气。自己毕竟是瑶瑶的救命恩人嘛,可是刚才在老太婆的眼里自己就像一个骗子似的。他觉得很没面子。
你千万别生她的气,她就是这样的脾气。瑶瑶对男人歉意地说,我奶奶从小对我就严,规距可多啦,我经常挨打。
那么现在她还打你吗?男人点了一支烟问瑶瑶。他很想告诉她那个老太婆根本就不是她的亲奶奶,跟她无亲无故,不过是个瞎老太婆而已。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也许现在把这件事告诉她,时机不成熟。
不啦。我长大啦,她再也没打过我,不过对我管得特严。瑶瑶说着就离开了男人。
老太婆那双眼睛太毒啦。男人想,就像一双老狼的眼睛,一眼把你的小把戏就看穿了。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走江湖的老手啦,然而像老太婆那双恶眼那样的,简直可以说是百年不遇。她活得太久啦,对一个活得太久的人来说,世界就好比是一个陷阱,到处都是阴谋,因而他们却总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今天的心情真是差劲得要命,他以前也来过米尔其格草原,那时候这里古朴自然民风特好,那时候人们善良豪爽,而现在却整个颠了个个儿。这块草地似乎换了个陌生的场景,一切都邪乎乎的,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很多时候竟然像是在恶梦里。
也许这是人类进化的一个环节吧。
下午,乔伊来到老牧民巴扎别克大叔家里。他的家里客人真不少,都是些吃客兼谋士,有的乔伊见过几面,有的干脆不认识。因为巴扎别克大叔要在米尔其格草原举办一场赛马大会,而且完全是个人掏腰包,所以他很得意。过去他家在这个草原上最穷,他有9个儿子。现在党的富民政策使他成为这一带的首富,而且是第一批牧民定居工程的受益者。他始终是人们谈论的话题,过去人们谈论他是因为他最穷,现在人们谈论他是因为他最富。在这之前,乡长找过他。乡长觉得这个赛马会是件好事,是宣传党的计划生育政策爱国主义政策以及卫生教育牧民定居工程等一系列政策法规的一个绝好时机。于是乡长亲自开着吉普车来找巴扎别克大叔,表示乡里愿意和他合办这次赛马大会。谁知巴扎别克大叔想都没想就一口拒绝了乡长的建议,乡长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他非常气愤。他说你可以大操大办一个破赛马会我就不可以搭个便车搞点宣传教育,你也太自私啦!国家让你发家致富可你却像只狠心的狼,无情无义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我可以让你富起来也可以让你变成穷光蛋!乡长那天喝了不少酒,他借着酒劲儿把这个暴发户骂了个狗血喷头。乡长和他的吉普车走后,草原倾刻间就恢复了平静,从毡房里飘出的饮烟依然如往常那样掠过青色的草地。
实际上乡长那天说的不过是酒话,共产党人是有风度的。而巴扎别克大叔却陶醉在自己的微笑之中,觉得自己拒绝来自官方的合作是一件非常伟大的事情,于是放出风来把这次赛马大会的奖金提高至5万元。刹那间米尔其格草原沸腾了,不仅如此,其他几个邻近牧场的赛马高手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一时间各路好手云集米尔其格草原,他们摩拳擦掌意图拼个高低。随着消息的传播,由牧民巴扎别克举办的赛马大会很有可能发展成全州性的一场民间盛会。
客人,如果你把这瓶酒一口气喝完,我就把猎枪借给你。巴扎别克大叔把一瓶白酒递给乔伊,狞笑着说。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留着灰白色八字胡,身材矮墩墩的,结实硬朗,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是属于既能打猎又会放羊的那种人。
乔伊有些犹豫,和这些人打交道他心里没底。
巴扎别克大叔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这段时间他吃了太多的肉喝了太多的酒,由于过度兴奋,眼睛红红的,像一只生病的狐狸,涎着哈喇子在他的构想里窜进窜出。此刻,他望着乔伊,猜想着面前这个年轻人有没有胆量和他玩。他很喜欢和人玩游戏,以前没钱玩不好,现在有了钱可以尽情地玩。他在酒上做过不少文章,没几个人能从他的谋划中溜过去。
他想乔伊没这个胆量。
有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他们大都是巴扎别克大叔帐下的吃客兼谋士。
算啦,小伙子,你斗不过他。有人对乔伊说。接下来乔伊听见一片嘲笑声。
别听他的!有种跟他干一回!也有人对乔伊这样说。不少人给乔伊打气,他们都不怀好意,乔伊心里很明白,人们都想看看是如何一个结局,大部分人都希望这个外来人像狗一样爬在草地上。
乔伊嘿嘿笑了一下,他接过酒瓶,轻蔑地看了巴扎别克大叔一眼,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个小把戏而已,他乔伊行走江湖十几年,啥场子没见过?他用牙齿把酒瓶盖咬掉,然后点了一支烟,说,老家伙你说话算数?你只要去州里打听一下我是什么人就会吓得拉上一裤子。说完他一仰脖咕噜咕噜一口气就把那瓶酒喝光了。这都是一瞬间的事,在场的人都愣在那里。
呸!乔伊吐了一口唾沫,他对酒天生反应迟钝,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脱身,他想自己是不会趴下的。
把枪拿来!乔伊说。
那只是枪,我可没说给你子弹。巴扎别克大叔非常不甘心地说。他弯腰在草丛里把乔伊吐掉的酒瓶盖拾起来,回身跑进砖房。他是草原上第一个拥有红砖房子的牧羊人,至于毡房对他已不再有实际内容,仅仅是一种象征,要么是一种历史,一般外面来客的时候,才开放一下。
巴扎别克大叔从砖房里出来的时候,乔伊看见他一手提着双筒猎枪另一只手拿着半瓶子白酒,他把猎枪递给乔伊,然后从嘴里吐出那个铁制酒瓶盖。他把酒瓶盖上的唾沫在棉衣上擦了几下。
年轻人,我说话算数,5盖子酒换一个子弹。他说着把酒瓶盖倒满酒。他不甘心把枪借给乔伊,又不能背着食言的坏名声。他已经算准啦,这个年轻人是过不了最后一关的。
实际上,在这篇小说中,巴扎别克大叔并不是主要人物。这种人哪里都有,你走在城里的大街上这种人四处可见,他们眼睛红红的,很好辨认。这篇小说的背景实际上也不在米尔其格草原上,如果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一个街区的一间破房子里,故事仍然可以展开。故事就是故事,放在哪里都一样。
现在我们回到故事情节之中。
你比狼还狠!乔伊骂道。
巴扎别克大叔十分得意地用手捋了捋灰白色的八字胡。包着铜皮(也许是真金全包牙,这年月说不准)的门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他在拖延时间,他在等待最美妙的时刻到来。
实际上乔伊喝了十酒瓶盖子就喝不下去了。有人给他拿来一些煮好的羊肉,乔伊像狗一样大口大口吞下去不少,而且专拣肥的吃。肥的解酒,这是草原上的一种说法。酒是不能再喝啦,人不能太贪,这是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
他接过两粒子弹转身就走。
算啦,年轻人,两个子弹能干球?啥还没瞄准就没有啦,明天我给你十颗子弹不让你喝酒行不行?巴扎别克大叔有些沉不住气了。他怕乔伊出事,万一闹出人命自己可就惨啦。
不行。乔伊说着翻身上马。
喂,坏蛋!我可没说给你借马。巴扎别克大叔大声喊道。
乔伊什么也没听见,他两腿一夹马肚,那马就像箭一样窜了出去。这可是匹好马,比古丽那匹强多啦。那个女人以为自己的那匹大白马是草原上最强壮的,她甚至还想参加巴扎别克大叔的赛马大会,真把人笑死啦。伴着急促的马蹄声,乔伊感到耳边响起许多密密麻麻的鼓点,他的头有些大,全身的血在往头顶上涌。他觉得自己可能喝热了。他喝了整整一瓶子白酒,还有那要命的十盖子酒,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支撑不住了,很有可能要从马上摔下去,像草原上所有的醉鬼一样在草地上睡上大半天。
乔伊急不可耐地要干一件事,这件事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他要除掉古丽的大黑狗,他觉得大黑狗哪里是个畜牲,简直是个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魔鬼,瞧它那双眼睛,简直是瑶瑶毡房里的那个老太婆的翻版。
本来乔伊今天在额吐克赛尔河畔完全可以从瑶瑶的嘴里搞出一点有关柏林的材料来,可是在这紧要关头,该死的大黑狗出现了。
它的出现彻底破坏了当时的气氛。
说来这件事也奇怪的很,当他和瑶瑶骑马奔跑的时候,天上突然出现一只硕大的鹰。这只鹰不时发出凄惨的尖叫声。瑶瑶似乎非常害怕那只鹰,她浑身发抖有几次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乔伊觉着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就毫不犹豫地跳到瑶瑶的马背上,女人没有拒绝,反而报以感激,这使乔伊很受鼓舞。两匹马一前一后在平坦的草地上奔驰着,乔伊在瑶瑶的身后紧紧拥抱着她,他的手无意中触到女人的乳房上,他感到女人在他触及到的一瞬间,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之后她便瘫软在乔伊的怀里了。女人的乳房有多软呀,软得就像丝绸面料一样,软得像水像云像梦,或者比它们还软。一点邪念都没有,乔伊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纯洁,还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浪漫。
后来,女人恢复了平静之后就对乔伊说,天上那只老鹰的眼睛和柏林的眼睛长得竟然一模一样。她很害怕,因为柏林是她的丈夫。之后,女人再也没有提起柏林。
大黑狗很平静地卧在额吐克赛尔河边的一棵柳树下,这狗已经一把年纪了,在古丽出现在米尔其格草原之前,它就已经在这里流浪了好多年了。古丽收留了它,并许诺为它送终。在这之前,大黑狗非常担心自己的归宿问题,好狗总是有主的,这是草原上亘古不变的原则。因为感激,大黑狗非常效忠它的女主人,尽管它不喜欢乔伊,但它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女主人喜欢他。女主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蒙古语和哈萨克语,她来的时候只带了一只小皮包,里面装的全是钱,她用这些钱购置了本地牧人所拥有的所有的生活道具,然后没花多少时间就完全融进草地的生活里面去了。没人怀疑古丽的来历,更没人知道她是一个纯种汉人,人们宁愿相信她是一个地道的蒙古人或者是其它混血的人种,人们甚至还编造了许多有关她的故事。什么一个坚强的寡妇啦,恪守妇道的好牧人啦,等等。
有一阵子乡长有事没事往古丽的毡房跑。乡长不骑马,开着一辆破吉普车,太阳把散着青草味的光芒从车头洒向车屁股,乡长在得意中浑然不觉。草原上树木稀少,牧羊狗懒得跑远路找树,都喜欢翘起后腿把尿尿在吉普车的轮子上,久而久之,乡长的破吉普车上便散发着一股股浓郁的狗的尿骚味儿,人闻到这种气味也会情欲勃发。乡长对古丽欣赏有佳,信口雌黄地说了许多有悖天地良心的话,他甚至还许诺事成之后让古丽出任牧业村计划生育主任。
古丽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笑。
她一碗一碗给乡长灌奶酒,乡长搓着肥厚的大手一碗一碗地把美酒喝掉。古丽高兴的时候自己也来上一碗奶酒,然后就开始唱歌。她的歌唱得不错,听上去就像大杂烩,汉语蒙语维语俄罗斯语全都揉在一起。烛光美酒夜光杯,乡长被古丽的歌声弄得如痴如醉,等他想起此行的任务时,已经醉得瘫在地毯上起不来了。这时候女人就把乡长扶上吉普车,乡长踩着油门一溜烟地回家了。直到某一天的某一个时间,乔伊意外地出现在她的毡房里,米尔其格草原上的牧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有许多牧人居然跑来找乔伊喝酒以示祝贺,乔伊顺其自然,一时间竟成了米尔其格草原最受欢迎的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草原上的人对这种事的理解就是这么简单。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城里或者农村里,后果一般都是不敢想像的。
大黑狗心明眼亮什么都明白。
乔伊醉醺醺来到额吐克赛尔河边一棵柳树下的时候,大黑狗向他摇了几下粘满干草的尾巴。
它在向乔伊传达自己的信誉。
这使乔伊非常吃惊。他越来越感到这只狗非同一般。
其实大黑狗出现在乔伊和瑶瑶面前纯粹是一种巧合,大黑狗也非常喜欢额吐克赛尔河的良辰美景的。年轻的时候,它是这一带有名的狗王,米尔其格草原上最漂亮的母狗们每天都要来到这里与它相伴几个时辰,那时候大黑狗年轻气盛雄姿勃发,在树下撒上一泡尿一年四季都能闻见它的气味,令其它公狗闻风丧胆。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呀,如今大黑狗老了,但它却常常来这里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
巴扎别克大叔的马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乔伊只记得他骑在马背上,风在耳边呼呼叫,后来他就一个人在草地上奔跑着,还不时地用马鞭抽自己的屁股。他就这样一边抽自己一边像马一样狂奔不已,快到额吐克赛尔河的时候,有一鞭抽在自己的腿筋上,疼得要命。于是酒醒了。他把快要拖在地上的舌头收回肚子里,然后在草地上撒了一泡尿,就觉得这件事非常荒唐,是本世纪末自己干得最愚蠢的一件事之一。他更恨大黑狗了。
枪杀大黑狗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它只不过是一只畜牲而已。没有思想,不会说话,只不过是牧人的一条狗,和所有的工具没有本质的区别。况且它已经很老啦,老得只能安上一幅假牙才能勉强活下去,如果不帮助它死去那才是一种真正的残忍呢。乔伊开枪之前为自己找了许多借口。尽管他以前也杀过人,但觉得杀一个人并没有像杀一条狗这么费力。杀人有许多理由,杀一条无辜的狗却是一件毫无人性的事。大黑狗是讲信誉的,这一点让乔伊心惊胆颤不已,他只不过让它在这里等着,并没有说让它非在这里等着不可。它只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当他来到额吐克赛尔河边的那棵柳树下的时候,并没抱太大的希望。然而大黑狗却在等他!
瑶瑶对乔伊说,柏林是我的丈夫。
柏林是谁?乔伊假装问道。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
这一时刻终于来到了。
他当时是一个部门的头头。我第一次去见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办公室。那时候他长得很帅气。
乔伊急切地等待下文。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外面下着大雨,柏林……柏林他强奸了我……瑶瑶开始大哭起来。
乔伊把瑶瑶紧紧搂在怀里,他现在非常憎恨那个叫柏林的人。这个坏蛋不光是个骗子,而且还是个强奸犯。要是有一天撞在我手上,我一定要杀了他!乔伊在心里暗发毒誓。虽然他以前杀过人,可那是一个非杀不可的恶人,是替天行道。为此,他浪迹天涯受尽人间苦难,可是他不后悔。如果现在柏林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再次杀人。
后来我就嫁给了柏林。他开始用公款做生意,他的胆子特大,什么生意都敢做。开始还可以,赚了不少。后来就不行了,生意越做越亏,于是就开始骗人了。
他现在哪里?乔伊问。
他在……我不知道。有人说在哈萨克斯坦,有人说在俄罗斯,还有人说他在瑞士。也许他做了整容术天天从你面前过来过去的你也没把他认出来呢。他这种人呀我最清楚,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不过他现在即便是活着,也只有两种生活方式供他选择:监狱和逃亡。
我何止不是这样呢?乔伊紧紧搂着瑶瑶心里想。我杀过一个坏人,逃亡了整整10年。公安们知道那个人该杀,可他们就是不放过我,整整追了我10年。跑呀跑,一直跑到天边,可是只要他们活着,他们就不会放过我。
逃亡,耗尽了乔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
唉——。乔伊深深叹了口气。两滴眼泪落在瑶瑶的秀发上。此时此刻乔伊觉得自己和瑶瑶的命运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柏林毁了她的幸福就像那个天杀的毁了他的一生一样,这辈子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回不到先前的美好时光了。
现在,乔伊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额吐克赛尔河哗哗流动的水声中,在小鸟啼鸣昆虫飞舞中升华了许多。这种纯洁的感觉只有在米尔其格草原流动的空气中,在天高地远的羊群的膻味里,才能寻到。
突然,古丽的大黑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它一路咆哮着向他们冲过去,在瑶瑶的尖叫和乔伊的恐慌中,大黑狗在他们中间划了一条长达几米的隔离带。两人一人抱着一棵胡杨树,做好了上树的准备。
乔伊从没见过大黑狗发这么大的脾气,他觉得浑身涌起的颤栗如同波浪般层层拍打着他的肌肤。现实是可怕的,如果仅仅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狗还好对付,要是古丽出现那才叫灾难呢。
好在大黑狗并不是真的要吃他们。为了善良的女主人,大黑狗只想把这对狗男女分开。它达到了这个目的。于是就收起凶相,安卧在他们中间,开始闭目养神。
今天的事全给大黑狗搅了。
乔伊扶着瑶瑶离开额吐克赛尔河的时候,对那畜牲充满杀机地说,有种就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送走了瑶瑶,乔伊端起枪对准大黑狗的脑门开了两枪,枪声并不太大,和大黑狗的呻吟声差不多。子弹进入大黑狗的脑门的一瞬间,乔伊仿佛听到了如同两滴雨滴落入久旱无比的土壤里,“噗”、“噗”响了两下,就无声无息了。大黑狗倒在草地上,舒肢展臂一点没有挣扎的意思,它的周围正盛开着金黄色的蒲公英花和雪青色的野兰花,还有许多青色的草,死去的大黑狗和它周围的草木形成一个和谐美妙的景观。大黑狗至死都没有大声尖叫一下,仿佛是在幸福地完成生命的旅程。只是类似于忧伤悲哀的眼睛里流出了两行杏黄色的泪水。这一情景把乔伊给看呆了,然后从两个黑洞里面开始流血,血的后面是粉色脑浆,像挤牙膏似地汩汩往外流。脑浆越流越多,很快形成一条小溪......
乔伊吓得早已不知去向。此时额吐克赛尔河两岸的林子里开始变得寂静,甚至连昆虫的喘息声都能听见。
胡总经理来找乔伊。这次他把自己化妆成一个收酒瓶子的。他蓬头垢面地推着一辆破自行车,上面一边挂着一个破筐子。为了形象逼真,胡总经理甚至还用石头砸掉了两颗大门牙,反正现在也用不着它们了,吃香喝辣的时代早已过去,他好象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用牙吃过东西了。
有酒瓶子的卖?!胡总经理阴阳怪气地在古丽的蒙古包外面喊道。
这时候乔伊正和古丽打得一塌糊涂。为什么打架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是为了一个女人。古丽说得很难听,女人撒起泼来也了得。被古丽逼急了乔伊就骂她是个婊子,古丽回敬乔伊是男人里的破鞋,于是乔伊大打出手。胡总经理在门外喊“有酒瓶子的卖”的时候战争已接近尾声。古丽不愧是女中豪杰,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在乔伊的猛烈进攻下,沉着应战巧妙躲闪没吃多大亏,倒是把乔伊头上碰了几个大包。
毡房里面先是一片寂静,然后一个男人用沙哑的声音问啤酒瓶多少钱一个?胡总经理回答说五毛。小瓶的呢?里面又问。胡总经理说三毛。乔伊觉得价钱高得出奇,就从里面钻了出来,他心情不好,没正眼看那个收酒瓶子的家伙,只在余光里觉着收酒瓶子的家伙像个怪物似的。
乔伊的酒瓶子全都散落在毡房周围的草丛中。他手里拿着一根细长小棍像工兵一样在青草里探来探去,发现一个酒瓶就拾起来把它扔在一堆羊粪上。羊粪堆十分柔软,酒瓶子砸在上面不易破碎。那个收酒瓶子的怪物嫌乔伊找得太慢就来帮乔伊一起找。
是我,臭小子!胡总经理压低声音对乔伊说。
乔伊吓得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别他奶奶的大惊小怪,工作需要你不是也一样!胡总经理吐了一口痰说,然后他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了几下。
乔伊呆呆地望着胡总经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继续找你的酒瓶,有人在注意我们。
于是乔伊就装模作样地在草丛里找来找去。
老板,你这样来找我是很危险的,要是被别人看见一切就全完了!乔伊十分不满地对胡总经理说。
对不起,我是没办法呀。胡总经理哭丧着脸说,公司眼看着就要倒闭了,已经有8家公司把咱们告到了法院,那个该杀的柏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怕他现在是个穷要饭的只要能把他抓住,也算有个交待呀……
你到底欠人家多少钱?乔伊问。
几百万吧……胡老板垂头丧气地说。
我的妈呀,要是在美国你早被黑社会五马分尸过几十回了。
都怪柏林这龟儿子,要不是他我能这么惨吗……
乔伊胡乱朝四周张望了几下,说,我不是正在他老婆跟前磨蹭呢嘛,要慢慢来,急不得,要是被那女的看穿,我比你还惨。
胡总经理塞给乔伊一个信封袋说,这是一千块钱活动经费,你拿着花吧。
谢谢老板。乔伊接过钱欣喜若狂地说。
你要快噢。一切全都靠你啦,如果找到了柏林的下落你就是千古大英雄。我走了,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乔伊帮着胡总经理把十几个酒瓶子装进筐子里。这时古丽也从蒙古包里走了出来。当着她的面,胡总经理把瓶子钱递给乔伊,两人配合默契,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不明真相的人是看不出什么的。
我还会再来找你的!胡总经理快要消失的时候,没忘记用风捎过话来。
临近7月,这是米尔其格草原最美丽的时光,这一年的雨水特别多,几乎隔三岔五就来一场雨。没有一块土地是裸露的,走近这片土地,映入你视觉的是广阔无垠的草原,草原的形状就像孩子们笔下的图画,虽然稚气却井然有序,大自然造化是那么和谐有趣。大块大块坡状起伏的草地,远远看去就像女人叠在一起的乳房。走在近处你才发现,草地之间的距离是那么的遥远,你处在无边无际的绿色的绒毯之中。米尔其格草原的空气永远是绿色的,从清晨到第二天黎明,一年四季,这里的空气永远是一样的。蓝天。白云。清馨。明亮。这就是米尔其格草原的夏季。一场大雨过后,硕大的野蘑菇像冰雹一样散满草地,这时候,牧人家里的汤锅里顿顿少不了鲜美无比的野蘑菇。这在四处工业污染的社会里是无法想象的。
在这个美丽的季节里,巴扎别克大叔的最大心愿就是他的赛马大会了。有钱的人甚至拉屎都想举行一个仪式,但巴扎别克大叔不是这样的人,他举办赛马大会纯粹是为了满足一个心愿,他有9个儿子,9个儿子害他一辈子受穷,9个儿子要娶9个儿媳妇,9个儿媳妇注定要散尽他所有的家产。他恨9个儿子是因为他没有生9个女儿,哪怕是生上一个女儿也好呀,胡达的安排谁也没有力量改变的,只能听天由命。巴扎别克大叔整天阴郁个脸,特别是现在他十分富有的时候,草原硕大的太阳几乎没有办法在他那张黑脸上停留了。可是某一天,巴扎别克大叔时来运转了,他的9个儿子中的某一个为他生了一个孙女!这可是天大的喜讯,胡达终于把福赐于苦难深重的巴扎别克大叔。据目击者称,巴扎别克大叔听到这个喜讯时老泪纵横哇哇大哭。孙女是在州里最好的医院接生的,光费用就花去老汉三千多块,巴扎别克大叔一点都不心疼,电话指示儿子别怕花钱要多少给多少。接孙女回家的车还没开进米尔其格草原,巴扎别克大叔就宣布举办赛马大会的消息,9个儿子中生女儿的那一个注定成为光宗耀祖的角色。
实际上,当古丽第一次出现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的时候,就被一双贪婪的眼睛盯上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巴扎别克大叔。巴扎别克大叔是个不近女色的人,在9个儿子相继诞生的过程中,巴扎别克大叔几乎耗尽了一生的精力。体内残存的欲望因为长期得不到能源的补充,像雪山上积雪一样一年四季都处在封冻期,看来这辈子也没有指望化开了。
真正使巴扎别克大叔着迷的不是古丽,而是古丽带来的那匹马。这马通体雪白,白得赛过和田的羊脂玉,没有一根杂毛。而且还是匹上好的跑马。马有跑马走马之分。在草原上,有一首古老的歌谣是这么唱的:“我们都是沙漠中的人,这里既没有财富,也谈不上礼节。我们最值钱的财产就是马匹,最喜爱的食品就是马肉,最喜欢的饮料就是马奶……我们的国家里没有花园,没有高楼大厦,赏心乐事就是和自己的马群在一起……”这首有关马的歌谣像额吐克赛尔河那么长,那么久远。如果你想听,七天七夜也唱不完。巴扎别克大叔有一个动人的好嗓子,有一双生下来就会弹冬不拉的手。高兴的时候他就举办阿肯弹唱会,没有听众他就对着星星和月亮唱。
他的歌声离不开马。他的生命更离不开马。马在一个民族的延续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相当重要,失去了马,一个民族就会变得默然无光。
巴扎别克大叔几乎是流着哈喇子在太阳的光芒中看着大白马奔驰的身影的。至于骑在马背上的古丽他也没什么感觉,跟羊跟牛跟松鼠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曾经找过古丽,一开口就是2万元的天价,被古丽一口拒绝了。
老家伙,你知道这马我是多少钱买来的吗?古丽说。
多少钱?巴扎别克大叔厚着脸皮问道。
不告诉你,怕你犯病。古丽笑着说。她的话把巴扎别克大叔气了个半死。
不过这可真是一匹好马呀。巴扎别克大叔只是小时候在巴依老爷家见过一次这样的马。为了得到古丽的大白马,他要发疯了。他现在准备把价码再摞上两个数,如果不答应就再往上摞,反正他有的是钱。
巴扎别克大叔不惜血本想得到古丽的大白马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白马尿和蒲公英放在一起煮水喝,什么癌都能治,这个偏方在城里现在十分流行。真正不含一根杂毛的白马不仅城里没有,而且在草原上都十分罕见。在古丽和她的大白马出现之前,已经有不少城里来的人在米尔其格草原上做过“地毯式”搜索了。据说,现在城里一碗纯白的马尿已经涨到100块钱了。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呀。巴扎别克大叔想,出售马尿既不违反胡达安拉的旨意,又治了病救了人,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但是古丽偏偏不把马卖给巴扎别克大叔。嘴巴急出一层血泡也没有办法。看来这事只能放放再说。
在某一个时期的某一个特定的日子里,各路赛马高手和商贾几乎同时云集米尔其格草原,骑手们骑着高头大马,商贾们开着汽车、拖拉机、蹦蹦车,而生活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的牧羊人更喜欢集市贸易,他们常年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草地里,他们需要购买大量日用品去填补单一的生活。在米尔其格广袤的草原上,牧羊人住得都很分散,要聚在一起是非常困难的,夏天放牧秋天转场,一年里见不上一次面也是常事。生活在草地上的人们谁也不愿放弃参加赛马大会之类的活动,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并不是非得参加赛马比赛不可,这是一个相聚的良机,在宝贵的几天里,草地上的人们过节一样兴高彩烈。男人们喝酒,女人们购物。虽然离赛马大会开始还有几天的日子,但序曲已经拉开,集贸活动在热热闹闹中登台唱戏了。
乔伊这两天哪也没去,躲在毡房里一心一意陪着古丽,还帮着古丽挤牛奶烧奶茶做饭,干一些只有汉族男人才能干得出的细活。酒也比以前明显喝得少了。他把胡总经理给他的一千块钱如数交给古丽,这使得女人很开心。她觉得乔伊给她带来像山一样的多的钱的许诺不是吹牛,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看来很有明堂。已经到了这一步,古丽也不想做一个纯真的女人啦。那个叫瑶瑶的女人给她带来的不快活像烟一样很快散尽在大片大片的青草丛里了,她已经不在乎乔伊和那个女人会发生什么事了。该发生的事总是要发生的,乔伊对她好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有时候古丽感到挺满足的。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该经历的事情都经历过了,火气一来,智慧走开,这是她多年总结的经验教训之一。不如善待乔伊和那个女人,或许这样收获更大。有了这种想法,古丽就把热情加倍投在乔伊的身上。她以前也经历过不少男人,乔伊是她经历的男人中最好的。
乔伊闭门不出是有原因的。这几天草地上来了几个警察,他们长得白白净净,个个呈浪里白条状。一看就不是本地警察。他们来自中原,只要一张嘴,一口地道的河南话便会道破天机。这几个中原警察来到米尔其格草原之后,不停地往牧人的毡房里钻,一幅神秘兮兮的样子。这次他们没有请当地警察配合,甚至连翻译都是从其他地州专门花高价请来的。这是一次秘密行动,已经到了收网阶段。
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乔伊的不是别人,而是胡总经理。
胡总经理现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告诉乔伊已经有十八家公司把他们告上了法院,公司在银行的财务帐户、办公大楼以及车辆已被法院查封了。报纸、电视、广播上天天都有法院公告和寻人启示,有很多人包括官方都在像寻找柏林一样寻找着胡总经理。而他却把宝全部压在乔伊身上,指望乔伊从瑶瑶身上套出她丈夫柏林的下落,否则一切都没有指望了。这次他把自己化妆成一个穷要饭的,急情之下他把自己的大门牙全砸光了,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要这些牙也没什么用,倒不如让它们发挥作用——砸了它们把自己装扮得更像一个要饭的人。
古丽对胡总经理十分同情,让一个要饭的跑到草原上来本身就是一件十分残酷的事情,城市已经坏到不能容忍一个穷要饭的地步了,看来这个世界是没什么指望了。她给胡总经理喝了一大碗纯牛奶,又给了他许多肉干和饼子,不仅如此她还从乔伊给她的一千块钱里面拿出一百块钱给了这个可怜的人。要不是乔伊严厉地加以制止,这个好心的女人还不知道要干出多少傻事来。
乔伊害怕警察是因为他杀过人,他现在已到了天边,这达离边防线不过几里路,有时候乔伊真想逃到哈萨克斯坦共和国躲起来。可是他听说那边也不是好混的。黑道上的人很厉害,很多人的职业都是警察,情况比这边更麻烦。他没钱又不懂语言,被他们抓起来照样没好果子吃。他觉得这个世界要是没有警察该多好,警察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大狼狗,不管你走到哪里,他们都能把你嗅出来。
胡总经理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乔伊以前杀过人的事,除了他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没第二个人知道,可偏偏他胡总经理从乔伊的神色里猜到了。这没准是他对付乔伊的杀手锏呢,这样乔伊就可以听他的摆布了。实际上胡总经理也不能确定乔伊杀没杀过人,说不定警察们是来找他胡总经理的,可是谁也不会把一个赫赫有名的胡总经理和一个穷要饭的联系在一起呀。胡总经理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打扮成一个穷叫化子并且用石头砸掉一口大门牙是多么聪明之举。这辈子没啥惊天业绩,唯一满意的就是自己高超的化妆术。想到这些,胡总经理不禁有些洋洋得意起来。身带鞍疮的骏马胜过鬃毛厚实的驴,胡总经理现在虽是百孔千疮,但他是安全的。不像乔伊,一听到警察心里就发毛。乔伊是害怕警察的,这一点胡总经理最清楚。
胡总经理吓唬乔伊说,这些警察穿的都是便衣,而且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皮肤也开始变黑变粗,混在赛马大会的人群里很难分辩出来。
乔伊听了更加害怕。
这几天米尔其格草原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还有许多从城里赶来避暑度假的休闲阶层人士。人们像蛆一样一堆一堆地挤在一起。
乔伊不想出门的第二个原因是,大黑狗有一天清晨竟然大摇大摆地回来了!和往常一样,拖在地上的大尾巴和原先一样粘满干草和粪便,虽然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赶上下一个发情期,可它依然活着。依然可以去吃醉鬼们吐出来的食物,依然可以面对额吐克赛尔河的红霞落日去回忆往日的美好时光。倒是把乔伊吓了个半死,差点瘫在地上拉上一裤裆。而古丽却是见了亲儿子一样扑了过去,她抱着大黑狗的脖子呜嗷嚎啕了一阵儿,一边诉说离别之情一边埋怨大黑狗不该抛下她不管。大黑狗也开心地舔着女主人的脸以及所有暴露在外面的地方。古丽流着激动的泪水,她舒坦得像只小猫眯,顿时人狗滚作一团。那股亲热劲让乔伊恶心不已。在他看来古丽不是装出来的就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变态。
等古丽出门后,乔伊便跑过去“咚”、“咚”、“咚”给大黑狗磕了三个响头。说,大黑狗呀大黑狗,人给狗磕头从古到今只有我一个。不管我杀没杀你,你我之间的事,从此,一笔勾销。拜托啦!
大黑狗默然地望着乔伊。
传说,最高的神来自永生之地。在混沌初开之时创造了灵魂,并逐一启示其通往天堂之路与远离地狱之道。他不用唇舌或形体中的其他部分传授。神看情况不时将这些灵魂送往下界,将他们同泥土混合起来。这就是土壤中肥力的泉源。当灵魂从最高天界降至最下地狱时,就不再是纯洁的灵魂了,而是浑浑噩噩,忘却了前生的事。过了一些日子,灵魂脱生为禽兽,虽然这只不过是卑贱地脱生,但毕竟超脱了与泥土相混的境界。灵魂在每一种躯壳内都随其行为而脱生。如果行善,就可以脱生到较好的躯壳中去;如果为恶,就降入更卑贱的躯壳中;如果这时灵魂仍做坏事,便又化入泥土中去了,并且在一段时期内失去生机。
灵魂就这样从一个躯壳转生到另一个躯壳,渐次转入人体。就人体而言,首先进入的是农夫、奴隶等最低贱的人身中。然后又逐步上升,最后进入喇嘛的身体内。这时,如果灵魂的行为合宜,就能顿悟前生,知道自己历次转生时,在每一个躯壳内做了什么事,超生的原因是什么。有这种顿悟,就是超凡入圣的境界。同样的,通过参惮,人也能回忆起天地洪荒时代所受的教诲;他能记起最高神不用口舌或形体中的其他部分传授给他的一切。这就是圣者的境界。到了这种境界之后,人才能懂得他从全能的神那里听来的道理,达到圣者境界的灵魂,就不再轮回,而从此永生。其人一直活到体力耗尽、肉体消灭为止,这时只有精神存在。具有这种精神力量的人可以看到灵魂。否则,用人体的肉眼是看不见灵魂的。
大黑狗默然地望着乔伊,它的前世修来的灵魂正在变成禽兽胚胎,进入人体内部还早着呢。所以它不太可能看懂乔伊。至于乔伊和古丽的前世灵魂修到了哪个级别,就不得而知了。世界这么乱,先知哪能顾得上他们两个人。
最先看到瑶瑶的尸体漂浮在额吐克赛尔河的是一只公山羊。这是一只头羊,长得高大雄壮。
还是在城里的时候,柏林失踪后瑶瑶就和8岁的女儿莎莎相依为命的。后来一场飞来横祸击垮了这个已经十分不幸的家庭。莎莎在上学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了。据说是柏林的仇人所为,肇事司机已被抓住,主谋却逃之夭夭。女儿的死彻底摧毁了瑶瑶的希望,从那天起她开始想到死亡的问题。
还是在城里的时候,瑶瑶曾经自杀过几次,都因为缺乏勇气而告失败。后来她从报纸上看到巴扎别克大叔举办赛马会的消息,才知道在这个州还有一处叫米尔其格草原的地方。去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自杀,本身就充满诗情画意和浪漫。瑶瑶为这种想法激动不已。她甚至以为在人生的整个过程中,只有死亡是最具魅力的一件事。
来到米尔其格草原不久,瑶瑶就开始了她的行动。先是选择了一座离草原最远的山峰,用一天一夜的时间到达了她体力所能达到的高度,然后开始进入死亡境界。当她感觉自己像一只小鸟的时候,就开始扇动翅膀。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第一轮太阳染红大地时,骑着一匹大白马驰骋在红色光芒之中的瞬间,长发飘舞瑶瑶起飞了………可惜。她只慢了半拍。一双手牢牢地抱住她。救她的是个男人,由于用力过猛差点跟着瑶瑶一起掉到山谷里。
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第一次自杀行动失败后,瑶瑶的思维就陷入乱七八糟的状态之中。她甚至不知道救自己的男人是谁,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从她进入草原的第一天起,就远远地跟着她。像幻影一样。她曾经爱过这个男人,在她的思维陷入混沌状态的时候,这个男人在她的感觉里走进走出,有好几次瑶瑶甚至想到要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交给他保管。
太阳还是在猎户座的方位上的时候,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雷声隆隆,电光闪闪。暴风雨突然席卷毫无准备的米尔其格草原,大地一片昏暗,苍穹中只听得阵阵雷声炸响。草地上所有的生灵,只有人的耳膜最脆弱,他们被震破了胆。人人面如土色,大有世界末日来临之感。酝酿着霹雳的云层迸出一道道闪电,仿佛要把天空撕裂。大雨夹杂着冰雹倾盆而下,水滴穿空,瑟瑟有声。牧人在大声疾呼中寻找着自家的羊群,游人像蝗虫一样四下散去寻找避难之所。
雷声击穿了瑶瑶的耳膜,她在混沌中彻底清醒。死亡的意志又重新成为生命的主题。老奶奶其其格目睹着瑶瑶的死亡行动,她一言不发,在风雨中挥动着干枯的手向瑶瑶告别。生命是一种意志,老奶奶其其格想:比如她,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完全是个人意志在起作用。一个对生命失去意志的人,即使不去自杀,也会被外力所杀。心已经死了,肉体何用?
瑶瑶成功地自杀了。
第一个发现漂浮在额吐克赛尔河的瑶瑶的尸体的是一只公山羊。这是一只不中用的头羊,没能照看好自己的羊群,大雨把它的队伍劈得七零八落,只它一个孤独地躲在河岸的树林里瑟瑟发抖。由于山洪爆发,额吐克赛尔河水高浪大,瑶瑶的尸体在起伏的大浪里只漂浮了几下就迅速消失了。仿佛命运之神又犯了兴风作浪的毛病,星宿眼中倾出如此多的泪水,山洪、泥石流把额吐克赛尔河染成血红色。看来洪荒时代的大水又要爆发了,米尔其格草原上的人们重又听到老奶奶其其格祈祷的声音………
自从乔伊给大黑狗磕了三个响头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已经和大黑狗达成了某种神秘的协议,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开始他觉得这件事很荒唐,后来他就深信这里面有许多明堂。于是他就越发不愿出门了。他没有再去找瑶瑶,因为这场游戏已经没有办法收场了。开始,他受雇于胡老板,一是为了寻开心(因为瑶瑶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二是为了钱(因为他的确需要钱)。于是一个肮脏的交易就在城里一家小酒馆里诞生了。现在乔伊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找那个无辜的女人了。只要你看一看她那双清洁无瑕的眼睛,就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么无耻的事情。去他妈的胡老板,去他妈的20万!乔伊再也不想见到胡总经理这个人啦。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毡房里,闭门思过。遥想过去现在和未来,在长年逃亡生涯的最后一站,乔伊会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这是乔伊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米尔其格草原上盛传着瑶瑶死去的事情,因为她的殉情,给草原提前埋没了一场天灾,一时间她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圣女。乔伊还蒙在鼓里,古丽没告诉他这件事,怕他受不了。男人的感情总是很脆弱的。
大雨过后,一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古丽摇醒乔伊。对他说,她梦见了温泉。在南天山深处,四周白雪皑皑,雪莲花在悬崖绝壁上盛开。温泉就在一处深川峡谷中,面积有十个蒙古包那么大,一年四季温泉里的水都烫得出奇,而且水面上泛着白色雾气终年不散。其景非常壮观。
我要离开这达。古丽对乔伊说,去找温泉。
你不是说要嫁给我做老婆嘛。乔伊卷了一只莫合烟,半开玩笑说。他现在已经抽不起香烟了。其实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子。这女人有个古里古怪的大脑,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不是现在。当你在温泉见到我的时候,我就嫁给你。
我要是不去呢?
那我们就无缘。
古丽是个浪荡惯了的女人。没有人生目标,走哪算哪儿。只要开心就行。她不缺钱,也不需要逃亡,更没有家破人亡的经历。她只是觉得生活好无聊,不去浪荡心里就难受。自从她梦见温泉之后,就像开了天眼似的,把天地间的事彻底悟了个明明白白。古丽骑着她的大白马,驮着她心爱的大黑狗(它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啦),义无反顾地消失在米尔其格草原清晨的霞光之中。走的时候看都没看乔伊一眼。但乔伊却看到她脸上的泪光,这女人是爱他的。乔伊这么想的时候,巴扎别克大叔提着5万块钱出现了。
走掉啦?去找温泉啦?巴扎别克大叔惊得说不出话来。
乔伊懒得理他。
那可是圣泉,像我们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是找不到那里的。巴扎别克大叔失望得天昏地暗,走的时候又重复说:那是圣泉,像我们这样罪孽深重的人是找不到那里的。
巴扎别克大叔的赛马会如期举行,州里县里来了许多当官的,给他撑了不少面子。赛马大会圆满成功。
在米尔其格草原上有一个最快乐的人。这个人就是胡总经理。胡总经理说:各位朋友大家好!本人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不信你瞧,阳萎没有啦,鼻子长高啦,两条腿劲大得可以把马肚子夹扁,光光的秃头上生出了黑发,光光的牙床上重新长出一排排新牙。还有我的眼睛,青光眼白内障近视远视散光老花眼统统没有啦!我现在的眼睛呀,就像五月里的狼,十公里以外的小蚂蚁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我的大脑,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我现在受雇于巴扎别克大叔,为他照看500只羊60头牛120匹马,老家伙管吃管住每月还给我1000块钱工资。我现在脑子里除了羊就是牛,过去的事情早被忘得干干净净。谁也不知道我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来自何方?巴扎别克大叔还给我取了一个漂亮的名字:别克巴依。就是地主老财的意思。我不走啦,永远不走啦。米尔其格草原就是我最后的故乡。
各位朋友,欢迎来米尔其格草原做客!千万别忘记找一个名字叫“别克巴依”的牧羊人,我放的羊喝得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拉的是六味地黄丸!来玩吧来玩吧!来美丽的米尔其格大草原旅行吧!一切全包在本人身上。全部。统统免费。
扈河的风车响了。载着一路铃声叮叮当当地沿着额吐克赛尔河上游向我们走来。风车走得很慢,看上去有些疲惫不堪。扈河的脸上闪着晨曦的亮光,在亮光中世景如粉尘般飘动,无声无息。良辰美景一闪而过,都被吞噬在飞沙走石之中了。他的风车装满哭泣的灵魂。今晚的收获可真不少,扈河冰冷的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带上我一起走吧!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大声喊道。
扈河被吓了一跳。他很累,在人间收集了一夜的灵魂,就是铁打的汉子也会累垮的。扈河睁开一只眼,发现叫喊“带上我一起走吧”的是一个穿得破烂不堪的流浪汉,由于长期得不到食物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你还没有恶贯满盈呢!扈河不耐烦地说。
我杀过人。乔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说。
那也不行。
我干过许多许多坏事。
不行。
求求你啦。
东方开始变红。一轮巨大的太阳正喷薄欲出。太阳不吃也不喝也没有烦恼,唯一不满足的就是感到自己太冷太孤独,于是它就拼命地燃烧自己。
扈河一挥手中鞭,风车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伊哭泣着倒在卵石上,额吐克赛尔河已经变成了其他河流。河水哗哗哗从身边流过。小鸟在空中飞,小鱼在水中游,大自然是如此美妙和谐。模糊中,乔伊仿佛看见温泉了,他那逐渐散开的瞳孔里出现一个美丽的女人,女人把自己和圣泉融为一体,灵魂得以升华。
一株嫩绿的蒲公英开着鲜黄的花。一只小蜜蜂落在上面发出甜美的声音。这都是第二年春天的事了。
写的太好了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