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诗敏《错把异乡当故乡》

  对这座城市的第一映像,印刻在王安忆《长恨歌》的“第一次那条黄浦江,茫茫地来,又茫茫地去,两头都断在天涯,仅是一个路过而已”中。若隐若现的飘渺在我的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撩人上海,如海市蜃楼般,时而虚幻时而亦真。

  不曾想,十七八岁的我,竟在这座城市,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我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踏上这座城市的那一刻,当镜头中的一切真正出现在眼前时,那种讶然与欣喜。出于对它的好奇,我得以从一而终地以满心的激情饱览她的风情万种。

  王安忆的《长恨歌》中第一章所描写的就是弄堂。在钢筋水泥的现代化气息笼罩下,上海的弄堂在边陲一隅里散发着属于它的独特魅力。久闻其大名,所以我一来到这里,第一个去的地方不是外滩,而是引人百般遐想的弄堂。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东西,这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在弄堂里惬意摆玩着大蒲扇的那些藏在阴凉地儿里头乘凉的老爷爷们似乎成为了这个车水马龙快节奏城市之下的别样风情。

  爸爸妈妈带着奶奶在我开学不久的第一个国庆节从家里过来了。奶奶没出过远门,好容易来一次,我把他们带到了上海最具标志性的地方——外滩。外国建筑博览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犹如用黄金砌成的,它们好像在向我们诉说着上海的历史。黄浦江静静地以惯常的粼粼微波配合着江上的游轮,东方明珠塔倒映在这明镜似的江水上,和着零星半点夕阳的余晖,驻足的行人是越来越多了。

  城隍庙老街不甘示弱地摆弄着它的婀娜绰约,里头多着是“上海女人”、“上海故事”这样的老字号。旗袍、丝巾、雪花膏……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象征。梅雨季节潮黏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哝哝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不由地联想到张爱玲的文字。在张爱玲有关上海的书写中,她总是用她笔下的上海女子来体现她的上海情结。张爱玲认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跃太空的灵智栓在踏实的根桩上。”

  上海,最初是以它浓厚的文学气息吸引着我来到了这儿继续我的求学之路。我曾慕名去过千彩书坊,那是一家以张爱玲概念为主题的书咖,据说是开在了张爱玲寓所的楼下。我随性在书坊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点一壶红茶,取下一本张爱玲的书,打开她的《第一炉香》,开始一行一行地抚摸她那些平凡简单的文字。不知怎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那样一种读《红楼梦》的感觉在她的文字中被回忆起来了。倏尔想起那寒风苍凉的北京城里,国子监高高的碑石上镌刻的那个新科进士的名字“李鸿章”……

  正是由于上海丰富的文学资源,我有幸去听了一场贾平凹老师和陈思和教授的演讲。陈思和教授曾经说过:“张爱玲使散失在都市里的民间文化碎片中心凝聚起来,再生出真正的‘现代性的都市生命’。”确实,张爱玲意在“在传奇里找寻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如她所言:“我喜欢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欢我的书”。在她的文字中,也总是以上海“小市民”自许。她的小说就是主要以这些小市民的庸常生活为主,所以,张爱玲笔下的上海才是最真实的上海。

  这座城市还与我最喜欢的作家有着不解之缘——鲁迅。生命中的最后几年,鲁迅一直是在上海度过。在上海市鲁迅公园阔大的梧桐树叶掩映下,一座白墙黑瓦的江南民居建筑静静伫立。没错,就是鲁迅纪念馆。那个曾经写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他,不知面对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内心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我在上大学前,一直生活在东南城市,从未曾在深秋看见那纷纷黄叶与漫地飘零。也许我暂时还无法用恰当的词藻来描述这道路两旁的梧桐伸出这满梢黄叶并透射斑斓日光时的赞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一滴雨落到脸颊上,缓缓滑过,像极了埋藏在眼眶深处那略带咸涩的液体。一个人漫无目的的游荡在这个异乡街头,突然有点想念那每个角落都熟悉的被称作家乡的远方。

  手掌心慢慢合拢成一个小拳头,以此让冰冰凉的双手体悟到些许温暖,就像从来没有离开家,没有离开故有的熟悉一般。正当悔然之时,一片黄叶翩然在眼前。松开紧握的双拳接住它,叶片上沾着的几滴雨水顺着叶柄滑了下去。看着叶子和雨珠,我想着,它们究竟从哪儿来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离那份美好的曾经很远很远。

  目光从叶子身上移开,抬起头望了望头顶这片天。本来就不宽的弄堂小道被两旁的梧桐枝桠遮蔽的严严实实的,眼睛不停地扫着头顶的黄叶。忽然在叶片间的缝隙中,我瞥见了那米不易寻得的阳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雨已经悄悄地停了。原本淡雅微黄的叶子被这缕千阳照射出了鲜有的金黄,叶片上未散的雨珠也争先地反射着阳光。秋雨梧桐叶落时,徒步斜阳落影中。初叹思乡愁不泯,恰逢千阳亦多情。

  离家久了,似乎有种“错把异乡当故乡”的错觉,好像所有一个人的漫漫时光都变得理所当然。寻常间经常会和郑野夫先生有着同样的感受:“许多时候,我就像一个在地铁拉响喑哑弦索的盲人——繁华世界在我所不及的头顶,苦乐兼备的音符暗蕴与我的胸中。为自己独奏是生命多数时候的无奈。”有时候我经过外滩,这是上海标志性的地方。它让我意识到自己混迹在这个城市的外地人行列中,侵略和享受着它的风情及物质生活。林立的旧洋楼,在这个城市惯有的阴沉天空下,散发出颓靡的气息。城市是个巨大的寂静的容器,充满着喧嚣而空洞的雨声。

  我是一个生性自由散漫的女子。或者换个角度说,是一个自私的人。所谓自私的标准是:只按照本性生活。我对身边的人和事没有太多计较,不计较与其说是宽容,不如说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对这一切并无兴趣。我漠视除自己关注和重视之外的一切感觉和现象。这是不是走进了使然的漩涡,真的“错把异乡当故乡”?没有繁星的夜空依旧是给了我无尽的遐想,让我得以放空自己,回想这一路的点滴。恰似在衷肠低吟的冥冥夜幕啊,兜兜转转,我还是在你的笼罩里。

  我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也不是一个虚构的人。所有的历史都可以从历史书本中去学习,个人在历史中常常是没有注解的,能够为自己作注解的常常是你本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世界是多么广阔,可是在回忆的眼光中世界又是多么的狭小。

  北岛有诗:“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的确,没有人是不同的。我们殊途同归。我们都充当着行人的角色,时快时慢地走着。平行道是那么的不可预测,人也是因而变得无比渺小。时间啊,他催促我们快快长大,我们不得不选择成长。梦,还在远方;路,依然脚下。“路是这样窄么? 只是一脉田埂。”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我们混迹在这个城市的外地人行列

  肆无忌惮地吮吸着这里的风情万种

  藕花深处泛轻舟

  暗香扑鼻娓娓来

  青砖黛瓦一例开

  就这样沉沦迷醉地错把异乡当故乡”

  我想,用“终是倾城娇绝世,只须半面越撩人”来形容上海,不足为过。这个异样多姿而又富有活力的城市,给了我无数温婉柔情的点滴,所以,也无所谓是否“错把异乡当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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