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春天
城市的春天永远充满虚假。而所有的人却被这种虚假的春天包围着。城市伪装了道德和贫穷,以飞速扩展的面积向人们宣告小康时代的到来。特别是夜晚的灯光,竟然让流浪汉们也产生许多梦想。我的城市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结束的。我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每天都在为自己的领地操心。一脸苦命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我们守卫着它,像狗一样在四周撒下充满威慑的尿液。但是总有一天,你的领地会被别人占据,于是你落荒而逃。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人们把它称作米尔其格草原,离我的城市生活非常遥远,在我的领地没有失守之前,我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越过一条河,在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接壤处,你就可以找到米尔其格草原。北方草原的春天永远像一位慢腾腾的耄耋老人,当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城市的肮脏的地面上的时候,米尔其格草原甚至还处在冰封期,有时草地刚刚泛起新绿,就会来上一场无情的大雪,于是春天还要重新来上一次。但是不管怎么说春天总是要来的,没有人能挡住春天的脚步。城市的春天给城市里的人带来无限喜悦,无聊的同事已经开始盘算去郊外踏青,因为这是城市的生活啊,大家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托尔斯泰说:在平庸和矫情之间只有一条窄路。我们生活在不是平庸就是矫情的城市里,一不留神就把平庸和矫情混在一起。生活的领地牢不可破,每天都会撒上新鲜的尿液。安全的港湾。无聊的生活。然后外出踏青钓鱼和寻欢作乐。和所有的工薪阶层一样,我也遵循着这种无聊的生活法则,只是在更多的时候我日夜站岗放哨坚守着自己的领地。感觉就像一只胆小的老狼,因为不再年轻,对生活的气味警觉异常。
我爱我的领地。我更热爱领地里充满芬芳的气味。
可是,我的城市生活没有安全感,没有安全感的原因是我整天生活在白色恐怖之中。这是因为有一天我的领地被人入侵。后院起火。我被带上了绿帽子。所有的人都在嘲笑我。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当我知道实事真相时,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我的生活彻底垮了。生活在城市的空间里,人们可以告诉你这告诉你那,就是不告诉你你老婆和别人好上了这档子事,甚至连你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竭力隐瞒事实真相。为了我的幸福生活和可爱的孩子,所有的人都选择沉默。
我的领地出现诡异的气味。我整天笼罩在疑心疑鬼的氛围里,在这种境况下,我的城市生活也走向衰落,原本固若金汤的领地顷刻间土崩瓦解。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那里有米尔其格草原的落日和姗姗来迟的春天。我的城市生活实际上是从米尔其格草原开始的,骑着马儿走遍整个牧场,和那些素不相识的蒙古人、哈萨克人在一起,只要你不嫌弃他们身上的羊膻味,你就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
老巴特
老巴特已经100多岁了。
他头发稀薄花白,像一条岁月悠久的毯子,不知有多少人在上面踏蹭过,时间已经在上面停止了流淌,所剩不多的毛发几乎全部开了岔,粘粘糊糊地粘在头皮上。有时梳得整整齐齐,像是涂了一层松胶;有时松松散散,宛若秋日阳光里的蒿草。这要看他的心情好不好。他总是疑虑、烦躁、紧张。中午有贼进来啦,小羊小狗们乱闯进来啦,这些畜牲撞翻了他的奶酒锅撞倒了他的炉子啦,还拉了一地的羊粪蛋子啦。他总是不停地和我唠叨这些。被霜冻僵了的苍蝇,它们在暖气中缓缓醒来,离开羊毛绳和毡房里的各个角落,开始嗡嗡瞎叫,这些都让他感到害怕。尽管我知道他耳背,听不见啥东西。可是,在傍晚金色气流中归来的羊群乱七八糟的叫声中,在一团一团茂密的芨芨草丛里,男人骑的马拖着一路疲惫,在柔软的土路上发出一轻一重的声音,宛如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在草原上,四季吹过的风里面夹杂着浓烈的酒香,它们随着青草的颜色不停地变幻着酒的气味。木板门不停地吱嘎作响,风呼啸着掠过烟囱口,幽幽然像鬼影一样穿过那空荡荡的毡房。这些声音老巴特都能听得见。他在给你唠里唠叨的时候,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当你认真在听他说些什么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他并不只是在和你说话。他像草地上的一只沙哑的百灵鸟,当它费力吟出一串一串模糊的 音符的时候,大自然已经并不在意它的存在了。
现在很少听见人们唱歌啦,有本事的都走出去了,歌手们都进城里去啦,在那里一年挣到的钱远远超过一群羊的价值。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民族,爹妈给的一副好嗓子,根本不需要到什么音乐学院那种鬼地方去受教育。草原上的歌手几乎都去了外面,劲大的走得更远,乌鲁木齐或者北京。一到晚上,城里的舞厅宾馆几乎都能听到一支支正宗的草原歌曲。他们用歌声给客人带来了欢笑,也填满了自己的腰包。市场经济搞乱了每个人的心,搅坏了平静的生活。面对金钱,谁能坐怀不乱?而真正留在草原上的歌手,要么懒得开口,要么就是太老。人们每天要顶着太阳,冒着风雪,满山遍野地去放羊,还要养家要照顾日渐衰老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幼儿。
唱歌对草原上的歌手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奢侈,除非上苍给米尔其格草原送来一个重大的日子。
老巴特实在太老。他是个孤老头子,年轻的时候见人就烦,现在更烦,倒是见了牲畜还有点亲。我们从不交谈。谁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我想,除了死亡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他牵挂的。只有死亡才能摆脱没完没了的琐事和那急切的等待。他来看我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喋喋不休,蒙语听不懂,汉语又太费力,蒙汉双语夹杂在一起让人一听就想离开此地永不回来。时间一长,我也就懒得理他。我就只管做我的事。
在楚布勒达牧业村,我每天都在研究奶酒的制作工艺,因为它太神奇了,我准备学会了制作奶酒之后,就把这套东西搬回城里,在五楼的厨房里也能喝上自酿的新鲜奶酒。喝不完还可以给邻居们出售一些,不过里面要掺上一点水或者酒精,又好喝又有劲。这是降低成本的好办法。只要有一点点奶味就足够啦。小科员的工资少得实在可怜,家里的经济大权被妻子牢牢掌控着。这么多年,我根本就不知道家里有多少存款。然而面对物欲横流的社会,又有谁能坐怀不乱?我的城市的生活,充满清贫和无奈。现在的人能贪就贪点,能赚就赚点,大家都这么干,没啥不好意思。
老巴特拄着拐子摇摇晃晃离去,实际上他是慢慢消失在8月草原的阳光里的。草原上的阳光十分扎眼,我看久了屋子里的黑暗,在盯着逆光中的老巴特的时候,我感到眼睛在隐隐刺痛。头有些晕眩,这些天我喝了太多的奶酒,撒尿的时候都可以闻见奶酒的气味。因为我的手艺还不成熟,没人喜欢喝我做的奶酒。我常常偷偷溜进老巴特的木屋里,把做失败的奶酒灌进老头子所有的器具里,反正他又瞎又聋,这种人肯定没有好嗅觉。老巴特整天摇摇晃晃地在草原上行走着,有时候甚至看上去像是在跳迪斯科。肯定奶酒过剩。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早上从毡房里出来,沿着风的方向疯疯癫癫地走,一直走到晚风把他吹回来。就像注定要回到墓地中去一样。一年四季对老巴特来讲都一个样,天最热的时候穿棉衣棉裤大皮靴,天最冷的时候还是这些行头。在岁月悄悄逝去的时候,除了老巴特永远不变的表情之外,就剩下日渐萎缩的肉体了。肯定有一天他要回到老祖先聚集的地方去,不管哪个民族,尽管葬礼的方式各有不同,但死亡的方式基本是一样的。老巴特在急切地等待着。这一天也许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要么就是下个世纪。反正青草已经淹过他的秃顶了。他活着,只是不停地喘息,100年前的世界和100年后的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球样。太阳和他没关系,风和他没关系,空气和他没关系,所有的生灵都和他没关系。在他眼里,我和一只羊一只狼一棵小草,和山和水和清晨从阿拉套山吹来的冰冷的浓雾,没有本质的区别。
我常想,如果有一天我和老巴特一个鬼样子的时候,世界对我来说也许都一个球样。人生过眼如烟,受过良好的教育没了,写过的汉字忘了,爱过的女人都死了,经历过的故事都成别人的了,所有的朋友一个也想不起来,所有的事一件都想不起来,忘记了父母的模样兄弟娣妹的模样,在外地生活的后裔没一个来看我。我只能向一个和我毫不相干的人唠叨他们的绝情。那个时候,阿富汗、伊拉克和我有啥关系?萨达姆和阿拉法特只是一个特定的符号!巴勒斯坦的年轻人也许还在向以色列人扔石块,他们一代一代只会向别人扔石块,一旦和平,石块的方向也许就会转向邻居家的玻璃窗。石块代表仇恨,也代表和平。无事可做就只能代表一种无赖。当我们把米洛舍维奇奉为英雄的时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正在为他准备一场审判盛宴!所有这一切和我毫不相干,我甚至问都懒得问一下。那时候的我呀,可能会给长满龃齿的口腔内戴上一嘴的假牙。只要拥有一方天空,一方草地,就够了。沿着草地边缘弯弯曲曲的小土路,我行走着,满足地叼着一支老烟(假如那时候我还能吸动的话)。那时候我干瘪的血管里流淌着衰老的血,它们毫无生机地缓缓流淌着,只有掺和了美味飘香的奶酒才能让血液亢奋与温暖起来。我躲在一个异域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地球的正常运转。
再过100年,我会和现在的老巴特一个球样,夹着一只干瘪瘪的小鸡鸡,撒尿的时候啥也不出来,走路的时候却滴个不停。
我耐心地制作着一锅一锅奶酒,烧出来的奶酒还是没有村长巴克巴依的好喝,一桶一桶的牛奶就这么被我白白浪费掉了。肯定是火候不到位,要么就是原料不好。于是我开始改用干牛粪烧火,偷偷派人监视给我卖奶子的蒙古人、哈萨克人的家,看看他们的女人在挤牛奶的时候是不是往里面掺了水。现在的人老是活得提心吊胆。在城里我们不放心同事,在乡下我们不放心邻居。我开始雇了几个失学儿童,高价收购干牛粪。孩子们撒着欢去草原上捡干牛粪,一块干牛粪5毛钱。这群毛孩子里面有个最能干的,是一个名字叫布仁加甫的小家伙,他是个孤儿,跟叔叔吾卡住在一起。每次布仁加甫捡得最多,质量也最好,每天都能挣好多钱,他的叔叔吾卡也很感激我。我和布仁加甫合作得不赖,从此就只用他一个人的干牛粪。再说雇用失学儿童干活名声也不大好。这件事在单位上已经传开了,听说州组织部准备收拾我,我最近的表现令他们很失望。要知道我可是一名挂职干部呀。我是全州56名挂职干部中唯一一位平民作家(当然是业余作家),别的干部都挂在乡里,给个科技副乡长什么的。唯独把我挂在村子里,也给了一个小官:科技副村长。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我能下乡体验生活,完全归功于州文联的一位专业作家,这位作家创作甚丰,在新疆文艺界很有名气。他还是州政协委员,每次开政协会他都要写上一个关于作家艺术家下乡体验生活的提案,为这件事他争取了好几年,受到了组织部门的高度重视,但是组织部门却偏偏选中了我这个业余的三流作家。听说这件事把那个写提案的文联作家气得半死,闹了好长时间情绪后就辞职到北京闯荡江湖去了。这件事在新疆文艺界还引起了不小风波,自治区的几个主流媒体都作了详细报道。他们除了为到北京闯荡江湖的专业作家鸣不平之外,还含蓄地把我捎带着糟蹋了一顿,把我说成是体制内产生的怪胎现象,甚至把这个事件和我老婆瞎扯在一起,让我也气了个半死。
实际上我对牧业上的事一窍不通,对动物人工受精更是深恶痛绝。用人性的观点来看,我认为所有的畜牲和人一样,都有享受性爱的权力,怎么能让人家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地怀孕了呢?小畜牲长大以后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不人道的,也是践踏“畜权”的行为。我的观点受到部分牧民的支持,但是却遭到乡政府的严厉批评。他们甚至以书面形式向州里反映了我在这方面的消极行为。其实,我只是个作家,我既不能说假话骗人,又当不了小康生活的领路人,要是万一领错了路可就麻达了。可是我也并不是一个啥球事不干的人,关于失学儿童问题,关于牧民饮水问题,关于重修定居点公路问题,我也向上面反映了很多次,到头来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没有钱,啥球事也办不成。上面没有办法解决孩子们上学问题,又不让他们勤工俭学,挣不上钱就上不了学,孩子的父母为此很气愤,他们准备去县里上访,被村长巴克巴依阻止了。
布仁加甫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已经越过15岁的界限了,就是说他不属于失学儿童之列。
城市•风景
在城里我无所事事,在草原上依然如此。这就是我现在的生存状态。有时候我在想,我肯定是一个失败的男人,孩子不听话(经常逃学),老婆有外遇(还没抓着),同事们都用不怀好意的微笑看着我。城市的风在人们设计好的蓝图里沿着楼群之间或着在行色匆匆的人们的两腿中间吹过,这风也许来自遥远的米尔其格草原,但它最初的圣洁已经在城市的缝隙里变得肮脏不堪。人们在城市里呼吸着肮脏不堪的空气,人也变得肮脏不堪。村长巴克巴依说的是对的,现在的人已经变得很坏很坏了。在城里,年轻人穿着瘦长的衣服,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少男少女在风里相互追逐。他们吸烟、接吻,有时候也毫不在意做爱。每天晚上太阳落山后,就有一群瘦长的影子沿着城市的街道,四处寻找廉价酒吧。他们喝着最便宜的乌苏啤酒,咀嚼着热气腾腾的食物,开始寻欢作乐。他们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摇滚歌曲,用激进的语言和目光,蔑视着窗外的我。
一代总是嘲笑另一代。他们的神情让我想起当年。20年前,我们不是也在嘲讽另外一代人吗?一位作家朋友说靠回忆过去生活的人就意味着现实的失败,而刚过不惑之年的我,愁煞心灵的记忆却早已爬满苍老的瞳孔,活在一个白内障的梦境里,死在一个黑色空间内;每天晚上我都要在城市的街道上狂奔不已,我恐惧紧张羞涩,我不知所措。我尾随着一群五颜六色的黑影,他们嘻戏的笑声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他们的呼吸让我感到对生命的压力和性的冲动。我在黑夜的街道上奔跑着,一件一件剥离着身上所有的衣物,再华贵的饰物一旦脱离人的躯体就会变成一件件狼藉的垃圾。沙哑的尖叫。
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那里有美丽的草原,有古老的传说,还有灿烂的天空。
那是一个要攫取我最柔弱感情的夜晚,我的嗓音里有一片青草地,我在里面寻找着一匹长着五只脚的骆驼,我的嗓音里结满鲜红的樱桃,掷到地上才看清那是九月山脚下星星点点的野草莓。我在牧人悠悠的低吟中,品味着略带苦味的奶茶。屋子里充满奶茶的香气,我看见香气里显现出海藻的花纹,这时候我就会听见遥远的地方分居的妻子在哭诉她的失贞。每天晚上,在熟睡的羊圈里,我总能听到羊在梦中咀嚼青草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过第40个春秋,因为在这一年我常常想起孤独的童年。在城市的生活里,在粘稠的空气里,废弃的春天在一天天腐败,周围一片积水,我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奔跑于物欲横流和美丽的幻象之间,捍卫我的领地。在城市的生活里,我是一只被人放逐的羊,仿佛生来就已经决定了匆忙的一生。
在恐惧和焦灼中我开始写作,写的是米尔其格春天的一个葬礼,一位蒙古族老人去世了。草原上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行。我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在米尔其格草原春天的一个早晨,结束了他漫长的一生。写至深夜,就会有一个健壮的身影从石头屋子没有太阳能发电机的窗前掠过,他用尚未发育成熟的手轻轻叩着熟睡的房门,把爱的信息不经意传递给正在梦里咀嚼青草的羊群,于是从羊圈里传出乱七八糟的叫声。
黑影受到惊吓,飞快地逃走了。
黑影正经历着男人一生里最痛苦的年龄,他恋爱了,而且是初恋。一个恋爱的季节,没有灿烂的语言,只有灿烂的行动。他白天也许沉默寡言,而到黑夜降临的时候,他却可以放开青春的脚步,一架山梁一架山梁,一个草原一个草原地去寻找爱情。每天晚上,当有些醉意的村长巴克巴依离开我的石头屋子以后,我就会在寂静中等待黑影的到来,那一时刻我仿佛也跟着黑影回到了初恋,我的初恋是在城市肮脏不堪的马路上开始的,我爱上了我的女同学,一个叫伊的漂亮女孩。为她我没少受罪,学习一落千丈,还受过皮肉之苦。先是我的爸爸妈妈一顿棍棒(包括兄弟姐妹的挖苦嘲弄),后是伊的父母兄弟的围追堵截(当然更少不了皮肉之苦)。更要命的是伊的父母把这件事捅到学校去了。我的初恋是黑暗的。有时候我常在想,我的城市生活的失败,也许和我黑暗的初恋有关吧,因为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压抑自己的情感,我甚至结婚以后从来也没有和妻子交流过有关情感方面的话题。我的婚姻生活也是黑暗的。
老巴特的生活来源
喋喋不休的老巴特走后,从屋门的缝隙里吹来一阵冷风,风里隐约飘来一支歌,是一支蒙古长调。歌声就像风中的飘舞的丝带,时断时续,仿佛从几里以外传来似的。这是酒鬼桑加的歌声。桑加是草原上有名的歌手,只要有酒,他的歌总是唱得那么兴奋。桑加不停地喝酒唱歌,蒙古长调凄惨地掠过焦黄的草地,太阳也跟着变得惨淡无光。桑加号称米尔其格草原上最后一个歌手,这种说法一点也不假,因为他是著名的蒙古史诗《江格尔》最后的传人。因为找不到继承人,桑加的酒越喝越猛。任何一首欢乐的歌都被他唱得悲痛欲绝。
在米尔其格草原上,老巴特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草原上的人们(当然是那些崇尚道德的人)自发地组织起来为老巴特提供食物,这不仅是义务,更多地却是一种榜样。好人越来越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和草原之外的人一样,草原上的牧羊人也变得越来越自私了。说得确切一点,草原上的人们现在越来越精了,以前真是“傻X”,想想都可笑。现在一个外乡人,在草原上如果没有很“铁”的关系,凭你逛上100家蒙古包也休想吃上一块肥羊肉。一切都得拿钱来买,没钱啥也别提。当然,这不是绝对的。要看你是谁。只要人们高兴,他们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一个远方来的流浪汉。按时下流行的说法,草原上的人自有他们的处事原则。米尔其格草原上的牧民们抢着把食物送进老巴特的毡房里,一方面是给别人看,更多的却是做给孩子们看的。这是一种行善的方式,和道德没有多大关系。送进毡房里的东西过几天又被拿出去扔掉换上新的,老巴特已成仙人,因为他现在只剩下两颗极为宝贵的牙齿了,除了每天只喝一点点流食之外,就只能喝我悄悄送给他的奶酒了。不过有一样东西除外,老巴特平时最喜欢吃的要数梅花给他做的蒙古面条了,这种面条在城里一般人是很难吃上的,价格一般比普通面条贵一倍还多。别小看这一碗蒙古面条,里面包含着米尔其格草原的青山绿水,沁人心脾的空气,以及吃真正米尔其格水草长大的绵羊肉,明堂大着呢。不要说汉族人做不出,就是城里的蒙古人也做不出梅花的味道。梅花大部分时间在放羊,她经常让布仁加甫代她看管羊群,大老远地跑回来给老巴特做蒙古面条。有时候她也顺便送给我一碗。
老巴特年轻时一定是个好骑手,骑过的好马一定数不清。他一生大半辈子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马背上的生活注定了一生的辉煌和颠沛流离,而今都已成为过眼烟云。他现在十分不适应地面上的生活,在地面上行走的时候,两条变形的腿严重O型,两只脚老是互相踩在一起,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笨拙的企鹅。
老巴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位出色的猎人,不只是捕获了数不清的野兽,肯定也捕获了米尔其格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们。
而现在,现在怎样呢?你可以像疯狗一样抓狂,也可以用脏话来骂命运之神,可是到头来,你还是得看开。有一次老巴特对我说,他只能看着一匹马发呆。
早年间
早年间,村长巴克巴依常对我说,米尔其格草原不是这个样子的,这里牧草丰美,人烟稀少。像梦一样漂亮。牧人的天性就是随遇而安,大家谁也不知道抱怨,你一样我一样他一样大家都一个球样。只知道干活吃饭,别人说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客人来了就知道宰羊,大家哈麻思都是羊脑子,笨得很。现在我们学“贼”了,我们想问题的时候都要考虑好几天,乡里的干部来了办实事我们给宰羊,不办实事我们给茶、饼子吃一下就行啦。然后他们开台我们放羊。
村长巴克巴依说完开始哈哈大笑。
当时,村长巴克巴依是在我的房间里说这番话的。梅花在。布仁加甫也在。大家围着炉子,品尝着我烧的奶酒。
呸!村长巴克巴依说,你的奶酒里面总是有股胡里马膛的味道。最近一个时期他有事没事总是到我这里来看看,毕竟我是上面派下来的科技副村长嘛。
有一段时间我离开牧业村去州里开会一个星期,这7天里少年布仁加甫发生了不少变化,个头长高了,喉节出来了,嘴唇上糊了一层毛绒绒的小茸毛。他开始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给我干活的时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拾回来的牛粪多数没有干透。他已经偏离了贪玩的年龄,喜欢穿干净的衣服。只要有空,他就用河水把棕黄色的头发弄得一缕一缕的。他还把假装成熟的眼神和精力全用在研究女人身上那飘忽不定的气味上了。特别是自从梅花出现在米尔其格草原之后,小布仁加甫加速了他的发育成长。
早年间,村长巴克巴依继续对我说,人很好,老实厚道,不像现在的人那么坏,好人少骗子多。可是要说还是现在生活好,现在房子有太阳能发电机有电视有羊有钱,多多的有,放羊的时候摩托车骑一下,转场的时候汽车开一下,骑马的人少了坐车的人多了。但是,村长巴克巴依说着咽了一口唾沫,现在人的良心坏啦坏啦的。有钱的钱越来越多,没钱的天天喝酒闹事。他们啥活也不干,却像个四眼狗一样盯着别人看,他们恨不得把别人家的羊群哈麻思赶进自家的羊圈里才舒服。有本事去城里唱歌呀,巴音去了,其其格去了,还有巴图、岱丽、嘎尔夏,他们都去了,都成了歌唱家!村长巴克巴依愤愤然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谁。是桑加。他们是死对头,早年间他们是好朋友,两个都是牧业队长,两个牧业队比学赶帮超,都是县里的劳动模范。可是后来形势变了,桑加没有跟上三中全会精神,错过了时间错过了美丽的季节,错过了花开的生活。现在桑加穷困潦倒却欲壑难填,而巴克巴依富得流油却心事重重。两个早年间的好朋友一见面,村长巴克巴依就头大,一看见桑加贪婪仇恨的眼睛,他就想离家出走。他怎么也想不通桑加为什么这么恨自己。说来这些年自己没少做善事,希望工程:捐!村里修路:捐!牧民定居工程:捐!还有很多:捐!捐!捐!越捐桑加就越恨他,穷人对富人的仇恨是天生的。
共产党真是瞎了眼,还让你这种人当村长当劳动模范!有一次桑加喝多了拿着半瓶白酒指着巴克巴依骂道。
我也不想当。村长巴克巴依十分委屈地说,他们需要带头人。
然后,村长巴克巴依想给桑加一点钱,毕竟以前是好朋友,现在托共产党的福他有钱了,但毕竟自己是有愧的,至于为什么有愧,村长自己也不明白。特别是一见到桑加这种人。
快要换届了,他的对手们已经开始磨刀霍霍向牛羊啦,他们天天大摆宴席,腐蚀拉拢善良的人们。这时候,在美国,小布什也开始为连任做准备啦,他竞选活动虽然没有中国农村老百姓那么庸俗化,但目的都差球不多,一个想当美国总统,一个想当村长。村长是权力是身份,米尔其格草原牧业村的村长从某种意义上就是美国总统。
骑在马背上和坐在凯迪拉克里面的感觉都一个鬼样子。
巴克巴依不可能白白输掉这场战斗。
可是桑加……
桑加也不是好惹的,首先他是上个世纪60、70、80年代的县里、州里、自治区里的劳动模范、红旗标兵,也算是个名人。其次他在州里有后台(级别不详,听说官挺大的),所以他一不高兴就去州里上访(县里都不去,老百姓才不管越级不越级呢),而且每次去都牛气冲天,指名要见一把手,二把手见都不见。现在上面最怕下面群众上访,对告状的人管吃管住,问题能给解决的就给解决,解决不了的就派车原路送回。一级压一级,一个收拾一个,最倒霉要数村长巴克巴依了,管他有没有道理全是他的错,因为他这个村长没有把问题“扼杀”在摇篮里。至于桑加去州里告谁的状,有时候走到半路上就忘掉了。常常是糊里糊涂去又给糊里糊涂地送回来。这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桑加很少去州里上访了,大多数的时候是州里来人找他,而他却藏在山里不出来。桑加现在更大的名气在于他是米尔其格草原上蒙古史诗《江格尔》最后的传人,这是他最要命的杀手锏。他是州里著名的民间艺人,属于宝贝级人物,自治州保护民族文化遗产委员会的人经常来看他,给他录音录像。
谁要你的臭钱!桑加把一叠人民币扬向蔚蓝的天空。
我——,桑加!他突然跪在地上,向着草原的方向喊道。
钱随风扬舞,周围的人全都去抢。
我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桑加继续喊道,我去过日本法国,我去过欧洲!接着他唱道:
你们黑夜的梦
你们白天的希望
没有衰败
没有死亡
没有贫穷
没有酷暑
没有严寒
夏天像秋天一样清爽
冬天像春天一样温暖
江格尔,我来啦!
但是,没有人理他。人们都在抢钱。布仁加甫抢得最多,一数竟有200元之多。但他很快就把钱还给了巴克巴依,因为这是村长的钱。
桑加的确是米尔其格草原上走得最远的人,他曾经参加过国际江格尔演唱会,去过日本,到过欧洲。当时有人竭力劝说桑加留在国外,但他还是回到了米尔其格草原。所以,桑加还是个爱国者。
鼻烟壶
老巴特有一天送给我一只鼻烟壶。以前他吸鼻烟的时候,我也跟着吸过一回。捏上一小撮鼻烟,把它放在手心里,然后用力吸进一只鼻孔里,接着朝天霹里啪拉一顿喷嚏,打得眼泪鼻涕哈喇子一把抓。十分过瘾。自从老巴特开始喝我烧的奶酒后,吸鼻烟的次数明显减少,后来干脆把它戒了。因为他打喷嚏的时候,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从鼻孔里暴发出来的气浪了。老巴特吸了鼻烟之后,打一个喷嚏就要摔一个跟头,打十个喷嚏就要翻十个跟头,划不来。老巴特就把鼻烟戒了。他把鼻烟壶送给我的时候,就站在门口,多一步都不想走。他一抬手,我感到有一个东西向我飞来,接住一看,是把鼻烟壶。再一看,已不见老巴特的踪影。他从来没给别人送过东西,我是头一个。看来他送别人东西的时候很害羞,生怕对方不接受伤了自尊。
老巴特送给我的鼻烟壶是用一快上好的老玉制作的,壶壁上的雕花手法笨拙,一看就知道不是现代工艺。特别是壶盖上镶着一个樱桃那么大的宝石,真的假的不敢说,但一看就知道是个值钱货。
后来有一次回州里办事,我把老巴特送给我的鼻烟壶拍成数码照片在网上传给中央电视台2频道的一个鉴宝栏目,有一位姓张的专家发来信息说老巴特的鼻烟壶的确是真的。不仅是真的而且还是清朝康熙年间的宫廷饰物,很值钱。全世界现在保存下来的也只有两个,一个在我手里,另一个在法国巴黎。而且一公一母,我手里的这只是公的,时下值人民币不少于60万!此照片在网上一发布就引起了轰动,各路藏家纷纷给我发来电子邮件,现在老巴特送给我的鼻烟壶已经被收藏家们炒到82万人民币。
通过鼻烟壶,我开始对老巴特的身世产生了猜疑,在米尔其格草原,我那疑神疑鬼的老毛病又犯了。
老巴特•奶酒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没有办法酿出真正的芬芳的奶酒的,正如村长巴克巴依所说的,我的奶酒里面有一股胡里马膛的味道。这是因为我是城里来的人,是个汉人,不管技术再好也酿不出蒙古人奶酒的味道。每当乳白色的液体缠缠绵绵地流入铝制钵体的时候,我总是把第一碗温热的奶酒给老巴特送过去。我住在一个小山坡上的一个石屋里,一共有两间房,是一个标准的套间。我来这里当科技副村长之前,村长巴克巴依已经派人把屋子打扫过了,现在这石头房子很干净,十分适合城里人居住。在这里住得久了,就不愿去想城里的事。因为我不愿回家,回单位,一想起回家的路,我就头大。
我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生活得很好。草原已经成了我不可缺少的家乡,还有这里的牧羊人朋友,他们都很看重我。
石屋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羊圈,里面可以容纳二百多只山羊。每天早上天刚放亮,就有人把山羊赶下坡去,羊群乱哄哄地消逝在草地深处。傍晚天黑的时候放牧的人又把羊群赶回来,羊群归来的时候,在月亮下面就会掀起一股尘埃,远远望去就像开来一辆解放牌汽车。草原的路已经彻底沙化了。羊群乱七八糟地涌进圈里,羊吃得越饱,放羊的人肚子就越瘪。这一天的劳动就算结束了。石屋和羊圈都是村长巴克巴依的财产,这样的地方他还有好几处。村长巴克巴依从来不放牧,全是雇人干。我住的地方是这一带最好的,因为地势好,每天都可以看到日出和日落,草原美景一览无余。
我端着奶酒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走下山坡,穿过一片平坦的草地,就到了老巴特的家,他的房子是用上好的松木建成的,特结实,住了几十年都不见一根木头坏过。牧民定居工程没开始前,老巴特就生活在这里面了,以前夏季转场的时候,人们就把他放在骆驼背上,到了夏牧场就让他住在蒙古包里,人们照样管吃管喝。后来老巴特认为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一种罪孽,就吵着闹着再也不肯往骆驼身上爬,给车坐也不干。老巴特从此永久地留下来了,他没有跟随搬迁的队伍,一个人守着黄昏的小木屋,一直等到人们从夏牧场归来。后来,米尔其格草原上的老人们都学着老巴特的样子勇敢地不再追随转场的队伍,他们聚在一处,形成了一个个自然的村落。老巴特实际上成了米尔其格草原上最早开始牧民定居工程的第一人,州电视台为这事还专门采访过他。
进门的时候,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来。儿子今年刚满6岁,学前班,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学会逃学。我常被老师叫到学校训话,为此我伤透了脑筋。有一次放学回来,儿子神神秘秘地对我说,爸爸,我知道鬼的地盘地哪里呢。
在哪里?
在美国的一家商店里。有个老爷爷发财以后,晚上就死掉了。一个鬼每天晚上都敲那家商店的门。敲一个晚上呢。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小朋友。
那么你知道美国在哪里吗?
不知道。
噢,上帝,美国!又是美国!我的心情糟糕透啦。单位不顺心,老婆有外遇,现在儿子又是个胡吹乱侃的家伙,看来这个家没法过啦!那个男人是谁?多少年来我用尽了各种手段也没有找出这个家伙,他像影子一样狡猾。于是我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老婆。这个年龄的女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爱情对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早已失去了纯洁的童贞,她们最向往的无非只有两种男人:非权即钱。可是我怎样才能找出这个男人呢?我现在已经对这个男人没有仇恨了,有的却是更多的佩服,我佩服他这么多年没让我抓住,如果他现在现身,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然后把妻子拱手相让。
不过我要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骗过我的。
老巴特还没回来,风不知把他吹到哪里去了。清晨我看着老巴特走出这座木屋,我在阳光下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百灵鸟在草地上啁啾歌唱,远处吾卡家的一条老土狗在阳光下伸着懒腰,它四处张望了一下开始寻找食物。这畜牲只有三条腿,第四条腿据说在一次围猎行动中被狼咬掉了。它已经相当老了,打哈欠的嘴巴里拖着长长的粘液,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几颗稀疏的牙齿。我盯着那条黑色的老土狗,对它充满无限同情。
老巴特今天的心情一定不错,棉帽里面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拄着拐子一摇一晃爬上石阶,他来到我的石头房子,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向我抛来一个东西。那东西穿过门庭,在黑暗中散发出一束红色的光芒,然后就消失在阳光里了。我双手捧着那个冰凉的物件,用颤抖的唇一遍一遍吻着上面的红宝石,鼻烟的清香顿时灌满整个石屋。
老巴特是我忠实的朋友,有一次他随风走到了草原的尽头,高高的阿拉套山无情地挡住了他飞翔的脚步,他再也走不动了,跌倒在苍凉孤寂的草丛里。他的身边是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这是五月天,雨丝间夹着雷声。老巴特告诉我他观察月亮一直到失明,几天几夜,他一直盯着那颗遥远的星球。在每个闪耀着星辉的夜晚,老巴特的双眼都会深陷在失去了光泽的黎明里。老巴特告诉我,他想哭,想痛哭,可是岁月早已吸干了他那干瘪的眼窝,把虚幻的泪水倾洒在肿胀的舌尖上。向北,向北,一直向北走!老巴特把一生的夙愿全部交给了向北走的风,正是这个日子,他所寻找的日子,也是我要寻找的日子。那一时刻,在五月的雨天里,面对一位垂死的老人,我泪流满面,倏忽间对老巴特肃然起敬。
他像鹰一样消失在米尔其格草原的上空,沿着风的方向飞呀飞,没人能看见他的踪影。
桑 加
我注意桑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桑加比村长巴克巴依大,看长相有60多岁了,或者还要大些,在米尔其格草原上你永远也无法搞清人们的实际年龄。和城里相反,这里的年轻人往往显得苍老成熟,老年人却把他们的年龄定格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段里。50岁和60岁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而80岁和100岁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有死掉之后,人们才能知道他们有多大。因为这里的紫外线很强,他们一年四季大部分都在户外活动,牲畜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牧人们不仅要应付严酷的自然环境,还要面对沧桑的生活,这里人们并不在乎这张脸有多年轻,却十分在乎对神的敬畏和草原的崇拜,不像城里人把皮肤保养得跟张白纸一样。
桑加中等个,不胖不瘦但很黑,小眼睛厚嘴唇高颧骨,一副典型的土尔扈特部落蒙古人的长相。在米尔其格草原上,桑加常常把自己搞得很另类,首先,他始终认为自己不仅是英雄史诗《江格尔》最后的传人,而且还肩负着整个民族文化承传的重任。英雄史诗《江格尔》不仅属于蒙古人,而且还属于全人类,这是他出席国际江格尔演唱会得出的结论。桑加是个有学问的民间艺术家,他不仅会唱,而且还有很深的文字功底,这给他收集整理《江格尔》带来极大便利。这些年在政府的帮助下,他终于出版了一部《江格尔》,并被翻译成好几国文字。桑加的影响已经远远飞越了米尔其格草原,有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国宝级的人物。
可是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牧人们却并不怎么喜欢桑加,这可能主要和他为人傲慢无礼以及酗酒闹事有关。这也验证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俗语。桑加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进村子里闹事了,这让村长巴克巴依既开心又疑惑不已。
那个家伙有好长时间没有下山了。村长巴克巴依有天晚上来到石头房子把这个消息告诉我。
是呀。我也好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我说道。
说心里话,村长巴克巴依说,我并不讨厌桑加,他是米尔其格草原的灵魂,是我们蒙古人的骄傲。
实际上我早在几天前就开始惦记桑加了。我的口袋里还装着自治州抢救民族文化中遗产委员会捎来的钱,国家现在每月都要给这些“最后的民间艺术家” 们一笔500块钱的生活补贴费,桑加就在其中之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到桑加了,这笔钱沉甸甸地,压得我心慌。如此说来桑加并不是贫困户,可他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出书的稿费被他三下五除二喝光了,政府的补贴也被他早早花掉了,一到月底他就变成了贫困户。艺术家可能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总是在贫困中过着奢华的的生活。在这种时候,变成了贫困户的桑加就会找我要钱,自从我来这里当副村长以后,就负责给他代发政府补贴。
桑加今年多大了?我问村长。
不知道,比我大十来岁吧。村长巴克巴依说。
那么你多大啦?我问。
不知道,哪一年生的我也搞不清,户口上的日期不对,我是胡里马膛长大的。村长巴克巴依说着十分狡猾地笑了一下。
操!搞得像城里的女人一样。村长巴克巴依离婚多年,老婆分了他一半财产带着孩子们离开了米尔其格草原。据说村长的老婆是草原上有名的美人儿,草原上的男人们一说起他老婆脸上就会挤出一股冲动的热气。村长巴克巴依向我隐瞒年龄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想连任村长,得装得年轻一些,其次他还没有重新娶老婆,更要装得年轻一些。
我们到山上看看他吧。我对村长巴克巴依说。
不。不。不。还是你去的好。你知道桑加不喜欢见到我。村长巴克巴依的脑袋摇得像个波浪鼓。
你是作家,又是州里派来的人,还给他发钱,桑加不讨厌你。所以你去看他最合适。去看看他,那个家伙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村长巴克巴依说着给我递上一支烟,算是讨好我。
如果桑加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村长巴克巴依,上面肯定会怪罪他没有照顾好草原上“最后的民间艺术家”,搞不好恐怕连竞选村长的资格都会失去了呢。所以现任村长巴克巴依特害怕草原上“最后的民间艺术家”出了什么事,这让人感到十分好笑。好笑之余我想起自己的家庭,我老婆是个女强人,自尊心很强,她和我一样知道自己的家庭出了问题,但她特怕我提离婚的事。这也是女强人的弱点之一,特别是在周围的女强人离的离散的散下场都不太好的情况下。我老婆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如果出现问题,在社会上造成的影响肯定是十分恶劣的。所以我老婆坚持认为,就是撑也要把这个面子撑下去,在这方面她有钢铁般的意志,而我却越来越显得信心不足。
时光一天天流逝,
出猎的西克锡力克,
多日不见归来。
姗丹夫人心中焦急,
叫来两个儿子说:
“主人出猎多日,
杳无音讯。
孩子们,快去找寻。“
这时,巴克巴依随口唱了一段《江格尔》,先用蒙语唱,然后再结结巴巴地给我翻成汉语。翻成汉语的效果听上去远不及蒙语那么舒服,原汁原味和韵律方面的东西早已丧失殆尽。在去年米尔其格草原那达慕大会上,作为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最后的传人,桑加被隆重地请上主席台,为来宾演唱《江格尔》。那天他来了情绪,可能喝了太多的酒,他唱的天昏地暗,一直唱得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耐心。而我却啥也听不懂,不停地找人给我翻译,人们见我懵懵懂懂,就说给我听。但是这种东西是很难翻译清楚的,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到头来我还是没搞懂桑加在台上唱些什么。
为了实现让我上山探访桑加是否还活着的阴谋,村长巴克巴依不惜血本。他从不唱歌却为我破例唱了一段《江格尔》,可见用心良苦。不仅如此,他还为我和布仁加甫提供了两匹上好的走马,两件乌苏啤酒,还亲自开车下山买了一堆新鲜蔬菜。就是说这次探访活动是由村长巴克巴依个人全权赞助的。
梅 花
梅花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巴音布鲁克草原。我挂职呼和托哈种畜场楚布勒达牧业村副村长的时候,梅花已经在米尔其格草原生活一年多了。她就住在我的石头屋子后面的羊圈里,和村长巴克巴依200只山羊住在一起。每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梅花就赶看羊走了,去很远的地方,要经过一架山,还有好几个沟壑,把羊赶得远远的,中午不回来吃饭。我见过她的食物袋,一壶水,一些奶酪,还有一点少量的饼子,这些东西是梅花一天的食物,都是村长家里事先准备好的。
梅花是村长巴克巴依的雇工。
每天梅花放羊回来的时候,如果早她就去村长巴克巴依家里吃上一顿晚饭,顺便把第二天的食物带回来;如果回来得晚,村长巴克巴依就亲自把吃的东西送过来。一般他是不会去梅花的房子里的,他会把给她的东西放在我这里,由我负责交给她。然后村长就在我的石头屋子里呆上一会儿,我们一边喝着奶酒,一边聊着村子里的事。村长巴克巴依十分尊重我这个从州里来的挂职干部,村子大小事都要和我商量一下。因为每件事他都决定好了的,我也就懒得插手。实际上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胡吹毛聊,村长巴克巴依对米尔其格草原以外的事情并不陌生,对州里的情况好像比我还熟,他在州里也有好多朋友,听上去官位并不逊于桑加的朋友。每当村长巴克巴依谈起他在州里的朋友,我就烦,特别讨厌听他讲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开着车去州里给当官的朋友们送羊的事情。他还把这件事作为荣耀常常挂在嘴边,一开口就刹不住车。有时候我在想,自己还不如一个放羊的蒙古人,人家能把这个世界看得这么透彻。这些年我从没给当官的送过什么好吃好喝的,有钱的时候就请朋友吃喝,没钱的时候就买些散酒在家里自己喝。我的城市生活从来没有功利心,这也是到目前为止仍是一个小科员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我的城市生活已经到头啦,周围的人大小都当了官,他们已经形成一个阶层,你和朋友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见了面除了虚假的亲热之外,剩下的只有相互恭维了。40岁。小科员。儿子逃学。老婆失贞。生活乱七八糟。上帝,我不知道后十年还有什么不幸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到目前为止,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剩下写小说了,可我的小说偏偏又写得特烂,十投九不中。以前年轻的时候编辑们还写退稿信鼓励我好好干下去,但是这几年他们连退稿信都懒得给我回了。可是除了写小说,我其他啥球事都不会,这可能和我在单位上工作不如意有关,也可能和儿子经常逃学有关,或者和老婆有外遇有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做爱了,除了撒尿,我可能已经不记得那玩意儿还可以干别的事情。
我是在米尔其格草原春天的一个晚上开始写作的,写的是一个葬礼的故事。看来我对老巴特的死是早有预感的。
最近一个时期,村长巴克巴依好像很在意起梅花了。常常太阳还没落山就提着东西跑来找我扯蛋,给梅花送来的食物也比以前丰富了许多。有时候他也会给我送上一瓶白酒,或者一点风干羊肉什么的。我的石头屋子没有太阳能发电机,用的还是上个世纪50年代人们用的马提灯。我和村长巴克巴依在等梅花回来之前,喝酒吸烟扯鸡巴蛋。只要一听到山羊的叫声我们就知道梅花放羊回来了,我和村长巴克巴依跑出去,帮着梅花把羊群赶进圈里。
有时候我常想,酒鬼桑加咒骂村长巴克巴依是有道理的。雇用一个瘦弱的女子去干繁重的体力活的确是一种人道上的残忍。有钱的人在很多地方是让人无法忍受的,但是村长巴克巴依也有让人感到高尚的一面,首先他为人和蔼诚实,其次他富有同情心,特别是那次老巴特失踪的时候,是他开车帮我找回了奄奄一息的老人。这件事让我很感动。
今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村长巴克巴依除了拿来不少好吃的东西,还给梅花送来了这个月的工钱。一只羊每月5块钱,放200只羊梅花一个月就能挣上1000块钱,不算低,就是在城里一个普通打工者也赚不到这么多呀。管吃管住还能拿1000块钱。我有些羡慕梅花了。世界上最轻松的活莫过于和畜牲打交道了,蓝天,白云,美丽的草原,还有高山松涛和流水。快乐无比。尼采说,他人即是地狱。这话一点不假。畜牲只会亲近人类,它们不会说话只会唛唛叫,甚至你宰它们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怨言。
而人类却比畜牲可怕多了。在城里,我最厌倦的就是和人打交道了,城里的人虚伪而善辩,他们在谈笑间就会出卖一个平日关系很好的朋友,我的同事都是这么干的。在单位里,如果同事不喜欢你,你还能勉强混下去。如果领导也不喜欢你,那你就死定了。你干得再多,如果得罪了头儿,你所有的成绩就等于放屁。在家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男人不会挣钱,也不会当官,你在床上打炮的功夫再好,老婆也不会满意的。我就是一个悲哀的例子。
今天是个好日子,尤其是梅花,当她从村长手里接过一叠红色的人民币的时候,粗糙的脸上立刻泛起质朴的红晕。那天晚上,我们三个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土炕上,这个毛毡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地毯,是牧人用土办法制成的,上面的图案简单漂亮。我把马提灯挑到最亮,屋子里的光线跟15W的灯泡差不多。
梅花哼着一首快乐的民歌开始烧茶煮肉。看来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这和城里的女人有着天壤之别。在城里,现在女人越来越不满足自己的生活了,她们总是抱怨周围的一切,怨自己太黑太胖,怨收入太少丈夫没本事,每天晚上她们就牵着一只小公狗在漆黑的街上溜来溜去,希望狗的嗅觉能给她们带来好运。
梅花的身影在墙壁上晃来晃去,美丽的裙摆就像赛里木湖涟漪的湖水,一切疲倦都已复苏,年轻的生命就像茂盛的水草。所有的气味都臊臊地充满着生命的张力。马提灯放大了女人身上所有的曲线,男人所有的心思都被溶化在舞蹈着的曲线里面了,让人心旷神怡。她是属于草原的,这种女人只有在草地上行走的时候,在蓝天白云下放牧的时候,在羊群欢乐的叫声中才好看。
我和村长巴克巴依开始喝酒,刚开始喝我那有股胡里马膛味道的奶酒,觉着不过瘾就往奶酒里渗白酒。桔黄的灯光照亮了村长巴克巴依鲜红的鼻头,他的眼睛在梅花那丰满的臀部扫来扫去,十分老道,目光里充满狼性和霸气。不像愣头青布仁加甫,整天游离着稚嫩的目光,箭箭不中。
肉煮好了,满屋子熏干肉的香气。村长巴克巴依对我说这是山里的野牦牛肉,他放了一个冬天舍不得吃,今天特意给我拿来尝尝鲜的。野牦牛肉果然不同凡响,真正的绿色食品。这种东西我们城里人是很难吃上的,摆在超市里的肯定是假的。于是,我吃了好多的野牦牛肉。后来有一次梅花告诉我现在哪里来的野牦牛肉,不过是普通的熏马肉而已。看来村长巴克巴依也会骗人。
那天晚上,村长巴克巴依和梅花不停地唱着酒歌,轮番向我敬酒。顺便说一句,这两个狗男女兴奋的时候说蒙语,激动的时候说哈萨克语,中间还夹杂着俄罗斯语。我一句都听不懂,只有连猜带懵。
后来我醉了,掺了白酒的奶酒,宛若洪水猛兽,只一会儿功夫就把我搞得不醒人事。
如了他们的意。这是肯定的。
葬 礼
这是米尔其格草原春天的一个葬礼。死者是老巴特。
老巴特终于死掉了。我不知道他要葬在哪里,我一个游手好闲的汉人,除了参加过本民族的葬礼之外,参加蒙古人的葬礼还是第一次。
汽车一直向北行驶,那里有山,蒙古人喜欢把自己葬在山上。我没有参加老巴特的入殓仪式,那都是老人们的事,我不够资格。我混在参加葬礼的人群里,白吃白喝,汉族人和蒙古人都信佛,老人升天是喜葬。老巴特的葬礼没有一点悲伤的味道,我们全都喝得醉熏熏的。
葬礼上所有费用都由村长巴克巴依一人承担。其实村长巴克巴依十分乐意承担这笔费用,对他来说老巴特的葬礼正是一个扬名立腕的好机会。再说,马上就要改选村长了。有好多“小布什”们想当村长。这就是原因。
一辆破旧的东风车上放着一口紫红色的棺材,不厚,在汉族人的眼里也许只能算是一个中下等档次。汉族人很注重葬礼的奢华,尤其是老人的葬礼。而在蒙古人看来,一口薄棺就是一个永恒的句号,只要死者生前活得快乐,一切就显得很次要。
东风车没有牌照,是辆报废车。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仅日子好,而且还是个阴天。出殡的时候布仁加甫悄悄告诉我一些有关蒙古人葬礼的事情,他还是个孩子,想说也说不清楚。但其中提到葬礼必须有喇嘛念经这一档子事,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没见过喇嘛,对充满神秘感的喇嘛的兴趣甚至超过了整个葬礼上任何一个细节。草原渐渐远去,出现一些零零散散的农田,现在有很多放羊的人开始种地,边种地边放羊,过上了半定居的生活。但是放羊的人肯定是种不好地的,有很多人就把地租给汉族人种。生活在米尔其格草原上的人们,他们生来就是和牛羊打交道的种,命里注定的就要和羊群一起迁徙,春夏秋冬,他们离不开草原,离不开畜群。
草原渐渐地遁去,农田也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汽车尾部已不再扬起漫天尘土,视野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鹅卵石和草地,几棵老榆树孤独地生长在空旷的原野里。不远处开始出现羊群。在这个季节,羊群里会突然出现许多奔跑着的小生命,它们像招人心疼的孩子,足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会变得情意绵绵。这是上苍赐与牧人最大的福气,仿佛一夜之间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汽车在冷清的空气中拐来拐去。在沟壑纵横的山路上,一车的男人被颠得晃个不停,肚子里面开始翻江倒海,从昨天到现在我们一直不停地在喝酒,一个个浑身冒着酒气就像刚刚从窖里捞出来似的。佛说老人升天是喜事,走过尘埃,开始轮回。送葬的人站累了就蹲下,蹲累了就站起来。人们扶着棺材或车厢板用蒙语大声谈论着什么,就连死者远方的后裔们也忍不住加入进来,他们开始激烈地辩论起来。美国飞机。伊拉克局势。还有一些中国大陆在台湾问题的传闻。总有几个见多识广的年轻人,他们刚刚带回外面的最新消息,他们以雄辩的口才,把所有的话题全部包揽下来。最后人们瞪着眼睛竖着耳朵,把精力全都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然后大家开始沉默,有人叹息,有人抽烟,有人把一瓶白酒在人群里传来传去。布仁加甫也混在人堆里,他现在也学会喝酒抽烟了,因为有心事,所以他喝得很猛。轮到我的时候我只轻轻喝了一小口。说实话,我还是喜欢喝自己酿的奶酒。又有人开始说话。又有很多人加入进来。我是汉族,听不懂蒙语,只有人们用生硬的汉语讲“美国”的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在谈美国。说“伊拉克”的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在谈伊拉克。当然还有萨达姆。但是从一车蒙古人的表情来看,除了不谈老巴特和他的葬礼,他们什么都谈。世界。土地。草原。女人。爱情。羊群。等等。我现在的心情一直处在灰色的边缘,满脑子想的都是老婆孩子和家,除了家还有单位领导和同事,这些问题我都处理不好。前景并不乐观。不过我还是喜欢米尔其格草原,尽管村长巴克巴依常把“现在的人变得很坏很坏”挂在嘴边,但和城里人相比,米尔其格草原上的人们就像这里的景色一样非常纯朴美丽。
年轻人在热烈地说着什么的时候,有一位老者坐在车上沉默不语,树皮般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悲伤庄严的表情。他用双手牢牢地扶着棺木,有时甚至想把棺木抱在怀里。他的身上沾了好多泥巴,这几天他一定很忙。为了老朋友的葬礼,他累得几乎要瘫倒在地。他和老巴特的关系肯定不一般。年轻的时候他跟着老巴特肯定干过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那时候他们是真正的游牧民族,马背上的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这位老者就是桑加。
春天的原野,远离城市的喧哗和浮躁,把宁静芬芳的空气分享给在这块土地上奔跑着的生灵。白云低低掠过山上的雪线,淹过浩瀚的森林,然后又散散地从松林里飘出来。山腰上隐约出现一个木制小屋,在白云的缝隙里远远注视着送葬的队伍。一只野兔瞬间消失在草从中,野兔正在营造一个温暖的家,长满青草的河床上留下了一长串充满体温的足迹。野兔子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这一年除了爱情,它还要收获一大堆奇迹般的生命。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目的地到了。那里埋葬着许多故去的蒙古人。老的,少的。他们都得到了轮回。死者的灵魂在米尔其格草原上飘逸飞翔,只把肉身埋在一堆堆的石头下面。蒙古人始终认为石头是最好的纪念物,而且风是没有力量把石头刮走的。这让人想起了许多远古的事情,祖宗留下来的经验肯定是有道理的。
早先到达的人已经给老巴特挖好了墓穴。我看见一位瘦小的喇嘛端坐在一块方石上,那是他的专座,这辈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上面坐过多少回了。喇嘛穿着大红袍子,鼻子上夹着一幅老花镜,额头上闪闪发光。老喇嘛不停地翻着一本发黄的经书,咕噜咕噜地念着。有人给他敬上一杯水酒,他就上敬天下敬地,要么把酒喝掉,要么就把它泼在邻近的墓碑上。
他一定想把整部经书一口气念完,把神的想法说给每一个人听。
村长巴克巴依抱着一块石头从山坡下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一长串年轻人,他们要用石头给老巴特堆一个坟。在老巴特的葬礼上,村长巴克巴依赢得了许多牧人的赞扬,这意味着目前的形势对他十分有利,他以实际行动开始为连任做着准备。我们把石头高高堆在老巴特的墓上。
老巴特终于死掉了。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没人品尝我的奶酒了。其实我还是十分想念他的,还有他送给我的鼻烟壶,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那玩意还给他的,因为它太值钱了。可是谁也没想到他死得那么快。还以为他早着呢,这个世界的人都死光了也轮不上他呀。看来珍惜生命是没有用的,珍惜灵魂也许很有道理的。草原上的人们把灵魂看得要比生命重要得多,年轻人却不这么看,这是因为他们不懂。现在的年轻人既不看重生命,也不懂灵魂是什么。
县上有关部门也派人参加了老巴特的葬礼。这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老巴特的死竟然惊动了县上的领导,这说明老巴特并不简单,也说明了我对老巴特身世的猜疑是有道理的。为这事我还专门去县上暗访过。我有一个朋友在XX县史志档案局当局长,他从案卷里抽一张神秘的纸条,上面写有“兹任命阿·巴特同志为中共XX县公安大队队长”,落款是“1949年1月10日”。这是一张组织部门的正式任命书,是写在一个土制的香烟盒上,用钢笔写的,汉文,繁体字,字迹潦草模糊难已辩认。可见当时的情况有多紧急。那个时代任命一个革命干部就这么简单,如果当时有手机或者其他通讯工具的话,很可能连香烟盒也省掉了。这个特殊的任命书现在无疑成了该县中共党史的珍贵文物了。
我们准备为这张特殊的任命书做上一个精制的盒子。已经算在今年的财政经费里了。我的局长朋友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任命书放回档案袋里。
哇赛,算是开了眼了。现在有多少人梦寐以求不正是一纸任命书嘛。我见过许多想当官都快要想疯了的人,他们要是看见写在香烟盒上的任命书,还不知要产生多少发疯的想法呢。一门心思想着要往上爬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应该生在战争年代,只要有能耐,运气好,年纪轻轻就能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可是战争是要付出生命代价的,枪炮不长眼,一场战役下来死伤一大片,我们已经有好几代人没有经历过战争了,这应该是我们的幸运吧,于是又有些人觉得还是太平盛世还是现在的生活比较好。可是,和平时期当官有多难呀,就像一群羊挤在独木桥上,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哪天才能轮到自己。聪明的人早早过去了,愚笨的人永远徘徊在官场的大门外。关于这个问题,州委书记在干部大会上经常提出来,党委书记的原话是:“同志们!现在有些人,点子不往正道上用,工作不好好干,却做梦都想着升官发财。动不动就伸手向党要官要权……”不知这话说了管不管用,反正有些人还是当官了,可他们绝对不该当。有些人没当上官,可他们绝对应该当官。
这是社会问题。不谈也罢。
现在明白了吧。我的朋友对我说,老家伙厉害着呢。
那么后来呢?我问。
我的朋友神秘地笑笑说:这是机密,你是不能知道的!
城市•一条鱼
一条鱼死了。
主人有两种选择:一是把它放进马桶里冲走。二是把它埋在花盆里当肥料。
两种选择主人都干过。
鱼活着的时候,主人把它当宝贝。在一群刚出生不久的小鱼中,主人独独相中了它。事实证明它果然没让主人失望。它第一个长大,第一个开始变色。它是一条非常好看的雄性鱼,祖上优良的遗传基因仿佛都凝聚在它那美丽的身上。
这个冬天刚刚过去,春天迟迟不来,植物不肯吐绿,鸟儿也不肯歌唱,黄昏的天空总是聚着一群乌鸦。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失去耐心的季节。而那条鱼却带着一身绚丽的颜色一头扎进春天的季节里,自由自在地寻找着爱情的水域。
这种鱼的寿命很短,最多能活过2年。
每天回到家,不管有多累,主人都要坐在鱼缸前休息一会儿。他叼着一只烟,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条鱼。主人看鱼的时候,目光总是怪怪的。
鱼自在地游动着,身上的颜色柔柔的。当它安静的时候,像一株熟睡的火苗;当它以十倍的激情在雌鱼群里追逐的时候,身上的颜色就变成熊熊燃烧的篝火,在它穿梭的瞬间里,你根本就看不清有多少颜色在拍打着浪花。
它有多自由啊。主人常常发出感叹。
首先它自由地出生(不需要生育指标),自由地成长(不需要任何成长证明,比如说受过高等教育之类。仅仅一个小小的容器,一片洁净的水域,一点简单的食物,它就十分满足了)。还有它可以自由地追逐爱情(似乎不需要遵守什么道德规范,更没有门户之嫌)。
主人合上疲惫的眼睛,把自己想象成一条灿烂夺目的鱼。主人很累,缩头缩脑地上了一天班,看够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的人,办腻了一辈子都不想办的事,然后夹着一路晦气回到家。主人也曾有过鱼儿的经历,那时候他很年轻,英俊洒脱,生活多美好,他有很多选择的余地,于是他选呀选。他带着一个灿烂的梦想选择了想过的生活,也选择了一个女人做自己的妻子。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种固定的生活方式,面对着一张日渐衰老的脸,静静等候黄昏的到来。一生中属于自己的美好的时光又有多少呢?
现在他已经没有力量选择生活了。多的是胆怯,少的是自信。
今天是个灰色的日子,主人的心情特差,单位没有专职统计,给州里报的数据出现了差错,几个部门报上去的数据没一个是一样的。局长在参加州长办公会议的时候挨了训,他十分恼火,回来后把几个部门的科长叫去一顿乱骂。在单位上,局长一向以温文尔雅著称,可是今天他却骂了人。主人也被叫去挨了骂,他不是科长,但有一个方面的数据是他报上去的。在局长的办公室里,所有被挨骂的人又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那就是不光是给州里报的数据有问题,给自治区上报的数据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于是大家又被局长重新骂了一次。局长在骂人的时候,他只是就事论事,特别是在主人的问题上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就过去了。实际上主人的问题是最严重的,因为他报上去的数据整个是一个天方夜谭,就是说在州长办公会议上发现的问题是从他上报的数据开始的,州长当时的原话是:“同志们!我虽然不是经济学家,可是你们看看,这组数据很明显有问题,失业率这么低,可是我这里为什么天天都有下岗职工上访呀!傻子都能看出来!”
局长没有追究主人的责任,也就放过了其他科长,所以大家都很感激他。主人的老婆是本州著名的铁腕人物,手下管着好多局长,当然也包括主人单位的局长。
回到家,主人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一点劲也没有了,他坐在鱼缸前吸了一支烟,脑子木木的,还停留在局长的办公室里。局长在骂人的时候实际上已经给足了面子,因为主人的原因,这个严重的工作事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为乌有了,主人觉得很对不起局长。但是他又很气愤,因为他是那个铁腕女人的丈夫,在工作上人们就处处迁就他。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他。甚至在酒桌上人们也不放过他,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找他敬酒,他们一杯一杯地给他敬酒,不停地说些低三下四的肉麻话。
他心里很难过,越来越感到自己不像个男人。可是真正的男人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家里乱七八糟,脏得像个垃圾场。这个家有种明显没有女人的感觉,老婆要不回来很晚,要不干脆不回来。这是她的一贯作风,不到深更半夜她是不会回来的,第二天又早早离去。她经常去自治区开会,去内地出差,去基层指导工作。当然她还要打时间差和男朋友约会。她很忙,有很多不在家的理由和借口。
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主人突然想起儿子还没接回来。这是头等大事,儿子是他的命根子,特别是过了40岁以后,主人越来越把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寄托在胡吹毛聊的儿子身上了。挨局长骂,小事一桩。老婆失贞,小事一桩。天塌下来,小事一桩。但是如果儿子丢了,那可是要人命的大事。他爱他的儿子,胜过爱这个世界。
赶到学校,天已大黑。教学楼只有一间教室的灯亮着,儿子在做作业,他的班主任正埋头批改作业。儿子的班主任是个小媳妇,人长得不错,老公在阿拉山口海关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
儿子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主人,很不情愿地和老师告别。出了学校,爷俩沿着街道慢腾腾地往回走。儿子低头不语。这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孩子,这么小的年龄就已经学会封闭自己的思想感情了。
我们不是最佳组合,主人想。在家里,我,老婆,孩子,三个人永远在想着不同的事情。
想妈妈吗?主人觉得应该和孩子说点什么。
孩子不吭声。他的妈妈现正在遥远的深圳市,主人和她已经半个月没通电话,四个月没有做爱了。在丈夫的眼里,主人的老婆已经不能称之为女人啦,全身钢筋铁骨,哪都插不进去。生活在女强人身边的男人们,要么早早离她们而去,要么就像主人一样是个呆头木纳的男人。这种男人怎么看怎么像鳏夫,眯着眼睛的时候好像深藏不露,躬着腰的时候又显着大智若愚的蠢样,做饭洗碗带孩子,然后叼着一支烟四处闲逛。这是一种中国功夫,有着深刻的文化根源,只有极强意志力的男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主人对儿子说,过几天爸爸就要下乡支农去了,去的地方很远,是个草原。
儿子还是不说话。
那里很穷,孩子上不起学,还有人吃不饱饭。主人说这番话的时候一副救民于水火的样子,在黑夜中他感到一股庄严的感情从他心里渗出来。
我怎么办?儿子开口说话了。
我和你妈商量好了,你要不去奶奶,要不去一个退休老师家。那个老师可好啦,她带了好几个孩子,管吃管住还帮着辅导作业。我还是劝你去老师家住,除了学习,你还可以和小朋友玩。你自己选。
那好吧,我就去老师家住。在生活方面,儿子表现得很有主见,这让主人感到一丝宽慰。
晚上睡觉的时候,儿子又谈起了美国鬼屋的事,这次主人在儿子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威胁说下次再说这件事就有他的好看。
一条鱼死了,就在主人下乡支农的前一天晚上。它甚至没活过一年。主人小心翼翼地把它埋进种着三角梅的花盆里,他在花土上薄薄地洒了一层草籽,想过不了多久,那上面一定会长出一层毛绒绒的青草来。
主人想,今年的花开得一定很艳,因为那条鱼活着的时候有多美呀。
草原•梦境
我常常梦到草原。这可能是因为在我的成长记忆中,草原是一个永远抹之不去的梦。
在梦中,草原已不再是原生意义上草原了。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奔跑,因为不熟悉城市的交通吃了许多苦头,相识和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然后我们又一起寻找居住地。中途发生了许多荒诞的故事。
所谓故事,也只不过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而已。大部分的时候,我的梦都和城市和惊恐和性有关。我常常梦见自己在一栋不知用来做什么用的大楼里,楼梯断成一段一段的,你要么惊恐万状地爬上去,要么死去活来地往下走,周围来来去去的人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没有人能帮你一把,而你从来就没有想起要求助别人。后来在我感觉稍好一些的时候,我又来到一个巨大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我不得不做着许多惊险的动作,生命的意义在这里得到了完美的体现。有时候我也会梦见自己掉进一个深井里,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爬上来。
我的梦大都是这个样子的。有时候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冥冥中感觉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梦就像一个破碎的电影胶片,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我和一个美丽的女孩在黑暗的城市里行走,这是一座废弃的城市,人们生死不明,当街奔跑的全是一些不明种源的物种。这座城市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毁灭,幸存的只有我和那个女孩。我们成了21世纪的亚当和夏娃,背景是钢筋混凝土。这是我们的城市,一个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灯光的城市。谈不上生命的价值,在人类末日的最后时刻,所有的物种都在拼命地交媾繁殖,生出来的东西早已是另一个物种的变体。做爱已经毫无意义,为了最后的疯狂,做爱也只是一个幌子而已。
这就是我梦中的草原。我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可能和自己整天忧心忡忡有关吧。这是我的天性,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在我们生存的这片疆土里,人口如疯草般生长(这种草是不能食用的,已成为动物的恶梦),城市扩张的速度远远超过一场侵略战争。大片大片的草原和森林都消失在人的肚皮里了,或者消失在人贪婪无度索取无度的其他事物里了。草原在流动,和沙漠一样,是一个活动的物体。沙漠越流越大,草原却越来越小,人们在干渴中,都把目光投向离水离草最近的地方。你生活的每一天,都是在城市的喧嚣和人与人冷漠的呼吸里度过的,假如你一不留神走出这座城市,你就会看见大片大片的戈壁荒原。太阳热得使人两眼发黑,沙尘暴疯狂地旋转。在人类出没的地方,没有一个熟睡的草原,最近的地方也会在你不知不觉中离你远去。
人类把草原当成一种资源来开发,只要发现一处丰水草地,就一窝蜂地跑去践踏。还美其名曰这是“大旅游,大开发”,是21世纪西部经济增长的重要举措之一。过度开发和放牧,已经使草原不堪重负。如今草原牧歌已很少有诗的美韵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被分割得支离破碎,人们在这里修建了等级公路,修建了超豪华的蒙古包,你所看到的完全是一种现代化的景象。任何一位诗人,只要你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如果你是一位年轻的诗人,你根本就找不到上一辈诗人的感觉;如果你是一个老诗人,你一定会为草原的巨变而伤心落泪的。
草原越来越像一个谜,生活在它的边缘地带的人,如果想看上它一眼,其艰难程度可能要超过一个内地来的人。这就是现实,一个令人尴尬的现实。因为没了一份浪漫和惊喜的心情,在草原上长大的人,可能要比一个外乡人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们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草原从视野里消失,而自己又偏偏没有地方可去。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呀。说不定要不了多久,我的那个关于草原的梦真的梦想成真了呢。
有一个时期,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理解草原的,而且我始终认为,草原夜色要比白天美丽得多。但是一到夜晚我又无法入睡,因为心情不好。这样的心情是做不出什么好梦来的。值得庆幸的是我不是悲情诗人,也不是纯种的文人骚客。对草原的悲悯情绪可能和老巴特的死有关,那天从老巴特的葬礼上回来后,我的心情就怪怪的。想了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但是我很快就把有关草原夜梦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把自己无休止地关在石头房子里面搞奶酒试验了,特别是老巴特死后,少了一个站在我身后不停地絮絮叨叨的人,仿佛生活失去了很多乐趣。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布仁加甫跟一伙人去山里拾鹿角去了,白天的时候我的石头房子前安静得连声狗叫都听不到。
我不得不承认研制奶酒的试验以失败而告终。听到这个消息,村长巴克巴依舒了一口气,梅花脸上也露出了美丽的微笑,而村子里好多牧人却十分气愤。就是说自从我停止奶酒试验以后,这个自然村每天都会有大量的牛奶白白倒进河里了。因为他们已经习惯把牛奶出售给我做奶酒的生活了。之后我就被叫到州里学习了一个星期,现在政府正在积极推进养牛和旅游事业,这两项政策是目前全州的重中之重。所有的挂职干部都集中在州宾馆里封闭式学习7天,有家也不能回。除了吃饭和拉屎,大家的脑子里不是养牛就是旅游。那几天我们全体挂职干部为全州的养牛形势激动不已,宏伟的计划,科学的论证,州领导说他们为养牛的事跑遍了整个中国,考察的结果是我们州很有可能在未来几年里成为中国养牛第一州,奶制品产量将大大超过内蒙古自治区。学习结束后,所有的挂职干部“哗”一下散去,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回到村里,我和村长巴克巴依拿着大刷子提着石灰桶在村子里的院墙上开始写政府统一下发的致富口号。
“少生一个孩子,多养一头奶牛!”
“要想富先养牛!”
“赶着牛群奔小康!”
等等。
我先用汉语写一遍,村长巴克巴依就把它翻译成蒙文。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牧人。我和村长分了工,他抓旅游,我抓奶牛。我从县里领回了300只西门塔尔奶牛的任务,这种奶牛是荷兰种,一只奶牛每天能产40公斤牛奶,一公斤牛奶按一块五毛钱算,一天就能收入60块钱,这是在州里集中学习期间专家帮我们反复论证的。如此看来,只要楚布勒达牧业村每个农牧民家里都能养上几头西门塔尔奶牛就能在短期内脱贫致富。本来县里只给我50只奶牛的任务,我想,党号召广大农牧民致富奔小康是件伟大的工程,我所在的这个自然村正处米尔其格草原的边缘地带,有很大的资源优势,大力发展养牛和旅游事业肯定会受到广大牧人的热烈欢迎的。于是脑子一热又主动多要了250只奶牛的指标。这些天政府的养牛计划在各乡村受阻,广大农牧民积极性调动不起来,他们的经验和政府的经验发生了严重冲突。县里正急需一个突破口,我的壮举让县领导欣喜若狂,很快把我作为挂职干部的典型上报了上去。而村长巴克巴依却对我的反常举动大为诧异,那几天他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有一次他在我那里喝多了,就说我不仅是个“羊脑子”,而且还是一个真正的“卡瓦”。在蒙语里“卡瓦”就是南瓜的意思。
他说,你们城里人真牛逼,球小胆子大,什么样的洞都敢往里塞。然后他就劝我到县里把多要的250只奶牛指标退回去。
你要能在楚布勒达牧业村成功引进10只西门塔尔奶牛,我就服你啦!这种外国奶牛和姑娘的奶子一样娇贵,它不能在外面放养又不能整天圈在房子里,每天还要吃去大量的草料。我们这里没有工厂,出来的奶子卖给谁?你们这些当官的光想前面的事情不想后面的事情,以前你们让我们种麻黄草,我们就把地毁了去种麻黄草,结果差点没把我们害死,土地现在还荒在那里。后来你们又让我们种土豆,我们就去种土豆,可是种出来的土豆又卖不出去,全部烂在地里。现在你们又让我们养牛,最后倒霉的肯定又是我们这些老百姓。村长巴克巴依吐了一口痰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啥哈牙木的事情没见过。他又补充说。
顺便说一句,那天晚上所有的酒都集中在村长巴克巴依的鼻头上,它像樱桃一样鲜红。他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是那么牛逼。
而我那时早已被胜利的喜悦冲昏了头,村长的话根本就听不进去。
石屋•风景
穿过一条浅浅的小溪,走过一片倾斜的草地,如果你留意观察,那拾级而上的石板缝里已经悄悄长出了细细的青草和蒲公英的嫩芽,这已经是4月以后的事了。最先发现它们存在的是梅花,女人的心就像绣花针的针眼儿,那线永远缠绕着阿吾勒精美的图案,就像有时候在寂静的草原上,你会用心去聆听一首马头琴的如泣如诉的吟唱。千里草原,万里白云,走在柔软的草地上,就像行走在母亲温柔的双乳之间,金色的风在她那拱起的生命摇篮里轻轻吹拂。天蓝得发亮,我的石屋却静悄悄地隐没在炊烟弥漫的村子里,我常常站在草原的尽头寻找着我的石屋,又从石屋里面静静地观望着陌生而又熟悉的草原。我已经习惯于草原的生活,骑着一匹大黑马在草原上四处游荡,在风里驰骋,米尔其格草原让我感动不已。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当浓烈的青草气味浩浩荡荡灌满整个石屋的时候,我和一个女人正在缔造着米尔其格草原姗姗来迟的重逢。
刚开始,我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次突如其来的相逢。这天早晨,我的老婆,就是那位钢筋铁骨的女强人,率领自治州联合检查团突然来到米尔其格草原检查工作。事先我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我当时正在被窝里睡懒觉,是村长巴克巴依跑来把我揪进村委会的。村委会的院子里已经被几十辆高档越野车塞得满满的,一走进会议室就看见我那女强人老婆坐在一个显著的位置上,她正低头写着什么,小眼镜滑到鼻尖上却浑然不知。她的旁边围坐着全州各级政府“养牛办”“旅游办”的大小头头们,黑压压的总共有二三十人之多。会场气氛严肃凝重,我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一时间紧张得直想撒尿。
我好像已经有100年没有见到我的女强人老婆了,她今天穿着一身灰色女式西装,留着老式短发,白色衬衣领子翻在外面。脸上擦着好多白粉,还有大红色口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因为级别的关系,平时哪里有机会参加过由她主持的小型会议,如果说有那也是混在人群里开大会,位置远得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就是说这个级别的领导人也许频频出现在你家的电视里,却绝对不会独自突然出现在你散步的羊肠小道上,把你拦住,亲切地拉着你的手问日子过得好吗?性生活和谐吗?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不是你有精神病就是他有精神病。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在中国你一辈子和国家主席握手的概率几乎等于零,但如果国外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在国外碰巧你是华人华侨代表或者是留学生代表或者是中资机构的代表,你就会有很多机会受到出访外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这次没轮上,下次就有机会。我现在的情况跟后一种说法比较相似,在米尔其格草原上我的女强人老婆从天而降,这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在家里的时候,你说吃饭她说她在外面吃过了,你说喝上一杯她说她从不在家里喝酒;你想和她说点什么,她就说她很累。如果你提出来打上一炮,她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你,仿佛你是个外星人,根本就不知道地球人是不过夫妻生活似的。把她逼急了她就用孩子没睡着或者她身体不舒服某个部位上长了一个小脓包,不适合剧烈磨擦之类的鬼话来骗你。最后等到你一件一件把她的衣服剥光之后,面对一堆白乎乎的死肉,操,我又失去了精神。
这就是我们的夫妻生活。无聊而沉闷的家庭生活。
在那天的汇报会上,主要是由村长巴克巴依唱主角,他已经成功地引进了两批内地客人来米尔其格草原度假,给当地牧民带来不少收入。他的汉语表达能力很好,不需要翻译就能把领导想要知道的事情表达得清清楚楚。他还为领导们构画了米尔其格草原未来十年的旅游蓝图:在草原上架桥修路,用钢筋混凝土修建一个个庞大旅游景点,以及在山里搞滑雪场,架高山索道,等等。说到精彩之处他自己带头鼓起掌来。
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蓝图,但是真要运作起来,米尔其格草原非要毁在村长巴克巴依手里不可。
在那天的汇报会上,我把养牛的事汇报得一塌糊涂,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事情。除了我,在场所有的男人,他们的性生活肯定过得比我好,这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在场的女同志,当然除了我那女强人老婆,她们的性生活也很充足,做爱的时候会有好几次高潮。我想像着在场的男人们(除我之外)射精时的各种表情,想像着在场的女人们(除我老婆之外)高潮来临时快乐的喘息或像男人一样的嚎叫。在那天的汇报会上,我那女强人老婆努力吞咽着暴躁的表情,她的眼神直勾勾地从眼镜上方盯着我,把嗡嗡乱叫的苍蝇都吓晕在地上。
我的石屋四周长满爬地松,这种松柏长不高,是一种名贵的高原植被,它的枝叶就像冬天冷霜凝固在玻璃窗上的美丽的图案,整个夏天都散发着一种带着苦味的香气。当地牧人夏天用它驱赶蚊虫,冬天用它熏制马肉,熏出来的马肉清香无比,回味无穷。我的女强人老婆来到我的石屋之后,立刻就被这种清香无比的爬地松的气味熏得晕了过去。那天中午,细碎的阳光满满地洒在石屋的地上,它们在气流中变成了草原上一簇一簇精美的花瓣,在石屋温馨的空气里不停地飘舞着。
我一件一件剥去了女人身上的衣服,刚开始她还不停地反抗着,后来她就倒在土炕的毡子上和我做爱了。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们都很兴奋。高潮。找回了久违了的感觉。在静静的空气中,除了外面百灵鸟欢快地鸣叫,你听不到任何声音,甚至连疲惫的喘息也淹没在小鸟欢乐的叫声里面了。
开完汇报会,我一路小跑,回到我的石头房子里面藏了起来,我想她肯定要来看我的。看我是因为她想骂我,因为我让她出了洋相,如果换成别人,她肯定要歇斯底里,她才四十出头就已经变成这样了,人说官越大脾气就越大,这一点不假。可是她一进我的石头房子就被爬地松的气味熏晕了,满屋子细碎的阳光变成了草原一簇一簇美丽的花瓣,在她那雪白的肌肤上组成了一个一个精美的图案,这些美丽的图案随着女人扭动的身体又变成另外的图案。草原青草的气息让她忘记了一切烦恼,爬地松的气味把她彻底熏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霎时间她仿佛变成了一条美女蛇,粘着一身芬芳的花瓣,吐着一声声轻轻的叹息把我紧紧地缠绕起来。
女人的生命被米尔其格草原芬芳的气息彻底激活了。
我的女强人老婆匆匆离去。石头房子外面还有十几辆车在等她,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还有很多地方等着她去检查。出门的时候女人令人意外地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有机会咱们好好谈谈,你对我误会太深。我是凭自己的实力为党工作的,在生活作风上也是清白的,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再往下说,我估计她要说官话了。
目送女强人老婆的车队在米尔其格草原上消失之后,我长时间处在一种不可言传的欢乐之中,她的体温和她那略带狐臭的气味,还没有在我的肌肤上消失,那上面还有许多颜色继续演变着梦幻般的图案,形成了米尔其格草原上最美的一道风景。这个让多少男人发抖的女人,我居然可以骑在她的上面干她,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米尔其格草原找回了我做男人的感觉。
如果她不是女强人,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还是很美的。人真是个奇怪的动物呀,当你爱她的时候,以前的恨便烟消云散了。
村长巴克巴依来找我,说,啊哈!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个大官老婆呀!今年过年的羊,我给你们家送定了!
桑 加
老巴特活着的时候曾经给我说过,米尔其格草原上真正的仙人当属桑加。他常去山上看望桑加,走的时候总要到我这里背上一皮葫芦奶酒,说是带给桑加喝的。然后他就沿着那条小溪往山里走去,老巴特的身影在草地上变得越来越小,当他在坡地上出现的时候已经和小企鹅那么大了。那时候太阳已经把米尔其格草原染成金黄色,老巴特的身影依旧在草原上蠕动,进山的路还很遥远,他肯定认为这是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否则他绝不会在第二天阳光洒满草原的时候站立起来。在进山的路上,老巴特靠着我的奶酒维持着苍老的生命,当最后一滴奶酒流入他的血液里的时候,桑加就会出现在他那昏暗的视觉里。在阿拉套山以西的山麓之上,在浩瀚森林里,桑加的小木屋就坐落在高高的山峦之间,远远望上去真的很像人间仙境。桑加小心翼翼地把老巴特背上山,老巴特气若游丝已近涅槃。老巴特不会轻易死掉的,他身上气味连死神闻着都头大。桑加不停地给老人喂着甘甜的山泉,不停地给老人吟唱《江格尔》,那悠扬顿挫的声音长久地呼唤着老人远去的灵魂。那时候刚刚下完一场大雨,弯弯曲曲的山道被雨水淋得泥泞不堪,这是一条废弃的官道,年轻的时候桑加追随着老巴特不知走过多少回。
大雨过后的森林,松涛阵阵,云雾缭绕,风景如画。我和布仁加甫牵着马艰难地来到了桑加的木屋前,浓浓的白雾还未散去,木屋依旧笼罩在白云之间。呼吸着潮湿的白云,感觉着高原稀薄的空气,头疼得像炸开一样。我们的全身早已湿透,衣服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天上开始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雪花轻轻贴在脸上长久不愿溶化。山里的气候就是这样复杂多变,在几十公里的行程中,我和布仁加甫经历了春夏秋冬。
桑加的狗围着我和布仁加甫狂吠不已,我们一边极度惊恐地和那畜牲周旋,一边大声叫着桑加的名字。过了好长一会儿,桑加带着老花镜在白云的缝隙里把门推开了,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她梳着大辫子,穿着艳丽的蒙古袍,贵族气十足,一看就不是梅花那种类型的草原女人。
这让我们大吃一惊。
桑加对我们的到来并没显出十分的热情,这从他一脸没有展开的折皱里就可以看出来。大家按蒙古族礼节握手拥抱,然后我们把带来的新鲜蔬菜和啤酒搬进桑加的木头房子。屋子里面十分温暖,也很亮堂,点着煤气灯,奢华气派。桑加把我们领到另一间屋子,找了几件干净的衣服给我和布仁加甫换上。这是他的卧室,有一张用松木搭建的小床,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和一张狼皮。然后我们回到正房,在地毯上坐下来,那个漂亮女子开始给我们烧茶。屋子里摆放着一套录音设备,墙角上堆放着好多用过的录音带,上面都标着蒙文和阿拉伯数字。在录音机的旁边,架着一台小型摄像机,笨重的三角架看上去要比摄像机大许多,十分扎眼。
桑加指着给我们烧茶做饭的女子说,这是他的学生,是个日本人,名字叫由佳。不过她现在的名字叫其其格。其其格在蒙语里就是花儿的意思。看来桑加对这个名字很满意,因为这时他的脸上终于展开了幸福的微笑。日本人?桑加收了个日本学生!这太意外了。怪不得这个老家伙好长时间不找我要钱了,原来他投靠日本人了。布仁加甫的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张着嘴只顾盯着其其格看,他从没见过日本人。
我年轻的时候在南京大学见过几次日本留学生,这是第二次见到日本人,而且是在20年之后的米尔其格草原上,在桑加的木头房子里面遭遇日本人。说实话,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对日本人并无多少好感,也没有太大的恶意。但当我看到那架摄像机和一大堆录音带的时候,突然间对日本人产生了极大的憎恶感,这种憎恶感后来又转移到了桑加身上。虽说艺术无国界,艺术属于全人类,但是我还是有一种我们的宝藏正在被人偷窃的感觉。
我和布仁加甫按蒙古人的礼节先后给桑加和其其格敬了酒,桑加给我们回敬了哈达。然后大家开始聊天扯蛋,其其格的汉语说得十分地道,她说她在来米尔其格草原之前,已经在新疆大学留学三年了。除此之外她还会说点维吾尔语和蒙古语,蒙语是她来到米尔其格草原后跟桑加学的。她还告诉我,她研究《江格尔》已经有好几年的历史了,在这之前她已经走遍新疆境内所有蒙古人居集地,收集整理了大量资料,米尔其格草原是她最后一站。在桑加的授意下,女学生用正宗的蒙语为我们唱了一段《江格尔》。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与其让英雄史诗在桑加的手里失传,不如让日本人拿去传播。再说如果我是桑加,说不定也架不住日本人的美色诱惑,早早投降当汉奸了。我可能是在吃桑加的醋,这种醋和人类传播学无关,纯粹是一种动物原发的罪孽所引起的。
本来打算在桑加的木头房子里住上几天,现在看来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桑加力劝我们住下,因为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回去的路上是很危险的。可是我还是和布仁加甫下山了。走的时候桑加给我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录音带和录像带,桑加说这是其其格帮他录制的《江格尔》,是最全的一个版本。他嘱我把这些东西交给自治州保护民族遗产委员会。
看来,桑加不仅是草原上“最后的民间艺术家”,而且他真的还是个爱国者。
后十年
布仁加甫的初恋是在一个恶劣的环境下开始的。
那是在一个冰冷的春天,米尔其格草原正下着大雨,放羊回家的少年布仁加甫把梅花领回了叔叔吾卡的家。梅花来自遥远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在这之前她已经在米尔其格草原流浪了好几个月,靠打零工维持生活。不幸的是当时少年布仁加甫正处在青春期,他立刻爱上了比他大十几岁的梅花。吾卡叔叔家劳动力过剩,十几口人挤在贫困线的边缘,根本没有能力雇用梅花。于是几天后梅花就成了村长巴克巴依的雇工。为此,少年布仁加甫和桑加一样痛恨村长巴克巴依,至于为什么恨,他们两个自己也说不清楚。每天夜里,当明亮的星星洒满米尔其格草原天空的时候,少年布仁加甫就会悄悄地越过我的石屋窗前,这是他的必经之路,他急切而鬼鬼祟祟地敲着梅花的门。
后来,当少年布仁加甫明白自己永远也无法敲开那扇爱情之门时,就和一伙人去山里拾鹿角去了。和大多数发育中的青少年一样,他的初恋就这样匆匆结束在赶往山里的路上了。拾鹿角是一个危险而辛苦的工作,不仅有生命危险,而且只要被抓住就要承受牢狱之灾。布仁加甫他们为了捡到更多的鹿角,偷偷越过边界进入了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境内,哈国没有中医,鹿角在那里是废物只能当篱笆用,所以那个国家鹿角多得遍地都是。鹿角在中国很值钱,一公斤可以卖到好几百块钱。布仁加甫他们发财心切但运气不好,当他们背着鹿角艰难地返回中国时,遇到哈国边防军,年龄大的都跑回来了,唯独少年布仁加甫被哈方军队抓获。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少年布仁加甫的越境案件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国际司法程序。进入国际司法程序之后,村长巴克巴依宣布,小布仁加甫吃官司的所有费用都由他一个人承担。
后十年,长大以后的布仁加甫也许还要去敲那扇爱情之门,或者还要去山里拾鹿角,碰巧他没有被抓住,回来后成了小富翁。
布仁加甫去山里拾鹿角之后,村长巴克巴依就和梅花订了婚,订婚仪式隆重而奢华,年龄的差距阻挡不了爱情的脚步,他们的结合轰动了整个米尔其格草原,牧人们只是相互传说,但不加任何评论。
后十年,如果村长巴克巴依雄心勃勃的旅游计划得以早早实现,梅花注定要继承一个庞大的产业。顺便说一句,梅花现在已经不去放羊了,她准备筹建一所小学,资金由县教育局和村长巴克巴依各出一半。
村长巴克巴依和梅花订婚后,米尔其格草原上“最后一个民间艺术家”也要和他的日本学生其其格离开这片蓝天了。桑加来和我道别,并领取最后一笔政府津贴。自从他收了一个日本学生以后,变化很大,首先是人又黑又瘦,他解释说这是戒烟戒酒造成的,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所好转。其次是他留起了披肩长发,日本学生把他花白的长发用手绢扎成马尾巴状,使他走起路来风度翩翩。
桑加背着一把巨大的马头琴离开了米尔其格草原。
后十年,如果桑加还活着,他注定要把伟大的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传遍世界各地。我想他是可以做到的,因为那个日本学生其其格是多么崇拜桑加呀,只要看一眼她那充满爱意的眼神,米尔其格草原上最冷漠的青草也会生出几分热情的。
我把老巴特送的鼻烟壶转送给了桑加,因为它太珍贵,而我却不配拥有它。分别的时候我对桑加说了句十分肉麻的话:别忘了你的祖国,别忘了米尔其格草原。
桑加离开米尔其格草原之后,我也离开了这里。我的养牛计划现在处于半流产期,工作不好干,没有人愿意养这种奶牛。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养牛指标,我一咬牙从银行贷了10000块钱买了3头西门塔尔奶牛交给布仁加甫的叔叔吾卡,率先在全州开始了养牛试点工作。我想,只有这样做,才能激发起广大农牧民养牛的积极性。可是3头牛刚赶进家门不到1个小时,吾卡叔叔就拿着一副假牙套气急败坏地跑来找我,他边跑边喊:被骗啦!我们又被骗啦!
吾卡叔叔家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村长巴克巴依扒开一头西门塔尔奶牛的嘴巴,只见那上面光秃秃的一颗牙齿也没有,他一松手那牛就呈现出一副老奶奶的模样。人们把吾卡叔叔手里的假牙传来传去最后传到村长巴克巴依的手里,他把假牙往牛的嘴巴里一按,那老牛立刻就变得年轻了100岁!所有的人都开始哈哈大笑。
瞧瞧吧,村长巴克巴依大声地说:我早就说过现在的人有多坏,他们什么坏事都能做得出来,连一头牛都不放过!
有人提来一桶水泼在另一头西门塔尔奶牛身上,那牛立刻原形毕露,身上鲜艳漂亮的黑白花马上变了色,黑水流了一地。原来我们全都上了牛贩子的当了,可是这都是有关部门检验过的牛呀。早就听说内地的商家给新疆推销黑心牛的事,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竟然在米尔其格草原上发生了。
噢!上帝!
不顺心的事一件连着一件,正当我为3头假西门塔尔奶牛痛苦不已的时候,我那胡吹毛聊的儿子又逃学了,这次他跑得最远,准备去美国寻找传说中的鬼屋。但是,幸运的是他只跑到乌鲁木齐就被警察叔叔成功地截获了。他还不到7岁就干出了这等惊天动地的事,而且这种事发生在我们这种家庭里,真是没有办法向全州人民交待呀。在外人的眼里,我们是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已经连续三年被评为自治州五好文明之家了。
后十年的第一天,我和女强人老婆踏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天大地大儿子为大,这些年我们忙于工作,忽视了对儿子的管教,作为父母我们的心里是有愧的。一路上我的女强人老婆泪水涟涟。
后来我的女强人老婆不哭了,打了几个电话后,心情慢慢地好了起来。她告诉我,她在乌鲁木齐一家星级宾馆订好了房间,我们夫妻俩在乌鲁木齐好好玩上几天,她一年不知要去首府开多少次会,但是她从来没有逛过那里的商店。这次趁接孩子的机会,她要把乌鲁木齐玩个天翻地覆。
就我们两个人?我说。
就我们两个人。她说。
当真?
骗你是小狗。
那儿子怎么办?我问她。
有他爸爸带着呢。我的女强人老婆说。顺便说一句,我那宝贝儿子不是我亲生的。我们是半路夫妻。
他爸爸在乌鲁木齐混得怎么样?
不太好,公司开一个倒闭一个。
后十年第一天的第一个晚上,北京时间23点59分,我的女强人老婆终于靠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微鼾,表情甜美安逸,在火车隆隆的奔驰声中,映在黑色睫毛上的泪痕不知不觉地消失在干燥的空气里了。我的女强人老婆对后十年全家幸福生活充满信心,因为职业的关系,她事先肯定已经在心里描画好了一幅美丽的蓝图。
我想,这可能就是生活吧。我没意见。同意。
二○○五年五月十二日晚 稿毕
写的太好了
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