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刚
再次遇见余玲,是在一零年王菲北京演唱会。
当最后一首歌——《红豆》的旋律响起,我心头微颤,一种强烈的预感促使我转过头去。就在王菲身着一袭蓬松的白裙在光影的梦幻里颤抖着开口的时候,我的目光如触电般与她相遇。我近乎窒息的盯着那个身穿米黄色风衣、环绕枣红黑条围巾、跟随旋律轻轻啜泣的女人。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在短暂的眩晕之后,我恢复了知觉,像醉汉一般努力拨开芜杂的人浪,在钢琴黑白键流动的起伏间跌跌撞撞。如沙漠中垂死的人挣扎着奔向绿洲,我的目光灼烈,喉头发紧。
“还没好好的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在五千人潮水般的欢呼中,她微微抬头,离我不足一米的位置。我头上落满了汗,心脏发出轰鸣的颤动。她鬓角那朵小小的桃红胎记像一束1000瓦的强光让我躲闪不及。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我大张着口想把找寻十年的苦痛都咆哮出来,却不想喉头被刺进了一根针,嘴唇发麻,努力了很久才发出一声沙哑而轻柔的颤抖:
余玲……
她把耳朵侧过来,眼角里渗出了大朵大朵的泪水。
2 余玲
初次遇见方刚,是1997年的冬天。
记忆中那个冬天有一种钻心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快,寒流从各个角落汹涌着灌进来,留下一个个瑟瑟发抖的不眠夜。当时隔壁宿舍的姐妹实在受不了,一口气买了10个电暖宝。一天深夜,两声含混的爆破声把整层楼惊动。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听见风声和人声呜咽着。随后是尖叫、脚步、噩梦——电流泄露引燃了棉被,不足十分钟,隔壁宿舍就被火光裹挟。事后,学校决定把我们医学院整层宿舍搬到几百米之外的新楼。
搬宿舍那天,我们正收拾着七零八碎,室友秦玉冲回来宣布:姐妹们,都歇着吧……找来一免费劳动力,姐妹所有物件儿都让他包了。我循着手指方向,抬头看见,一个穿着褐色线衣,套着单薄呢子外套,方脸寸头,表情坚毅的男生——他背挺得很直,青色的胡茬像刚收割过的麦地,泛着好看的光辉。这个自称是秦玉远方表哥的男生,像猫头鹰一样环顾了四周,忽然大步跨过来,抢过我手中的书箱,扛起塞得鼓鼓的被子,右手伸直戴镯子似的套上四个暖壶,转身,脖子上不忘挂上刚洗过的水蓝窗帘。然后,他整个人像被塞满的印度火车,努力保持平衡后,对我们憨憨的笑了一下,便突突地大步下了楼。
我和寝室的姐妹靠在五楼的阳台上说笑。樱花一般的小雪落满一地,零下七度的冷风吹起来,像一首颤抖的笛子。我目睹方刚满头大汗地在雪中奔走,他已经脱掉了线衣,只穿着一件米色的衬衫。汗湿的皮肤映射出一种古铜色的光辉,他哈着气,好像浑身都沸腾了,快化掉了。来回跑了四五趟,搬到新家。方刚浑身已被汗湿透,他1米8的身材,站在水龙头前,喊着:“热!” 秦玉裹着羽绒服,嘻嘻笑着说:“表哥,快坐……让我们寝室的大美女给你量量体温……看你烧到多少度啦!”
他坐下,我递给他一条毛巾。他尴尬了一下,然后盖到脸上,说:“恩!有种消毒水的味道”。我说,张嘴。然后塞进去一根口温计。他绷着嘴,像只被鱼噎住的鹈鹕。
“来,给你量量血压。”他伸出粗壮的胳膊,“握拳”我说。他的肱二头肌绷得像石头,血压计的袖带差点裹挟不住。我快速捏动黑气球,他塞着口温计的嘴呜呜地想说什么,那样子真好笑。我忍住,像个惯看生死的老医生。水银柱随他的呼吸起伏。
“90,130”,他睁大着眼,用空出的左手指着口温计,呜呜着。我拔出来,佯装娴熟地对着光看。
秦玉凑过来,大叫说:“哇,41度!表哥你烧的不轻。”
他憨憨地用手捂着额头。我支开秦玉,说,“来,我再听听你有没有内伤。”
隔着被汗湿的衬衫,透过怀表一样的胸件,他的心跳从纤细的胶管传进我的耳朵。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寂静的时刻。他的心跳很慢,像低音鼓,很沉,很重。我的目光与他撞击在一起。从那空远隧道里发出了几声深重的打桩一样的声音,我知道他的心率加快了一倍。我痴迷于这种声音。此后的十几年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比这还要优美的心跳。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有了。她让我一瞬间安静下来,时间仿佛停滞,只剩下最单调最纯粹的撞击。它似乎是从我对面这个男人的胸腔发出,又似乎不是。我听见血液热切的喷张……收缩……释放,仿佛触手可及,惊心动魄。记得后来,当上妇科医生的秦玉说,最幸福的事是听胎音。那种生命原初的细小的颤动,让人着迷。我低头不语,因为我觉得再没有一种声音可以让我这样沉醉。那种像打铁一样的炙热、浑厚,刻骨铭心。
也是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恐惧。我恐惧美好的一切戛然而止。我怕那温热的心跳骤然冰冷,就像幸福无法永恒,而我也无法面对梦醒的时刻。
那是99年的冬天,我已接近毕业,在一家区医院实习。方刚从他所在的印刷厂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接我。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穿着那身咖啡色皮外套,袋鼠灰的毛衣,眼睛里布满血丝,剃的干净的胡须更显出他的清瘦。一路上,他紧紧牵着我的手,也不说话。我们沿着复兴路走了很久,他停住,说,到了。
然后他从口袋掏出两张票,放在我的手心。
那是99年王菲演唱会,工人体育馆,5号6排13,14.
方刚紧紧攥着我的手,我靠着他的肩膀。当《红豆》的旋律响起,王菲穿着一袭黑裙出现在雪花烂漫的光影里,我轻轻掰开方刚的手心。
一枚红豆。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我依偎着方刚,哼唱着……一切都那么轻柔,仿佛并肩坐在云端,远望湖中的月亮。王菲颤动的声线,轻纱一般的飘,我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落入了深潭,那样沉静,隔绝着时空,只剩下他的呼吸晕开的涟漪,扩散,扩散,盛开向无边无际的梦境。我放下所有的不安,轻轻走入时光深处……我好像梦见了……1998年的夏天,又一次遇见方刚……
下雨天。我窝在宿舍哼着王菲的《麻醉》,无聊地翻看着砖头一样厚实的《内科医学》昏昏欲睡。心里想着,真后悔当初报了医科!生不如死的实验、解剖、内科外科理论课应接不暇,让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我那时候一闭上眼满脑子都眩晕着器官、各种疾病,还有一滩一滩不明生物的动脉血……瞬间感觉自己由少女蜕变成了巫婆,罪孽深重——还记得第一次上解剖课时我对着那只被抽了泪腺的牛蛙嚎啕大哭了一个小时,不忍下手——现在的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娴熟地取出小白兔的视网膜……但毕竟面对的是活蹦乱跳的生命啊,我做不到那种秦玉那种心如止水的淡定。
正纠结着,有人敲门。我散乱着头发去开,嘴角还哼唱着梦呓般的歌词——“乐极就算会生悲……如果你想要摧毀,让我好好的睡,好好的睡”……
我开门,看见一张藏在雨衣雨帽下瘦削的脸。他的目光像雨水洗过一般澄澈。
一阵清新扑面而来,让我打个清醒的冷颤。
“你在啊……”他伸手,我从神经衰弱的恍惚里醒来,放下书,只递过去四分之一的手。他就用手掌裹住我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
他的手湿漉漉的,带着夏天泥土和绿叶混合的气味。
他看着我。 看着我这张未经上帝精心雕琢的瓜子脸,小鼻子,小眼,以及无数失眠夜晚共同打造的困倦的眼袋,留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傻傻的齐刘海……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我额头那枚小小的桃红色胎记。他看着我,手就僵在那里。窗外的雨淅淅沥沥。
我将手抽出来,他才慌忙把目光移到别处。然后低头从雨衣下的草绿色包裹里掏出两个瓶儿。
“我带了东西给你。”说着,他小心地把玻璃瓶打开,一捧鲜红的心形豆子跳在了桌子上。“我听秦玉说,你失眠好几个月了,我从老家带的红豆。你碾成粉末,冲水喝……特管用。”
那一捧红豆色艳如血、形状像跳动的心脏,红得发亮,泛着玛瑙一般的光泽。我撷起一颗仰头看——它表面的红从边缘向内逐渐加深,最里面又有一个心形曲线围住特别艳红的部分——“心心相印”,我说,“真好看。”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是春天结的吗?”
“不是。这叫海红豆。是春天开花,开出的花是淡黄色的,特别香;到了秋天才结果。结出的是一串串扁扁的豆荚,拨开鱼肚一样的荚皮儿,就能看到10多颗红豆并排嵌在里边儿。然后晒干,一直都不会褪色。”
“而且”,方刚说,“每一个红豆的重量都是一样的……,0.26克,不信你可以称称……古时候,我们南方人用它做秤砣,来称黄金……”
窗外的雨停了。阳光涌进来,照耀着我手中的红豆。
我抬眼,与方刚的目光撞在一起。他慌乱了几秒钟,然后说,“我现在就帮你碾碎一些,你尝尝看。”说完他张开宽大厚实的手掌,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石臼,抓起一把红豆,准备捣碎。我赶紧拦住他,抓住了他的手……红豆散了一地。
他连说,对不起。
“这么好看的红豆,我吃了多可惜……”我低头小心去捡,和方刚弯腰撞个正着。估计我头上那枚没夹好的发卡扎了他一下,他“啊”了一声,捂着头又说,
对不起,对不起……
我们对视几秒钟后,忽然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这个瓶子我以后就随身带着。”我说。我转身又搬来一个小花盆。
轻轻掰开方刚的手心,放上一枚红豆,说,“种在这儿……来年长出个红豆森林。”
从演唱会出来,已是晚上十一点。 走在落满雪的工体路上,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幸福地跳上跳下,踩着雪,唱着歌,时不时转个圈,回头对着方刚傻笑……走到一条满是冰的小路,我拍拍方刚的头,半撒娇半命令地说,“刚子——背我。”
他背起我,默不作声。
我捶着他的背,做出开火车一样的动作。大声唱着:“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我享受着跑调的快乐,一个音高一个音低,气长气短的唱着……
方刚默不作声,走的特别安稳。一个踉跄都没有。
“喂——我唱的好听不?”
“好听。”
“有多好听?”
“想听一辈子。”
我用力捶着方刚的背,嚷嚷着:“骗人!骗人!”
方刚额头渗出了汗,他的哈气在灯光下好似结了霜。
“我沉吗?”
“不沉。”
“我下来走走吧?”
“不用。”
我轻轻勾过头去,贴住他的脸。像猫一样摩挲。他脸上收割过的胡茬子让我又疼又痒。
“唔……”我发出像猫一样的声音。
“我们去哪儿啊?”我近乎贴在他耳边喊着。
“回家。”
“家在哪儿啊?”
方刚的脚步一沉,忽然不说话了。
我把头勾向另一边,温柔地说:“怎么了?”
方刚顿了一下,舒了一口气,说:“我送你回医院吧”
“我不!我不!我不!”我在方刚背上一阵乱捶乱打。
“我要去你那儿!”我大叫着——
那夜,方刚一直把我背到印刷厂宿舍。他烧了一炉新煤,暖和。我坐在床边,手里暖着热水袋。他坐在椅子上。
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铝锅,里面熬着两颗梨,咕咕地冒热气。
他打了一杯梨汤给我。低声说:“玲儿,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朝搪瓷杯子里吹着气,说:“去哪儿?”
“新疆。”他故意不看我。
“去新疆干什么?”杯子里那颗沙梨在暖暖的浮沉,一上一下。
“玲儿”,“你毕业可以分配到医院,可我没有北京户口……现在有个好机会——去新疆塔克拉玛干当两年兵,复员后可以落户到北京。”
我端杯子的手僵了,梨汤那温暖酸甜的热气扑到我脸上……
“玲儿,复员以后可以分到很好的工作。而且名额有限。错过了就没有了。我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我……”
我站起来,背过他,强忍住不哭出来。我说:“你去多久?”
他以激动又近乎央求的口吻说:“两年……两年以后我们又能在一起了……而且是永不分开……”
滚烫的杯子“啪”地打翻在地,梨汤像决堤的洪水流散开来……
我转身扑在他怀里。他拍着我,像拍婴儿那样轻柔地拍着我。安慰说:“很快的,很快的……不哭啊,不哭啊……”
我终于抑制不住,抬脸泪水模糊地说,“可以不去吗?”
他不吭声。只是把我抱得更紧。
我侧在他耳边,啜泣着:“刚子,新疆那里冷吗?”
他说:“我不知道……”
“新疆那里吃的好吗?”
他说:“我不知道……”
我说:“新疆……”他忽然吻住了我的嘴,我们忘乎所以的拥抱着。到最后,他一把把我压倒在床上,我听到他急促的呼吸,他那刚刚收割过的胡子扎在我脸上,他亲吻着我。喘息间,我听到他不断重复的“我爱你”。
他开始手忙脚乱。而那刻,我却异常安静。在短暂的推搡和撕扯之后,他的动作猛然停止了几秒钟。然后,我闭上眼,眼前忽然一道强光,我看到了戈壁那个巨大的月亮。那一瞬间的疼痛,带着温热的呐喊和冰冷的质地。之后,我看到了新疆戈壁上万朵鲜艳的牡丹瞬时绽放。像河流涌出来。月光也涌出来。戈壁不再干燥,而是无比温暖聒噪。像是春天从后面抱住了冬天,然后静默地取代了他。之后,花瓣缤纷地坠落,我漂浮在花的水里,水蜿蜒抚过我的肌肤,我开始慢慢下沉,下沉,身体注满了水像绽放的水母,随后,我开始有力地收缩,上浮,下沉,有时几乎窒息。
恍然间,我听见方刚贴在我的耳边,喘息着:“抱紧我”。然后他像一块火红的铁,紧紧贴着我,想要熔进我的身体
一种巨大的吸力让我难以抗拒,我想要飞出去了。我用双手揽着方刚的脖子,像一条奋力吞食的蛇,我缠紧他,说:“抱紧我,抱紧我”
“抱紧我。”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在猛烈的抽动后,我惊恐的目睹着方刚变成了一块铁,完全熔进了我的身体。我整个人飞了起来。飞到云端。骤然的一跃。带着难以言状的疼痛,炙热到冰冷,一片空白。我闭上眼。看到所有的水蒸发,我开始枯萎,所有的牡丹也枯萎了。月亮开始变小,变小,成了一个光点,水退去了,又剩下冰冷而荒芜的戈壁。只听见月光呼吸的声音。
在短暂的激情之后,我看着天花板。空洞得让人伤心。我又去看窗外的月亮。窗外风雪交加……我躺在方刚的臂弯里。他的胸膛起伏。我贴耳去听他的心跳,低音鼓一样沉重有力的击打着,好听的让人绝望。我说:“冷。”
他抱紧我。我感觉他的身体发烫。他的肺叶像鼓风机那样工作着,那种雄浑的呼吸声让我痴迷。
方刚翻过身,盯着墙上的钟看,静静地说:“12点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21世纪来了——”他闭上眼,长叹道。
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我抱紧他的腰。我说:“恍恍惚惚,一个世纪就这样过去了。”
海子的一句诗忽然涌向心头:公元前,我们太小;公元后,我们又太老。
我轻柔地说:“你要早点回来。”
他又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捋着我的头发。我把一颗红豆放在他的胸口。
在这个漫长而短暂的世纪末的夜晚,方刚吻着我的头发,我用手攥着那枚红豆。我听见他用最后一丝气力,垂死般的,念道:“我爱你。”
他就这么走了,背上被子、棉衣、干粮和水,背上对我至死的承诺,踏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
我们在车站紧紧抱着,像两块黏在一起的糖。然后他轻吻我额头的胎记,像朝圣一般闭着眼睛。我们分开又紧拥,接了一个天长地久的吻。
“呜——”火车拉起一声沉闷而沙哑的号角,像一道光猝不及防的涌进黑暗,我不敢抬头看,把方刚抱的更紧。火车站挤成了一片,哭成了一片。列车员开始急促的喊叫:“乌鲁木齐的走啦——”,“乌鲁木齐的走啦——”,喇叭也开始循环播放:“北京开往乌鲁木齐的T34就要开动了——”,“就要开动了——”。所有人都开始急切地推搡,好像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要把一切撕开。
“在医院要好好吃饭,好好……”
在一片嘈杂的声浪里,方刚把一切嘱咐了一遍。然后他俯身看着我,轻轻取下我头上那枚桃红色发卡,用红线一串,戴在自己脖子上,拍拍我的头,一脸笃定的说:“余玲,你是我的菩萨”。说完,他用手挽着我的头发,轻吻额头……然后转身涌入人群,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军绿色……我在眩晕的绿光里,搜索他的身影。
“刚子……”我散着头发,努力拨开人浪,如飞蛾挣扎着奔向微光。他在上车的人群里慌乱的朝我挥手,我跌跌撞撞地舞动着那枚玻璃瓶,一个人浪将我推倒,红豆散了一地,“呜——”火车爆发出一声决裂而沉重的哀鸣,在铁轨与车轮撞击的节奏中,我听见那声呼喊渐行渐远。
两年里,我们用笔尖谈恋爱。方刚几乎每天都给我写信,他把信都编上了号,积累一个月就去邮寄。从遥远的新疆到北京,最快也要10天。他固定在每月的10号寄出,我总在每月的20号收到。别人的信是一封一封的,我的信是一捆一捆的。
(编号002)方刚说:“余玲,我现在在一个地图上无法标记的地方给你写信。这里没有名字,如果你真心想找,我只能告诉你我在东经83°42′,北纬39°65′这个点。你找到了吗?地图上有一大片灰色。我就在那一大片灰色中的某个点。这里是塔克拉玛干沙漠。我工作的地方,是在沙漠里的一个哨所。我不能告诉你它叫什么名字。即便告诉你,你也找不到。这里有一个监狱。这是世界上最荒凉的监狱了。它就建在茫茫沙漠里。说出来都难以想象。这里没有围墙。因为不需要围墙。我们一共有3个人,看守了10个政治重刑犯。丫头,一般的监狱只能禁锢身体,却无法真正禁锢你的心。这里不一样,这里才是真正的监狱。这10个犯人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种树——种沙棘,胡杨。只干这么一个活儿。我们3个狱警的任务是,看着他们干活,早上放出去,晚上回来数一数,1,2,3,4,5,一个都不少,就算任务完成了。”
每次读方刚的信,都感觉冷。他字里行间都带着沙漠的荒凉。所以我只能挑一天最暖和的时候读,挑人多的地方读,这样才不至于浑身发抖。他的信太多了。我来不及回复。到后来,我就不回了,只寄去相片。
编号(198)方刚说:“你寄来了照相机,说要我拍点什么寄给你。犯人不能拍,这是机密。我的战友也不能拍,上面有规定。我可以拍我自己。不过我也没什么好看的。在这里黑了不少。现在我骨头里都能挑出沙子来。我给你拍戈壁的月亮吧。丫头,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我们种的树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郁郁葱葱有一大片。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坐在灌木林里看月亮。这里的月亮升起来,升不高。好像就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像一个玉盘,贴在天上。月亮像一张脸。她的下巴就搁在沙漠的尽头,她的身子却隐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不见。那张脸啊,好像是触手可及,但你就是摸不到。月光洒在沙子上,沙子变成了金子。灌木丛像是镀了一层银色的箔。我的战友小伍有一把笛子。他就在这个时候吹。你知道那种空灵的笛声飘出来,真的有一种见到神仙的感觉。我都忍不住要下跪。真的是一种神圣到可怕的力量。丫头。我拍了一张月亮的远照。你可别吓坏了。我看到的比这大的多。”
我拿着信,不自主地就走到窗台。仰头看月亮。忽然觉得城市的月亮真小。小的像一块胎记。像一块白化病人的皮肤。我把方刚寄来的月亮放大了10倍,挂在床头。每晚,关上灯。我就能看到一个渺小的人影,在那巨大的月亮下,虔诚的说,爱我。
编号(234)方刚说:“亲爱的。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晚上吃饭的时候,清点人数,307号犯人没到。我们3个一下子就傻了,赶紧去找啊。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班长已经通知了上级部门。他们派了30个人和10条大狼狗过来帮我们找。到今天,3天了。还是没有找到。”
编号 (247) 方刚说:“这次越狱事件惊动了乌鲁木齐的首长。乌鲁木齐方面派了一架直升机过来找。已经第7天了,还是没有消息。”
编号(249)方刚说:“我们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要是他一直往北走,走上一周,不迷路的话,真的有可能走到有人的地方。上面已经派人去沙漠边缘的小镇调查了”
编号(321)方刚说:“亲爱的。那个越狱的逃犯找着了。他慌乱地跑了16天,绕着大沙漠走了一个大圆圈,最后竟死在农场后面的沙堆里。余玲,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拿铁锨铲开沙子的那一刻。我看见他那张疲惫的、绝望的、干枯的脸。他的双手还保持着跋涉的动作。两只眼死命的睁着。我不敢看,我跑到灌木丛里,我开始撕心裂肺的吼,吼的嗓子都要出血了。无人应答。连回声都没有。我的声音就像一粒沙,迅速被吹散,模糊不见。我那时忽然想逃,我真的很想逃。余玲,你知道吗?这世上最可怕的囚禁,不是把你关在一个小屋里,四周围墙,铁门紧闭,你触及不到自由。而是给你无限广阔的空间,放眼望去,自由触手可及,可你就是得不到。自由遍地皆是,你却无路可走。”
编号(346)方刚说:“余玲,我知道,我只是个印刷厂工人。我怎么也配不上你,医学院,高材生。我在沙漠的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在想那个逃犯。我忘不了他。是他教育了我,点醒了我。这个世界太荒凉了。如果你心中没有归属,就如同身在沙漠。余玲,你就是我的自由。是我全部的自由。没有你,我就像被遗弃在戈壁的囚犯。我无处可逃。还有192天我就可以被释放了。余玲,等我。”
3方刚
她没能等我。
余玲给我回复的最后一封信,是她说,她把红豆种在花盆里终于有那么一颗发芽了……然后是她穿着白大褂捧着花盆一脸灿烂的笑。余下的192天,我在煎熬中捱过。我躺在戈壁上看太阳,试图在眩晕里找到答案。直到眼前发黑,在疼痛的麻木里,我坠入了无底黑洞。有那么几回,我想骑上牧民的骆驼,一路逃回北京。我在脑海里勾画着各种可能与不可能的奔逃之路。我铺开地图,用红笔标出3500公里中每一个驿站。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最懦弱的方式:醉酒。我仰头把那种戈壁特有的老烧酒灌进身体,像要把自己淹没。我能感受到那原本冰冷的液体涌进口腔,灌进嗓子眼,渗漏进食道,再一路滑到肠胃,像一团火热烈的翻滚着,火的舌头舔着我空洞的身体内壁,火烧过嗓子眼,烧过胸腔,烧过胃,烧过丹田。我嘴里开始冒烟。我把嘴张大,像是要把心底最隐秘的东西吐出来。冷风灌进去,我打了一个酒嗝。整个人好像被放飞的热气球,嗖的一下,窜到了天上,飘到了云端,轻盈的,飘。我仿佛看见余玲在云端冲我笑,我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她奔去,却踩了一个空,从一片云里坠落。我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沉重不堪,我呼救着以不可抗拒的加速度下坠,快极了,停不下来。眼见着地面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变得触手可及。我闭上眼,等待那一次没有缓冲的结实的着陆,之后我便可粉身碎骨。忽然,有个力把我往上托,往上托,我一下子反弹了。我悬在空中。醒了。
“刚哥,你这样会喝死的!”我在迷蒙中喘息着,我看见战友小伍那张长满粉刺的小脸,以及他背后那面巨大的月亮。
我的腿忽然像灌了铅一样重,浑身颤抖,扑通跪倒在地上。
直到现在,我的嗓子还是哑的。估计是那夜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了。192天,我瘦了20斤,整个人像被炕干的烟叶。那个夏天,秦玉到火车站接我。我被安排到城郊第三监狱当狱警。一路上,我不停的喝水。秦玉说,她都能听到水在我身体里流动的声音。
“我只是听说余玲在医院出了点事,我也联系不到她。”彼时,秦玉已经结婚。她想了想,安慰我道:“哥,你这样我很担心。余玲就让她成为过去吧。妹妹再给你介绍,我们医院……”
我青筋暴涨的瞪着她,咆哮道:“我就是死也要找到她。她是我的命。”
我时常做同一个噩梦。我梦见我就是那个在沙漠中奔逃了16天,最终死在农场后面的逃犯。我站在空旷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逃跑,呼喊着余玲的名字,直到从冰冷中惊醒。有形的监狱,不过是四面青色的高墙,和缠绕的铁丝网。但这世界上最荒凉的囚禁,是自我的囚禁,是画地为牢。我释放了别人,却无法释放自己。
三年后,我辞去北京狱警的工作,买了一辆出租车。在车头,挂上余玲的照片。人来人往的北京城,每拉一个乘客,就多一份成功的可能。十年间,三万六千八百名乘客,三万六千八百次的询问。有时候,我想,她真的是恨我啊。如果她还活着,她只要愿意,随时都能回来。都能找到我。她就是不肯回来啊。或许是她早已结婚生子,将我遗忘的一干二净。即便这样,也应该让我知道啊。我开着车,开着开着就好像隐约觉得余玲就在前边某个地方。我就努力踩油门,我就加速的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开啊开,我那次顺着这冲动,一路开到了深圳。我一直往南开。余玲的声音好像召唤着我。我拼命的开。着了魔一样的。一路往南。开了5天5夜。等我开的实在走不动了。车都爆了胎。我走下车,一个人在荒凉的高速上哭。我就趴在车头上哭。天高云淡的,一个人都没有,一辆车都没有。我不知道远处是不是海。总之就我一个人,我撕心裂肺的哭。有一回,我做梦,梦见余玲回来了。她朝我走过来,轻飘飘的。我把她揽在怀里,死死抱住,不敢撒手,余玲说,刚子,你给我洗头吧。我就在梦里给她洗头。她的头发老长了,又黑又长的,我就让她躺下,把头发自然垂下来,垂到我手里。我用温水给她洗,轻轻的洗,我问她,宝贝啊,这么多年你都去哪里了?她说,我在路上遇到了人贩子,人贩子把我卖到了贵州的大山里,我现在才跑出来。我给她洗头,头发就像一条鱼,又柔又滑。洗好了,我就给她梳。轻轻的梳,头发就像瀑布。我说,宝贝啊,我对不起你。你在外面受够了苦,回家就好了。回家就好了。梳着梳着,余玲忽然就不见了。只剩下湿漉漉的头发,我吓得猛然惊醒。醒来出了一头汗。理发店洗头的姑娘说,你可真有意思。拽着门帘就睡着了。洗好了。去外面剪吧。”
4余玲
我时常坐在这里。面前和身后是一大片灿烂到耀眼的油菜花。我听到父亲的蜂箱传出的嗡嗡声,油菜花茎随风摇晃的簌簌声,还有阳光洒满一地的静谧声。在这无数美好的声音里,我听到了王菲2010年北京演唱会的新闻。
心底里最柔软而隐秘的部位忽然一紧,像被蜜蜂深深刺了一下。整个人不可遏止的坠入记忆的深渊,一些我以为淡忘的名字和温度,重又泛上来,在我黑暗的时空里旋转……
那个98年的夏天,我和方刚并肩坐在兰心湖边。他的汗衫贴着身体,他的身体贴着我的身体。我能听到他滚烫的呼吸,咸涩而粗糙。我捋着头发,一不留神把那颗鲜艳的桃红发卡拨掉了。它顺着我的长发“咝”地滑下去,在空中垂直降落,不动声色地掉进了背后的湖中。我失声大叫,“我的发卡!”话音未落,那颗鲜艳的红色发卡像一条小金鱼那样沉默地潜入了水底。就在这时,我听到方刚一个猛子“扑通”就扎进了水里。整个过程太快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水面就激起一层层晕开的波纹。然后,我看到方刚从水里冒出来,吐出一圈水泡,他用手抹抹脸,深吸了一口气,又潜下去。我对着他喊,“不要了,你快上来吧”。他不听,又潜下去了。捞了半天,又浮出水面,像鲸鱼那样换气。然后又潜下去。这样反复了七八次。公园的管理人员以为有人落水了,全都围过来看。大家饶有兴趣,着急地问我,他在捞什么?我还没回答。这时方刚从水里冒出头来,右手举着那颗鲜艳的红色发卡,朝岸上兴奋的挥手:“找到了!找到了!”
“神经病啊”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
方刚上了岸,浑身都湿透了。他的白色衬衣贴着皮肤像淋了一场滂沱大雨。
我看着他说:“你脑子缺根筋啊——”他显然从我那充满爱怜和心疼的奚落中读到了鼓励和嘉奖。他用手擦擦那颗鲜艳的红色发卡,然后一脸温存地说:“我给你戴上。”
在那样一个热烈的蠢蠢欲动的夏天,我们就并肩靠着躺在湖边的草地上晾干自己。那个时候多幸福啊。只是这样并肩靠着晒太阳都那么幸福。我们仰面看天。天很高很远。一只风筝飞在云端。飞的很高很远。我就闭上眼。我嗅到方刚身上咸涩的汗味夹杂着水草的腥甜,温热的呼吸好像要扑到我脸上。
也许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为我奋不顾身捞发卡的男人了……我丝毫不羡慕当下那些年轻人轰轰烈烈的浪漫。因为最美的爱情不过就是奋不顾身。我时常在无尽的黑暗里,想起那个在车站呼喊着,我是她的菩萨的男人,那个在戈壁里呼喊着,我是她的自由的男人——而我已经无法面对他了。
疼。左侧小腹针扎一样的疼。隐痛,我的左下腹像是充盈着无数小沙粒,它们挤在一起摩擦,发出粗糙的咯咯声——刺痛,那些小沙粒慢慢被打磨的尖锐、锋利,以一种固定的频率往身上刺。深入浅出,游刃有余。然后是撕裂的痛。好像有一双手撕扯着小腹的内部,上下左右,像是把一个袋子撕碎了,里面的沙粒纷纷散落出来。大多数的疼痛是没有痕迹的,它不会留下长久的符号,它只作为过程存在。然而有些疼痛是无法根除的,它如影随形,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忘了是哪一年,我得了阑尾炎,做了个小手术。方刚那时在印刷厂负责印报纸,每天下班都会给我带报纸读。他知道我闷。就学着不同地方的方言读新闻。笑死我了。他学四川话读《人民日报》,真逗。有天晚上,我嘴里没味儿。忽然很想吃炒凉粉。方刚说,医生说了你刚做完手术不能乱吃东西。我说,没事儿。我就尝个味儿。不多吃。方刚想了想,起身就去买。我赶紧拦住他,我说,你真去啊。这都11点多了。他扭头,说,我知道你想吃。你喝稀饭喝了4,5天了,也该换换口味儿了。我一句自言自语的玩笑话,他都这么在意。那天晚上,天下着小雨。等了一个小时,方刚回来了。浑身都湿透了。裤脚上都是泥。“等急了吧”他从怀里掏出个饭盒。为了不让雨淋着,他把饭盒紧紧贴着身子,用外套裹着。“你去哪儿了?去了那么久。”方刚说:“我先去了夜市。后来我一想,夜市的东西肯定不干净。你吃坏了肚子怎么办。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印刷厂看门的郭师傅好像会做炒凉粉。我赶紧跑到菜市场买凉粉。菜市场关门了。问了一家小卖店的阿姨。在胡同里找到一家做凉粉的。买了二斤。新鲜的。人家在家里做的。还送了一小块儿豆腐。呵呵。然后我就坐公交赶回印刷厂。叫郭师傅炒了装在饭盒里,就赶快跑回来了。” 我打开饭盒,炒凉粉真香。热气腾腾的,迎面扑过来。他说:“没放辣。放了点儿醋。好消化。” 我尝了一口,含在嘴里,滑滑的,软软的,咸咸的。我就吃了两三口,就不想吃了。味道有了,就没那个欲望了。我看着方刚把剩下的吃完。真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愧对他。我太自私了,我滥用权力了。我用他的爱调遣他,使唤他。
疼。我切除了阑尾,却切除不了疼痛的记忆……我在黑暗里摸索着止疼片。双手在桌子上胡乱拨拉。在那一片东倒西歪的破碎声里,我瘫坐在地上。父亲从院里匆忙跑进来。
我是真的一点光也看不到了……
都怨我。2000年那次急诊手术,我一时疏忽,给患者用错了药,大面积出血。病人没救过来,我也感染了急性病毒,视网膜充血,眼前一片眩晕的黑暗。墙壁、窗帘、草坪、天空……我尖叫着试图从模糊的幻影里抓住最后一丝虚弱的光线,然而,一切就像深夜远去的探照灯,它最终化为了一个萤火般的光点,仿佛一个诀别的苍白的吻。借着最后一丝微光,我头疼欲裂,在炙热而冰冷的呼号中,我清楚地记得,失明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玻璃瓶里血一样艳的红豆。
我听到一扇门“嘭”地关上了。我试图从门缝的微光中逃走,却发现自己缠着绷带被一双手牢牢按住。我第一时间想到方刚,我拿起笔要给他写信,让他马上回来……我无法承受这种黑暗的囚禁,我也无法接受这种无常的判决……然而我拿起笔,才恍然醒悟,我无法写信了。
我也无法再“看见”他了。看见他的脸,他的笑,他的肩膀,他的一切……我无法面对他了,也无法面对整个世界。忽然间,我的左下腹一阵钻心的疼。在止疼片短暂的安抚里,我又仿佛听到了方刚那低音鼓一般深重的心跳。它让我艰难地决定,我一个人的黑暗,不能成为两个人的绝望。
2001年,我回到天津老家。跟着父亲养蜂。我时常一个人坐在油菜花地里。面朝阳光,不会感觉太冷,太黑。我再也抵挡不住疼痛深处冥冥之中的召唤——我梳好头,从柜子深处幽暗的角落里摸出那枚冰冷的红豆瓶。
雪落无声。
5方刚
从王菲演唱会出来,已是深夜11点。复兴路上落满了雪。我紧紧牵着余玲的手。我扭头对不远处接她的父亲说:“伯父,你先回去吧。我陪着她。你放心。”
“结婚了吧?”许久,她平静地说。
我默不作声。我积攒了十年的辛酸和苦痛阻塞在喉头,近乎窒息。我努力长舒了一口气,佯装镇定地说,“只要你在就好。”
“刚子……”我看着她空洞的双眼。她嘴唇颤抖,不再说话。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我弯下腰,轻轻背起她,脚步沉重地走着。我的耳边响起她颤抖的哼唱。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用下巴蹭着她环绕的双手,示意她伸向我的脖子——那枚粉红色发卡。
“我一直带着。”
歌声忽然停止,我听见她轻柔的抽泣,泪水滴答在我脸颊。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直这样背着你。”我说,“直到天涯海角”
雪在空中飘扬。余玲从我背上跳下来。她把头面向天空,缓缓地说:
“我看见了。”
我说,“看见什么?”
“看见了戈壁的月亮。”
我说,“这里没月亮。”
“有……”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满世界都是光,好像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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