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芒种《他乡》

  比起养育我二十余年的原乡,他乡似乎在无形和有意中赋予我更多特别的价值。渐渐的,他乡变成了一个最确定的未知数,在亲爱的人生里一次次演算着这头和那头的距离。

  我的他乡,是五光十色的上海。

  小时候,总是对未到过的地方秉持着浓厚的好奇,尤其是对离家乡宁波不远的申城。姐姐是上海人。暑假里的午后,我们会躺在黄绿色的凉席上,她向我侃侃而谈上海哪里好玩又好看。吹着夏日弄堂里的几丝凉风,我认真地听着,将姐姐口中的那些石库门、外白渡桥、东方明珠等等锁在了小盒子里一般仔细珍藏着。后来,我发现,它们是有颜色的:灰色、白色、金色、银色和红色,组合得相得益彰、栩栩若生。

  事实上,我对上海的印象不止源自姐姐生动的言语。

  待到我念小学之际,甬城三江口还有老码头,伴着日复一日的日出和日落,总有客船断续的起航与停泊。独自偷偷跑去好多次,仅仅是为了看看巨大的轮船,听听悠长的鸣笛声。直到长到十几岁,我才第一次正式坐上轮船,而那座码头早已失了踪影,效率不高的客船也被便捷的汽车和火车取代。听过来人提及,当年,很多宁波人去上海,都是要坐船,需坐一个晚上。家里的长辈望着甲板外的大海,赶赴上海探亲、办事或是置办物件,会去百货商店买时新的呢子大衣、好喝的麦乳精、美味的鲜奶蛋糕和香甜的大白兔奶糖。虽然在我成长的年代里,已不用几番周折去上海买新鲜玩意,我还是默默怀念着,小小的我是怎样宝贝似的含着上海生产的糖果。是的,如今,当社会的一体化发展令人们无需奔波而只要通过点几下鼠标即可轻松采购各地商品时,我们对物质的期待开始变得不再如从前一样的简单与真挚。

  于是,无知无觉,在我的天空中,多了一朵名为上海的白云,和其他的云朵一块变换着各种好看的姿态,偶尔抬头一望,不禁莞尔。

  小学四年级,父亲说要带我去上海。我高兴了一整天,上课也不好好上了。任何一个孩子对远方总有无尽的连篇浮想。

  不知为何,十岁时第一次去上海的经历,带着一份别样的意味。父母好像还在酒店吵了一架。吃的东西在宁波基本上也尝过。父亲的朋友本打算给我在热闹的太平洋百货买一个我很喜欢的绿色双肩包,父亲却谢绝了,而是为我挑了一本迪士尼童话书。倒是第一次坐地铁时,分外开心,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窗外黑漆漆,惋惜的是只坐了没几站,意犹未尽。要知道,乳臭未干的我除了汽车,别的任何交通工具都只是在电视里瞧见过。因而,上海的地铁像极了一个十分可爱的铃,系在回忆里,叮咚作响,甚是清脆悦耳。

  第二次去上海,是去找姐姐玩。我已经升入高中,住了一个多月。魔都的外滩更大了,汽车更多了。一眼看去,满是涌动的人潮,无边无际。

  新天地去了好多次。那里面有栋三层老楼,举办着一个老上海的展览。昏黄的灯光,老式的胶片,和才女张爱玲穿过类似的果绿色绣花旗袍。老寓所的布局和陈设,颇为印象深刻。一直认为,上海最好的时代,是民国时期:优雅的下午茶,笔挺的西装,来去匆匆的黄包车。我也去了福州路买书。书城比宁波城区所有的新华书店加起来还大。我买了一本狄更斯的《雾都孤儿》。书写得很有味道,故事性很强,这本书至今仍完好地摆在书柜里。那年,姐姐带着我到窄窄的绍兴路喝过饮料,听闻哥哥张国荣十分钟爱那家店。除此,坐在锦江乐园的摩天轮上俯瞰,我的嘴角自然地浮现一抹满足的笑容。多么愉快的亲密约会,和上海,和他乡。我和上海,没有与生俱来的缘分,却温存着值得眷恋的期许。

  我想,上海的风采,再精致的照片也拍不完,真的,只恨自己不会写绝句。十里洋场的风光,只有动人的诗,才能细腻地刻画出属于她的那份特有的、永恒的华丽。

  回到宁波,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大学要考到上海。我拼命复习、备考,做了无数的卷子,为了数学考试丢的一两分耿耿于怀,为了作文中的一个形容词绞尽脑汁。可惜,高考分数出来的那夜,彻夜难眠。躺在床上,我便知晓,我和上海在接下来的四年大学时光里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录取通知书寄来之后,我阅读了许多上海作家创作的海派小说,看了许多关于申城的纪录片。我用执拗的方式,填补缺失感。幸好,我在宁波上大学,两地离得不远,完全可以买一张大巴车票,背上行囊、跨过杭州湾,去看看他乡街道两旁粗壮的梧桐树是否落叶。同时,也期盼和杂货店的老板说几句和宁波方言很接近的上海话,阿拉啊,侬啊,白相啊,一种有趣的音韵感在唇舌跳动。

  去年,快毕业了,不断投着费心制作的简历。机缘巧合,和一个数年未谋面的老同学取得了联系。他说,他回上海了,他户口在上海,在高三那年,就返回上海参加重要的高考。我俩的交情不深不浅,算是好朋友,也曾在中学时有过交集。我们聊了聊,谈了过去的校园往事,展望了还没到来的未来。因为都在找工作,又都不太顺利,彼此的交谈多少带点感慨和唏嘘。

  浏览聊天记录,思索良久。至少,我很羡慕他。他在上海。每逢他描绘他眼中的上海,我的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打字回复他,我由衷地热爱上海,宁波的确是宜居,可上海的诱惑摄人心魄,我好想再吃一次上海的百叶结红烧肉和四喜烤麸。他给我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写道,再怎么适意,住久了,上海的生存压力着实大。我的脚有点迈不动,无法撇下故乡的一草一木,又时不时地、无比向往绚烂的他乡。

  命运这玩意,谁都不能自在掌舵。很多路,不是路,是一点点渗入体内的迷惘。我可以离开吗,我愿意离开吗。或许,答案在原乡,亦在他乡等着我去探索。夜半时分,我真的挺希冀去看看上海那座城市的老友,去亲历上海日新月异的变化。所有的情愫汇集起来好似曾经的一帧画面:一年夏天,我在淮海路压马路,遇上一位兜售芬芳栀子花的老奶奶,问她买了一朵别在衬衫上,走了一圈,掉了,想再去买,怎么也找不到先前那位和蔼的老人。

  唯有洁白的花香依旧。关于他乡上海,念念不忘那位老者微笑的皱纹。可能,某一日,念念不忘之后,真的会闪现出一种深情的回响,是那么的深不见底,又是如此的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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