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之后,风歇雨收,柏油马路上如烟飞尘的不再是汽车滴滴呜呜的欢闹。怅然若愁的阿二已经摆脱家乡的束缚,千里迢迢来到绮梦涟漪魂牵梦萦的大上海。上海大吗?它万国建筑林立,炊烟升腾,市井气息扑面,家长里短闲愁百生。空旷寂寥的天空,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工业时代喧嚣尘上的爱情是腻了一层浮躁的,涂抹了薄荷味的香皂,洒了六神花露水,洗得白白净净,一丝不苟。阿二眼花了,因为满大街都是旗袍丰满笑靥如花的王琦瑶。
偶尔亭子间里弄飞出的金凤凰寻到旧址的爱丽丝公寓会凭吊一番。那是张爱玲不曾多费墨宝白描的图画,灰不落拓,色泽黯淡。阿二寻来了,他从邬桥乘喷煤烟的火车披荆斩棘而来。故乡小桥流水的夜色是供避难人借景抒怀,容不得半点委屈。上海不是。月色皎洁得让人心浮气躁,摩登时髦钻到人媚骨里,蜚短流长,不死不休。
他头绪茫茫,举目无亲。那个阿姐飘零的女子在何方。依着只言片字的线索,平安里辉煌的帷幕来开。他第一眼见到就是真正的老克腊徘徊在梧桐的树荫下,不肯离去。他看来年轻,运动服篮球鞋板寸头,样样都好。就是没有朝气。朝气是好东西,它打发光阴扫除积弊的。可有人喜欢,撑洋伞走在细雨霏霏的大街,高跟鞋踩在水里咣叽咣叽。阿姐就是这个样子。老克腊伸出脖颈,望向二楼阳光露台,一盆未经雨水滋润而逐步枯萎的夹竹桃。心有灵犀的两人目光一触便分开,谁也不在乎谁。阿二寻的是阔别已久的梦,而老克腊,抑或是格格不入的人生没有目标,好不惊喜逮到了一场从来没有结果的邂逅。还没有开始就已结束。
阿二肚子饿,他走出弄堂,去吃碗馄饨面。吃过以后,沿街去散步。他走到一家照相馆的门前便再也不肯挪步,橱窗里面贴着旧上海名媛的照片,数下去第三张是阿姐,王琦瑶。落款是程。庐山真面揭开,他没来由一阵心慌意乱。近前想睹物思人,忽的灯光暗哑,她泯灭在镁光灯下,老板走了出来看一眼阿二,没头没脑说:照相的程先生死了,那种真心的上海味道再也不见了。
阿二讪讪地笑了。他要见她。不是记忆中没有瑕疵的王琦瑶。每个来邬桥的都是一颗破碎的玻璃心,告别花花世界牵绊,有的是柴米油盐不变的温存。他还是送酱豆腐的少年。
老克腊走了,程先生已逝。与她露水姻缘的男人分分合合。她老了吗?他不敢午夜叩响王琦瑶的霏门。门内有王琦瑶,画报上,想象中,记忆里,不可磨灭的影子。一千个观众有一千个王琦瑶。他气喘吁吁登登地跑下楼去。二楼露台枯萎的夹竹桃在气愤。你为什么不上来?阿二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推开门。是怕的要命。近乡情怯还是不愿见韶华凋落的王琦瑶。楼上明明灭灭的灯仿佛闪了一下,便染疾熄灭。他跑出好多路后才折回去重新鼓起勇气。
黎明前是最暗无天日的。他握着门上的铜把手,螺丝钉崩得一下跳了开来,没有任何征兆,阿二心心念念的王琦瑶就在屋内。他做贼似的进来,轻轻带上,卧房的大铜床上王琦瑶闭目睡在那里。谁也不知道长脚的离去,他带走了王琦瑶赖以精神的檀木盒子和四十年的一场幻灭。阿二不晓得,他抖抖索索不敢前去,连着老家具都蒙翳层一色灰色的蝉茧,为女主人哀悼。保留时光,不忍刹那芳华红颜易老。阿二还是没有鼓足勇气挨近她,他努力记住每一丝一缕王琦瑶睡觉时残留的气味和房内家具位置的摆放。他知道,上海终究是不是异乡人安身立命之所。退出客厅,关上房门。王琦瑶永远不知在她预见未来的女人孤零零躺在大床上会是自己。告别人世之际,有情无意,虚情假意,真情真意都轮番留恋在她四周不愿真正释怀。
或许第二天见报的就是她孤独的尸首,素颜示人的表象。等待马上告破的凶杀案。阿二的指纹留在斑驳的铜门把手上以待佳人。他等来的会是法院拘他的传票。现在他依然静静伫立在黑暗里,看一盆夹竹桃四季枯荣的兴衰。再过三个小时,鸽子将从城市上空盘旋鸣笛,绽放属于他们的时代。
每一个与她萍水相逢的人忘不了她的名字,王琦瑶。她是上个世纪的人物。每条里弄会有许多相像的王琦瑶背花书包大海归流向城市辐射她的故事。她是上海城市民女儿的微缩幻影。在阿二的眼里,灿烂的鸽群是替代王琦瑶的眼睛,俯瞰这个扭曲荒谬的世界。
他确确看见夹竹桃终于开花了。王琦瑶如淡似寞的身影乍逢又逝。阿姐,阿二幸福低喃道:你一直是个诗人,从来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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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作品!
回复 @葛红兵: 谢谢葛老师的鼓励!做您的学生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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