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晚餐地点是黄酥酥订的。餐厅隐蔽于东安路的一条弄堂的尽头,菜系是地道而别出心裁的本帮创意菜,所谓的创意不过是在菜名、配菜以及造型上极尽心思。餐厅布置得精致亮堂,以老式弄堂生活为主题的手绘立体画附在纯白色的墙壁上,勾勒出一去不返的旧时岁月。
浓墨重彩的生动画境与清油淡脂的素雅菜点出现在同一空间内,形成一目了然的格格不入,偏偏是如此不相投合的双重格调,令不少食客万般喜欢这里。人们总是偏爱出现于意料之外的东西。
黄酥酥接过侍应生给的菜单,直接递给黄柏。黄柏没有翻阅菜单,抬头告诉侍应生“两瓶特纯三得利,两个冷菜三个热菜,荤素搭配对半,最好有一两个招牌菜,费用控制在三百元左右。”新来的侍应生头一次碰到无需菜单就直接点餐甚至不报菜名的客人,不免茫然无措,只在饮料一栏里作了记录。黄柏看出了侍应生的驽钝,也不计较,索性放慢语速,吐字清晰地把要求再次重复。
黄酥酥知道,今晚,她要被告知一些“重要的话”。这是黄柏长久以来的老习惯,即便他安住日本后,饮食起居上的惯例早被东瀛习俗所同化,但是,这个习惯,根深蒂固地随了他。每每要在饭局中诉一段衷肠、下一次决心、表一个态度,他都不会过分讲究饭桌上的佳肴,只是苟且地把要求粗略带过,待到饭菜上桌,他便草草动筷,三嚼两咽后,直接引入正题。
等菜期间,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的话题心照不宣地绕过苏丽珍的现状,也绕过黄柏的日本妻子。啤酒是最先上桌的,聊到尽兴处,他们就举杯相碰,貌似不像是一对久违的父女,更像重逢甚欢的旧友。有时是这样的,变远的距离和拉长的光阴能打磨掉最初的熟稔,再次相见,生疏感反倒促成了彼此的亲近。
“将中文作为第二学习语言的日本孩子越来越多”、“小时候居住的那条弄堂变迁为了大型超市”……绕了一大圈,话题终于落到了黄酥酥的未婚夫上面。她娓娓道出自己和丁克的相识,平静,徐缓。黄柏就成了一言不发的听客,偶尔“嗯嗯”地应和。一说一听的氛围和谐而柔软。
单从外貌上而言,旁人无法从黄酥酥身上辨出有关黄柏的遗传痕迹。她的额头是短而饱满的,他的宽额却是长而扁平的;她的弯眉离地很近,烦恼忧虑时,眉心会不由自主地打出一个小结,他的粗眉却分地很开。她的深窝眼几乎就是苏焕珍的翻版,与他的突眼毫不沾亲带故。她和他唯一的相像,不是来自长相,而是出自口吻,悠徐的语速,平白的叙述,一旦轮到自己诉说自己的故事,言语间便会显露出同一种淡漠,仿佛自己是置身度外的。
这个时候,冷热菜都已被端上了桌。黄柏挑一口小菜,酌一口啤酒,低头的时间胜过两人的对视。他没有任何打断的意思,凝神地听着,也不搭腔。他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将肺腑箴言引入交谈的合适契机。“基本上,婚宴的大小事宜都依照了我的本意。丁克不是唯一对我好的男人。这个事实让他担心,却免去了我的担心——我无需担心他会对我不好……”黄酥酥顿了顿,想求得黄柏的回应。他挺了挺腰板,喟然一叹,看似有话,却不开口,神情里收回了一些温和,又给出了一些微嫌。这神情黄酥酥见过,见他对苏焕珍用过,也知晓这背后的深意。她忽然变得拘谨,不知下一个话茬从哪头接起,只好怏怏地提起筷子,开始往嘴里送菜。于是,这句恣意的直言便成了整段叙述的收尾。
接下来,黄酥酥成了黄柏的听客。他提醒她:最不经用的就是姿色。他叮嘱她:与其在打扮上用尽心思,不如在厨艺上猛下功夫。他告诫她:婚姻是不留退路的排他选择。他关照她:两个人在一起长久相处,免不了起争执,指不定撂狠话,赌气可以,但别拿得宠当赌本,它不够分量,或者说,它至多暂时有分量。
黄酥酥听出了七分中肯,更听出了他对当年的三分数落。
“我见不得你妈,这里头有我的原因。我更见不得你这么像你妈,这里头有我的担心。”
黄酥酥心里的酸楚“噌”地窜了出来。他的微嫌,他的怜爱,他的偏执全都囊括在这话里头。它们是完整的一体,纵横缠绕,相生相依,令她无从分类自取。她想获得的爱被因故转移,她想避让的恨被无辜转嫁。有那么一两秒,她甚至想冲他嚷嚷:因为你的见不得,所以,我都没有办法在自己的二十岁生日、毕业典礼甚至两周后的婚礼上见到你。而就在下一秒,她又理智地替父亲找出了另一个恰当客观的缺席借口:黄柏是不便出现的,同样的,苏焕珍的眼里也容不下他。
就这样,黄酥酥忍了忍自己的酸楚,眼眶红了。她呡了一大口啤酒,杯子见了底。再摇摇酒瓶,里头空了。
黄柏见状,朝木讷的侍应生招了招手。趁着他说“再来两瓶”前,黄酥酥举了举账单,喊了“买单”。
起身前,黄柏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档案袋,郑重地推到黄酥酥跟前,又怀城地轻按了两下纸袋,对她说:“这个,给你。回家看。我的意思,都在这里头了。”
黄柏的酒店离饭馆差不多十分钟的步程。他没有提出饭后散步的建议。她要搭乘的公交车站就在前面,与他有一小段同路。就这样,他们罕言寡语地走着,间歇的交流相当短促,两个人都不想有的生分,终究浮了上来。他问一问明日的天气,她答一句“跟今天差不多”。之后,是好几分钟的沉静。她问了问他的家人,他回一句“都好”。接下去,又是好一阵的无声并行。若不是他们挨地近,旁人都会将他们猜测成路人。黄酥酥关于父亲的大部分记忆都积压在十岁前,那时候,他有着与现今截然不同的秉性,热情、外露、事事俱细,常爱阔笑。笑声带着情不自禁的颤音,压过手中木锯的“兹啦兹啦”声,传向通往马路的弄堂尽头。
公交车来得很及时,接走了刚到站的黄酥酥。他们隔着车窗挥了手。城市霓虹的浮光印染在车窗上,黄柏略微含胸的样子缩成一道皓晃的剪影。她又在车窗上找到了自己的脸,旖旎的光影一轮接一轮地扫过它,没能掠过她的潸然。
牛皮纸袋里的物品出乎黄酥酥的意料:一本房产证,两把一样的全新钥匙,一张电子门卡,一套某楼盘的宣传册,一封手写信。
黄柏在信里这样写道:
你即将成为一位妻子,那就要甘于平淡寡味的日子。不要学你的母亲,接受额外的爱。你可能在这一生中,不会只得到丈夫给你的关爱。我不担心你得到的爱不够多,我反而更担心你需要爱慕胜过照顾。记住,撇清所有不合时宜的殷勤。我知道,我曾经的那个年代已经相去甚远。如今,即便盖了被子睡在一起,也不见得这辈子真在一起。但你既然选择了婚姻,那就应当忠于领证时的宣言。
昨天在机场被你硬拽的时候,我其实瞧见了她。我跟着你一起避免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你是无奈的,我是刻意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碰上她,可她必定会参加你的婚礼。所以,请原谅我,拒绝出席你的结婚典礼。对于这个决定,我思前虑后了很久,决意始终未变。有时候,想起你,脑子里却是你母亲的样貌。血脉的力量与扎根的怨愤在我心里较劲,时常难受,时常逃避。做父亲的就是会陷入深深的自我矛盾中。
另外,这一套六年前买的带装修公寓是留给你的。总觉得欠你一个家。成长的过程里就那么几个重要的阶段,我偏偏都不在。这房子虽小,只有一室一厅,好歹是个栖身处,至少受了委屈也有地方去。
信尾,以一个长辈及过来人的身份再叮咛一句:幸福的婚姻,不怕少一个人在场见证,就怕它只是走一个过场。
祝百年好合。
父
2010年8月22日
黄酥酥对婚姻退守兼备的临阵态度,被黄柏揣测地不差毫厘。在婚宴举行的前一周,收到情真意切的劝解,似乎尤为及时,又格外深彻。她还读出了父亲毫不掩饰的怨恨,对于苏焕珍,对于上一段婚姻。他的暗指一针见血,有人介入,自然有人退出。在黄酥酥眼里,父母的离异,是个谜。他们各执一词,却用着相同的说辞:心不在这,人就更不必在了。
黄酥酥合上信,把余下的东西塞回牛皮袋,给黄柏发了短信:我不是她,我不像她。
加油
作品很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给个好评
好看!已赞!我的《同行》,欢迎支持!
好看,黄酥酥的光阴不作罢
不错 !很喜欢
文字很好
更得太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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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等更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