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一个永远不会长高的人

  走过前边的大槐树就快进山了。这棵槐树长得很有意思,主干刚从土里冒出头就突生出两条支干来,它们争夺着根部的养分输送给各自的枝芽,枝繁叶茂却又越长越远。这一点和杀手很象,最亲近的人往往也是最激烈的竞争对象。耀第一次来时顾不上注意这棵树,吸引他的是山,一座连着一座的山就像一条巨大无比的波浪线横在他们眼前,怎么望也看不到尽头。耀心里打鼓这么高的山怎么过去?

  和小美撞在一起后,耀先被弹了一下才摔倒在地上,小美看到耀摔倒后也熟练地趟在地上,还“哇哇”大哭起来。红唇女子抱起小美拿出玩偶逗她开心,但小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哭声引来更多的人,他们手捧瓜子、巧克力、洋娃娃将小美围起来,小美手里的东西都拿不下了。这是他们长期积累的经验遇到事儿先哭的人总会占理。莲灿也蹲了下来,耀以为她会安慰小美没想到莲灿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想不想逃出来。

  耀拨开人群跟着莲灿来到到窗前。“从那儿翻出去,我在外边等你。”莲灿说。耀顺着莲灿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院墙,两米高的院墙。不过耀还是用力点了点头,这是离他最近的机会!

  也许因为时间太久砖头的外层泛起一层薄薄的东西像蜕了一层皮,而连接砖与砖的黄土也风化成道道缝隙。耀用手指抠着泥土把这些缝加深他就能像爬梯子似得爬到顶端,当耀坐上墙头才看到紧靠着院墙有一条马路,路上有很多人。无数个夜晚当别的小朋友熟睡时,耀在琢磨外边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是像院长一样友善还是像何阿姨一样凶。想这些时他也要闭上眼睛,有时还会装着睡熟了翻个身,因为何阿姨在门口监视着他们。原来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站在马路边看着对面亮闪闪的红灯跺着脚还不停地看手腕上的表,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焦急地表情。连一个坐在墙头上的孩子也不值得他们看上一眼。

  和孤儿院隔路相望的是座大楼,每个从它身边经过的人都会把自己短暂的留在上面跟照镜子似得,在这以前耀以为所有的建筑都是深红色的。耀被吓到了,新鲜的东西让耀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不敢跳就回去吧。”耀听到莲灿的声音,糟糕,他激动地忘了莲灿还在等他。从莲灿的话里耀听出一种轻视,莲灿认定耀害怕了。院里小朋友打架,问清楚谁是谁非后何阿姨会和别的阿姨说,他们还打架,配和着眼珠子上翻的动作。耀清楚何阿姨的意思,他们是孤儿如果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互尊重没有人会看的起他们。所以耀经常扮演一个平衡者,看到谁受了委屈就主动把攒起来的糖果分给他。耀想通过团结来赢回一点一点自尊,可没人听他的话他们总会为一丁点小事儿发生争执。耀这样做意外换来阿姨们的称赞,可赞扬中大都含着怜悯的成分。

  耀站了起来,他要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由于过分紧张他的两条腿不自觉地并在一起,然后双腿用力向后瞪,整个人出现一种腾空感,一瞬间耀还误以为他把墙踩塌了,等睁开眼时他才明白是自己飞了下来。落地时有一股生猛的力量拉着他,小腿和膝盖已经着地但整个人还在向前滑行为了避免磕到脸耀本能的用小胳膊撑了一下。他抬起头倔强的看着莲灿。尽管膝盖擦伤了,血渗透出来和裤子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重复一个动作,把连在一块儿的裤子和膝盖撕开,血又流出来粘住,再撕开!耀忍着疼不把它说出来,因为他不希望出现那种难堪。敢跳下来吗?疑问是对耀自尊的伤害。所以碰到高山时耀是那么的害怕也强忍着,他告诉自己别大惊小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莲灿小看。

  虽是七月山里的天已经有些冷了,这儿的山不像其他地方翻过一座就能看到村落或小镇。它是连绵不绝的,人刚翻过脚下的山打算松口气抬头却发现到达的只是另一座的半山腰,而更高的还在不远处矗立着。一座连一座好像再比高,通常土地就藏在一连串山的背后,它们像是中场休息舒缓一下竞争,而后又是另一群山脉的角逐。

  前边就到流沙镇了,不大的小镇被一条沟壑分为两半,像用斧劈开似得,持斧者好似没把握好分寸一斧下来西边只分到一个小角落。杀手们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百花镇,他们还称莲灿住的地方为百花园。这些名字都源于莲灿的百花宴,她少有的肯花心思为宴会起个名儿。当时耀很疑惑,“花园里只有一种花为什么叫百花宴。”莲灿摸着那些娇嫩的花瓣说,“人也是一个种类还不是各有不同!”

  隔着老远耀看到一块巨石,它像头大笨熊一样站在那儿,巨石上写着两个大字:百花。石头后边是一座石窑,如果走近一点就能看清每块石头上的纹路还有用石灰勾勒出的花边儿。这是百花镇的另一座建筑。每年从三月份开始杀手们就会陆续赶到这儿,他们在这里比拼厮杀只有最后的胜出者才有资格参加百花宴。这是石窑主人定的,他说这是杀手基本的气节。有个不守规矩的杀手打算等莲灿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后去偷袭,被石窑主人打穿了右腿的膝盖骨,从此不能站立,对于杀手来说这比死更痛苦。

  无疑石窑主人在帮莲灿,可他是谁?耀曾和苏蝶做过笔买卖,只要她说出石窑主人的名字耀就答应苏蝶三件事。这对苏蝶来说稳赚不赔,可苏蝶听完耀的条件后一副很扫兴的样子说了句,你到不傻。等耀咬咬牙把事儿加到五件时苏蝶才又张口说,去求老天爷吧保佑我尽快查到他,这家伙的价钱足够让我从此退隐江湖!

  走进门,有口冒着热气的锅有个人正从锅里往出捞肉,每块肉大概一斤左右。那人大口嚼着猪油从他嘴里溢出来。如此饭量偏是个精瘦的人杀手里也只有朱七,他的耐力和爆发力极强相传能徒手制服一头发飙的野牛。

  耀还看到一个大纸箱,它好像长了腿似的自己会动。从耀的方向看箱子确实生出了腿,还穿了双红色的鞋。原来是小二在搬东西,从未见过石窑主人的店小二,庞大的箱子挡住她大部分身体。时间这么紧迫耀之所以来石窑看小二还是因为耀不敢见莲灿,他不知道怎样和莲灿讲述自己的失败。但很奇怪每次见完小二后耀会轻松很多,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也许是同龄人天生的亲近感吧。

  “你来啦。”小二看到耀放下纸箱,朝着他跑过来一脸的高兴。她仅比箱子高一点点。小二的身高没怎么长过,她是侏儒。

  “嗯。”耀算是回答。他突然想起出门前答应给小二的礼物忘买了。耀经常给小二讲外边的事情,也常常许诺送小二礼物,可十有八九他会因为着急赶回来见莲灿而忘掉。

  “告诉你一件事儿。”小二拉着耀往里走。

  “砰”一声,耀听到枪响,他看见一个人从门口走过,是神秘杀手。走山路时耀故意饶了几圈,对于不熟悉山路的人来说大山就像迷宫,一旦迷路就得花很久才能找回,因为满眼的树木走到哪儿都没太大区别。现在看来耀低估了神秘杀手。

  杀手终于开枪了,或许他之前不下手的原因就是为了让耀引路。这一枪如果换在谷子地里耀会感激杀手,那个时候死是一种解脱。但现在情况变了,耀掏出枪一个轱辘翻到墙角藏起来,假若杀手再开枪,他不能将杀手击毙也有把握把他打伤。然而耀又判断错了,面对神秘杀手他总是错误百出。子弹飞了过来,目标却是小二!来百花镇的每个人都可以倒在抢下,他们拿枪杀人也被人枪杀,可小二不行,她是这里唯一的普通人。“趴下。”耀大喊一声,小二好像没听到,柱子一样站在那儿她被吓傻了。子弹飞来了,耀也来不及补救了。

  就在这时朱七一脚将桌子踢飞,桌子连同铁锅和锅里的肉一齐飞起来挡在小二面前,那颗子弹麻利地穿过一块肥猪肉留下个窟窿后又碰上铁锅发出“叮”的一声,最后才不甘心的落到地上。耀赶快跑过去,小二一定吓坏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尽然丢下了小二不管。小二看到耀后紧紧地抓着耀的手,她用的力气太大了指甲深深地嵌进耀的皮肤,大滴的泪珠滚下来她说:“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杀手为什么会朝着小二开枪,难不成是杀人灭口。苏蝶常把自己比作百晓生,其实不是,小二才是知道秘密最多的人。每年来石窑的杀手那么多,不说别的光是他们喝醉酒的看似胡言乱语中至少六成是苏蝶费尽心思也查不到的。很多杀手不知不觉把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透露给小二了。

  “他还是发现了。”小二的声音随着抽泣出现一种错乱的停顿感。“今年来的杀手实在是太多了,他们都想看看神秘杀手究竟是谁,客房不够用我就把我住的那间腾出来。”小二擦了把眼泪继续说,“你知道的石窑主人不常在他那间房大半时间空着,我本来想在那里凑活住几天,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总觉得床下有东西硌得慌,然后我在床下翻到一把枪,上边刻着陶灵思。当时我就意识到闯大祸了。赶紧把东西放回原位,没想到他还是发现了。”

  如果神秘杀手是陶灵思的话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他并没有失踪反而一直潜伏在莲灿身边。尽管耀不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推测出陶灵思一定和莲灿有着深仇大恨。他一直隐忍着就是要等一个稳妥的机会,现在时机到了陶灵思用神秘杀手的身份来复仇,没想到却被小二撞破。

  这也解释了陶灵思为什么只让一个胜出者去参加百花宴,假若百花宴那天来了一群杀手,莲灿招架得住一个,两个甚至五个,十个。但等到她体力耗尽时,必定会露出破绽,到那时躲在暗处的一把狙击枪就能轻松的要了她的命。从始至终陶灵思做的不是帮莲灿,而是想亲自结果了莲灿。恨和爱不同,爱是一种柔软的东西,它能让人散发出对事物的善意,而仇恨是坚硬的,他堵塞着每一个柔软的毛孔让人成为它的容器,然后放肆的在人体中发酵,壮大直至主导人的大脑。仇还得亲自报,当一个人为报仇精心筹划了好多年,正要去时突然得知仇人先被别人杀了,略带遗憾的欢愉哪能与亲自动手的畅快淋漓相比。

  小二不能在石窑待下去了,再不走的话她肯定会被陶灵思杀死。耀刚才已经抛弃了她一回现在决不做第二回。生死关头的两个人,你以为你们同进同退一转头却发现伙伴早已丢下你已经逃命去了。被人抛弃是种什么感觉,耀在孤儿院尝够了。

  “跟我回百花园。”耀说的很用力,好像用力说出就会有底气似的。小二点点头,她除了跟耀走没别的选择。

  朱七还站在门口,从他身边路过时,耀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句,“谢谢。”按理说每个来石窑的杀手都想杀了莲灿而成为天下第一,任何想伤害莲灿的人就是耀的敌人。但今天朱七毕竟救了小二,耀感激他的仗义相救。如果小二是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死的话耀不会原谅自己。

  “好好留着命到时候还我一锅肉便是。”朱七说着大步跨出门,他在嘲讽耀。关键时刻只顾自己保命的胆小鬼。耀也在反省他为什么会丢下小二,除了他没想到杀手会朝小二开枪外还有一个原因。

  莲灿教给他的第一个守则是,杀手没有感情任何时候首要的是保护好自己。那时耀刚从孤儿院逃出来,听到这句话后他觉得不对,遇到危险的是莲灿他该怎么办。耀仰着头问莲灿:“如果是最想保护的人呢。”莲灿告诉他:“杀手最需要保护的就是自己的命!”这些年耀一直认为自己是有感情的,甚至深厚到可以去为莲灿死。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多情,潜意识里他还是接受了莲灿的话,他不愿为除莲灿外的人去冒险。想到这儿耀赶快打断自己的想法,他还是愿意为小二冒险的要不然为什么会带她离开石窑。

  天快黑了,耀和小二在石头上坐着,去百花园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们走了三个小时还没到达。寒气沿着腿慢慢爬上来,他们像两座雕塑一样不动也不说话。离开石窑后陶灵思就没追过来,是耀不敢回百花园,耀也知道小二知道他不敢回百花园。

  两年前小二来到百花镇。耀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北方的冬天到处是硬邦邦的,就连空气都被冻住了大风刮来会发出凌厉的“呼呼”声,猛的一听还以为野兽在咆哮。那天还下起了雪,山里的雪不似外边的如柳絮一般轻飘飘落下来,它们是糙老爷们夹着冰雹劈头盖脸就砸下来,蛮横的等来年春天才会融化。

  耀烤着火炉眼睛偷偷瞟向莲灿,他喜欢冬天,尤其是下雪天。白白的一层铺在地上使耀产生一种错觉,世上清净的只剩他们两人。莲灿在做玫瑰酱,花瓣早没了盛开时的鲜艳,它们失去了水分,呈现出干瘪的老态。但做酱只能是风干了的,那些新鲜的反而会因为水分太多而发霉。莲灿往铺开的花瓣上撒一层薄薄的糖,她的动作那么美。她的一切在耀眼里都是恰到好处的美,连那条疤痕也不例外。浅淡的疤从眉角蜿蜒到额头,像条小鱼一样卧在莲灿的额头,尤其在莲灿笑的时候小鱼也随着皮肤上下动弹着好似活了一样。

  就在这时耀听到门外“咚”的一声,像一头风雪中的小兽撞迷路误撞在门上。耀出门看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冬天的百花镇连杀手都不愿意来,怎么会跑来一个孩子。她的鼻子和脸蛋发青,看到耀后微微一笑可惜僵硬的没笑好。这种天气下如果耀不把她引进屋她极可能会冻死。

  女孩跟着耀,她还不知道这间屋子除了耀和莲灿外没外人进来过。莲灿又往糖上加一层花瓣,玫瑰酱就这样一层糖一层花瓣,如此反复。她的动作还是那么美但耀知道莲灿不高兴了,情绪是藏不住的,人可以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甚至笑脸盈盈但给人的感觉是不对劲的,像晴朗的天气突然注入一股冷空气。更何况莲灿也不是掩饰的人,“她是谁?”莲灿问道。

  耀本来想了好几个回答,比如她是大雪中迷路的小孩,比如她快要冻僵了,再比如我们不收留她她就快冻死了。可这些不能回答莲灿的问题,女孩对他来说是个陌生人,他不知道她是谁。

  “我本来要去流沙镇的。”女孩缓过劲儿冲莲灿笑了一下比上回笑的好看多了,可惜莲灿根本不关心,女孩的话还没指尖的花瓣有意思。现场出现一种微妙的尴尬女孩也意识到了她又说,“不过我好像走错了。”

  莲灿把最后一层花瓣铺好才抬头看了女孩一眼问道:“迷路了?”

  “对。”女孩点点头她的神情里带着急切,着急的想要留下来。“雪停了我就走。”女孩补充。

  “不行。”莲灿又添了点蜂蜜,密封好后她的玫瑰酱大功告成了。

  大概是没想到莲灿会拒绝,女孩的眼神中山露出一丝失望,转眼又用一个微笑代替她说了句,“谢谢。”

  这种感受了耀太了解了,就像一个在沙漠里快要死掉的探险家,他想把自己一生的发现告诉别人,临死前终于碰到一个人当他倾尽所有后才得知那人是个聋子。希望后的失望最残忍,耀不想女孩太失望。“我送你去流沙镇。”他说。

  其实流沙镇也不远,只需下一个坡再爬上去就到了。耀在前边探路他让女孩踩着她的脚印走,没办法大雪让山路变得像镜子一样光滑。走到半山腰耀听到后边发出“哎呦”一声,然后看到女孩超过了他,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后撞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才被迫停止。

  “怎么样了。”耀走过去时女孩仍旧躺在石头边。

  “没事拉我一把。”女孩伸出手来。“你的步子迈的太大我跟不上。”女孩吐吐舌头一副调皮的模样。

  耀转头看到走过的雪地上大脚印中间错乱的排布着小脚丫。他想象着女孩费力沿着他的脚印实在够不着时才无奈踩出一个小脚丫。“你还能不能走?”耀问道。

  “怎么不能。”女孩不服气地走了几步,“不就是摔一跤吗?”雪地上留下一连串一深一浅的脚印。

  很明显女孩在逞强,她和当年的耀一模一样。耀当时忍着痛就是为了不让莲灿小看,女孩大概也是这样,被莲灿拒绝算难堪的了他不想也被耀小瞧。“来我背着你走。”耀蹲下来,女孩经受的他也尝过。

  耀背起女孩,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股电流击中耀的心脏,苏苏麻麻的带着莫名的欢喜。他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让这些路长些,再长些,千万不要有尽头,这样他就能一直背着女孩,耀的每一步走的更加小心,他不希望背上的女孩受到一丝颠簸。随着脚步青涩从耀身上退去,他迎来了一个新的自己。

  一到流沙镇女孩就跳了下来。“今天算你帮了我一回,我记下了。我叫小二,其实我们差不多大只不过我的个子长的慢而已。”她倔强的样子让耀产生错觉,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