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迁移-2

  2.

  那是在十四个月前。

  黄酥酥在心里认定,他是不会来的,但还是给他去了电话。她猜对了一半,却没猜中全部。他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就给了黄酥酥他的往返航班号。航班号的到达以及起飞时间显示,他在上海逗留的时间仅为38小时。离沪航班的起飞日期代他说出了未出口的婉拒:他不会出现在黄酥酥婚宴观礼的人群中。

  黄酥酥没有央求,也不责怪他的退避。他能为她飞一次上海,已赚得了她满心的感激。于他,黄酥酥只有体恤,连抱怨都不曾舍得。

  接机的那一日,黄酥酥的打扮很干净。

  她束起过肩的直发,压着眉的刘海被往后撸,散发由两只亚克力材质的棕色发夹别着。她穿的纯棉长款圆领衬衫是中袖的,腰间配有同面料的同色细带,轻轻一抽,松垮一系,便有了不呆板的清爽。

  黄酥酥没有穿那些日子甚为喜欢的粗麻质地的波西米亚大花纹衫,这么穿的话,她一定会搭配具有垂重感的几何形套环耳坠,再用咖啡色的眼线在眼尾处略微一挑,即现的狐媚令她楚楚动人。她偏爱艳丽且媚俗的东西,当她和它们搭在一块,华美的质朴盖过香艳的风情,浅浅淡淡的骄矜之气犹如藤蔓般迭绕了她的全身。她知道,他不喜欢她身上浓重的柔媚特质。他同样不喜欢的,还有繁复褶皱的花哨服饰、暧昧纠结的悱恻之情、胭脂水粉的隐约暗香、皓齿明眸的娇艳女子。他对这些,甚至带着嫌憎的情绪。

  嫌憎不是本能,无非动了心念,折了气势,伤了自尊,才肯拿出精力保留这怨艾的情愫。就算二十年前,他万分迷恋如今嫌恶的一切。

  接机的人群来了一拨,散了一拨,不断重复。黄酥酥随着那些涌来退去的人群,这一秒雀跃,下一秒空落。她收不到他的任何信息,她把手机落在了公司,半路上才发现。本想拦车折回,一转念,又作罢。她担心,一个来回的折腾,错过了他出关的第一眼。

  黄酥酥从又一波出关的人群里望到了他,她在铝制栅栏外兴奋地挥手,并示意他把行李给她,他笑了笑,没有顺从。黄酥酥也不勉强,走过去顺势亲昵地挽住他。他们并肩而行地穿过候机大厅。黄酥酥用眼角瞟到,他的鬓角和发髻已经花白得遮住了稀散的黑发。

  “明天带你去染发。”她说得坚决。

  “不用。把晚饭的时间留出来,我们聊一聊。该上班的时间就踏踏实实上班。”他回应得坚定。

  还没走出机场,黄酥酥就遭遇了一场虚惊。在她左肩的斜对角方向,约十米的距离,她看到了以嫩黄色遮阳帽半遮额头的苏焕珍,正勾着她的男朋友往一号门走去。这款帽檐缠着灰白格子麻料的帽子让黄酥酥不免惶遽却又暗中庆幸,这是她去文莱旅行时给母亲带回来的礼物。多谢这顶眼熟并且醒目的帽子,避免了一场无端的尴尬。黄酥酥淡淡长吁。

  “爸,我们走二号门。”瞬间的,黄酥酥轻挽着臂弯的双手有了强拽的意思。

  黄酥酥的父亲名为黄柏。在黄酥酥十岁的时候,他成为沪上较早一批去日本打工的上海人。依然是在黄酥酥十岁的时候,黄柏和苏焕珍正式离婚。事实上,黄柏是先办的离婚手续,后办的劳务签证,一年头一年尾,正好跨过黄酥酥的十岁生日。突如其来的离婚决定和去意决然的出国行程没有任何因果关系,黄柏的这两桩人生大事也不是仅用一个简单的关联词,就能将其中的瓜葛和牵扯都一目了然地清楚叙述的。若要说两者之间真无一点干系,那也是黄柏掩耳盗铃般的自我安慰。

  兴许连黄酥酥自己都不记得,她在自己四年级的日记中这样形容过父亲的决定。“因为爸爸要去日本,所以和妈妈离婚”,这一句被粗黑的2B铅笔头重重地反复涂抹;下面一句是“爸爸离了婚才去日本的”,这一句没有被涂抹,但句尾的标点符号是个问号;还有一句比较冗长,“如果爸爸不和妈妈离婚,他就不会去日本,可是爸爸去不去日本都会和妈妈离婚”,然后是一串感叹号。那一个学期的黄酥酥刚学会关联词的使用,年幼的她尚未有能力深谙世事的微妙,只能胡乱猜忌父母间的恩怨。但打小就略识人情的她还是从草草记下的文字中悟出了浅显的道理:人生不存在假设关系,所以,假想得不出真相。

  这真相连苏焕珍都没看破,哪里轮得到一个十岁的孩子呢。

  黄柏此次的上海之行是仓促而匆忙的,其实无关逗留的短暂。他在临行前,于软面抄上写下了一整页的行程事项,字里行间偶尔夹带着零星的日本片假名。这密密麻麻的备注毫不缭乱,细一看,字迹工整,没有一处涂改,仿佛这些即将要完成的大小事件在他脑海中早已初具规模,全然不是黄酥酥的一个电话才迸出的突发奇想。这一个电话的作用,也就是让黄柏把心里惦念的、脑里构想的都逐一跃然纸上。然后,亲自飞往上海,按部就班地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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