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顺麟《胡桃夹子》

  谷雨刚过,天就热了起来。阳光透过轻薄的窗帘在老金的书桌上洒下了一片不规则的亮点。老金摘下老花镜,一副大事翛然的样子。“我叫胡桃夹子,我不仅是一只玩偶,更是一则美好的故事”。这是他刚刚在一只“礼物”的盒子里,写下的一行字。为了给这只甚至已经有些陈旧的木头玩偶找只合适的透明盒子,可没少花功夫。

  为的是一则既遥远,又即将被延续的美丽故事。

  老金退休多年了,他曾有一位姓方的同事,惯常地带着自卑的谨慎。这自然与她经历过的坎坷有关。在她中学将毕业时,被电影厂的“星探”相中,与她一起得此幸运的另一位,自今还活跃在影屏上。而她,在一次很成功的彩排后,突然被退了回来,原因很简单,经政审她的外婆是“地主婆”。后来被分配到一家药厂。“地主婆”在“档案”里是一种张牙舞爪的姿态,而在工厂里一群年轻人眼中却根本不是件事,美丽永远是小伙子们追逐的目标。后来一位颇有文艺天赋的小伙,成了她的丈夫。不久他们有了幸福的结晶,女儿肖白。

  老金是在她女儿三岁的时候认识她的。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老金被派去这家企业为青工补习文化,厂里将他的办公桌按在图书室里,一天她带着女儿来借书,所有人的眼光都被那小女孩的美丽吸引住了。毅然是个白色的芭比娃娃,唯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闪烁着……老金在一般人眼里一直是个特严肃甚至古板的家伙,可这时竟然见他比谁都快地走了过去,蹲下身,握着那孩子的小手。“快叫金伯伯。”她妈妈摇着孩子的小肩膀,“金伯伯”声音不大却是甜甜的,“嗯,乖!”,“她不乖的,作得要命。”语气里有些嗔怪。这时老金才抬起头,注意到这位妈妈。精致的五官,被精确地安排在瘦小脸上,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一件深蓝色的中装,与女儿的装束形成巨大的反差,却以同样的美丽告诉所有人这分明就是母女俩。

  后来知道,方敏的丈夫在女儿出生后不久便罹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不仅无法上班,还要定期做透析。家里所有的担子都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难怪她穿着得很朴素,打扮女儿是她内心所坚持的那份自尊。因为她爱看书,就渐渐熟了。老金去看望过她丈夫,在肖白刚比小提琴高出不大点时,病中的丈夫就坚持教她,让她感受音乐的素养。一个磨难重重的家里照样坚强地守护着知识的尊严与快乐。

  一次老金邀她母女俩到家里玩,就在吃完饭将要临走时,肖白突然对她妈妈说她喜欢那个“胡桃夹子”,那是玻璃柜里放着的一只阿拉伯国王模样的木头玩偶。是老金在城隍庙买的,在老金的记忆中好像只花了三块钱。孩子喜欢他自然赶紧拿出来给了她,可她妈妈不让,孩子不哭也不走,缠了许久,总算说服了她妈妈。肖白以一种胜利的姿态捧着这位国王回家了,在她心里那也许不是一只阿拉伯玩偶,而是全部的《一千零一夜》。

  在她父亲生病期间,为了一份精神的寄托,一份迫切的祈求,在朋友的引导下,他信奉了基督。在老金的书柜里也有一本《圣经》,但它挤在那里只是一种装饰,他看过里边的一些故事,但真的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给他那么虔诚的子民带来痛苦。果然在肖白小学尚未毕业,上帝就将她的父亲召唤去了。在追悼会上,老金第一次听到了教友们悲呛的的祷告,老金是多么希望万能的上帝能感受这一切啊……

  一定是感受到了,感受到小白是那么争气,中学时代就成为电视台《我们中学生》的主持人,代表上海学生出访过不少国家。高中毕业被保送到名牌大学的中文系。肖白还把她的作品寄给老金,在肖白的短篇里,描写过小镇上一位老人的眼神,分明是沉淀了她在自己的父母眼里所领悟到的所有,一种困苦中的坚韧。肖白是聪慧的,不管有多大阻力,她还是顺利地成为该校的研究生。有一年大学里推选最美研究生,在全校上百名研究生中,肖白当仁不让地被推举为“最美研究生”,报上刊登了高等学府里的这一新鲜事。当老金报纸上看到肖白自信又腼腆的样子时,替他父亲从心底里涌起了难以抑制的自豪。老金将报纸仔细地保存在塑料袋里 。

  研究生毕业后,她在文艺出版社当上了编辑。她工作勤奋,大家也喜欢她,但她要去读书,总觉得是学问在召唤她。两年之后,她通过了博士生考试。在完成了博士学业后,成功地成为一名大学教师,研究人类学。这是门相当艰苦的学科,要经常深入到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源于遗传她的体质一直让人担忧,但老金每次听到她的电话,感受到的全是年轻人才有的活力与由学习而产生的兴奋。

  在玉树地震后不几天,老金又接到肖白的电话了,“金伯伯,我要过生日了。”“呀,三十大寿了吧。”“是的,肖白也老了。”一阵笑过后,却换了一副口吻“金伯伯,我有规定的,一律不收礼。”“为什么?”“嗯……”沉默,“不过,你要带点钱,可能用得着,行吗?”“好。”这孩子不知要搞什么名堂。老金太了解她了,她说不收就注定不会收的,这像她母亲,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多少次回绝了别人的接济。但这回老金除了钱还带上了那份珍藏了多年的报纸。

  老金是带着儿子去的。饭馆不大,最多也就六七桌的地方,可今天有一半已清空了桌椅,变成了一家小商舖,仅剩的三桌间还摆满了姿态各异的插花。肖白正蹲在那里忙着摆弄那些“商品”,她妈妈先看见了老金,扭头喊道“肖白,金伯伯来了!”肖白直起了身子,说什么呢?一个美人儿,穿着一件浅棕色底子带着嫩黄碎花的旗袍,微微烫过的长发自然地盘在脑后,款款向我走来,旗袍裹出了她穿学生装所没有的全部的女人味,而肌肤依然那样细腻白皙,透着青春的活力……。自从她上学以后一直是最简朴的学生装,甚至是她妈妈的旧衣裳,那也从来没能盖住她的“天生丽质”,何况今天!她一定是看出了金伯伯的诧异,干脆就顺水推舟:“金伯伯,好看吗?”“好看,不单好看,还长高了。”她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高跟鞋,说实话,老金连她穿皮鞋都从未见过,“金伯伯坏,还是弟弟好。”说着双手捧着我儿子的脸,“我坏吗?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老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报纸。“呀,金伯伯真是有心,我自己也没有呢……”早早在座的都纷纷起身围了过来。

  此时,在这小饭店里有她大学里的同学、老师,有出版社时的同事,还有给她父亲治病的医生。都是她过去三十年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的,同样有美味的酒菜,有各显文采的祝酒词。但也有其他生日宴会所没有的“义卖清单”,当老金拿到“义卖清单”时才明白,为什么不让送礼却要带钱,为什么这一大半地方变成了小商店,她要把生日的聚会变成一个卖场,义卖她三十年的所有珍藏,有父亲留给她的纪念,有朋友们多年来的馈赠,有她自小出国访问带回的精美礼物,有她收集珍藏的各类书籍。还有为了这次义卖与她妈妈不分昼夜精心制作的那么多千姿百态的美丽的插花……为什么呢?她要筹款去玉树,救援那里受灾的学生!做课题时她曾在那里的藏民村子里住过一阵,这些天来她有的心思就像堰塞湖一样沉。老金也可算是历经过坎坷,但这会儿只觉得鼻子酸得厉害。这是位多么可爱的姑娘啊!

  肖白走到中间,今天她是幸福的。她妈妈躲在角落,看着她含辛茹苦拉扯得如此出色的女儿,眼里噙着像是要掉下来又忍得住的泪,今天她值得骄傲,那些花瓶里插满了她对女儿的爱和全身心的支持,还有怎样的母亲能比这更加伟大。肖白正将今天到场的她的客人向大家介绍,说一个鞠下躬,道声谢。老金叫她不要这样,大家起哄,她这才停止了。她说,她和她妈妈这些年一路走来,在场的每一位都曾给予了很大的帮助,今天还要请大家支持她完成援助灾区孩子的心愿。“行了,开始吧,我都等不及了!”一个小伙叫喊道。“是啊,我们早就挑选好了。”一个姑娘说。老金也是,看着“清单”想买那本美国正版的《国家地理杂志》。可当肖白刚举起它,一个出版社的年轻人就抢了过去。肖白每拿起一件,都会讲述它的来历,可常常没等她说完,东西就到了别人手里。当她捧起他爸爸唯一留给她的一把长杆的曼多林时,她轻轻地抚摸着,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琴弦,那声响终于拨下了大伙的眼泪,她慎重地交到一位小伙的手上,“知道你一来就相中了它,你拿去吧,爸爸弹奏的旋律一直在我心里。”小伙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厚叠钱要交给肖白。可当她拿起“胡桃夹子”时,老金这才知道单子上的“胡桃夹子”原来就是自己在她小时候送她的那只玩偶。几十年了,每次到她家都看到它,小时候是在床头边,中学的时在书架上,大学时在电脑旁。她说:“是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在一位伯伯家死皮没脸地要来的,这位伯伯是我和妈妈两代人的老师和朋友……”此时向来稳重,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的老金,已经激动得难以自制,看到又有人举手,他噌地站了起来:“我,我就是那个伯伯,今天得让我带回去,这钱得由我捐。”店堂里响起一片掌声,兴许在所有的义卖物中,只有老金是原先的“主人”,他说:“今天我们用这样一个活动来庆祝肖白的生日,在座的一定还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希望我们如此善良的肖白早一天找到意中人,到时我会再将它作为礼物送给新娘!”话音刚落,不仅是掌声,碟子、酒杯、玻璃盘被使劲敲打着,和着年轻人的呼叫,红润悄悄爬上了肖白的脸庞,她妈妈急忙转过了身子……。

  义卖远比想象中的顺利,连在一旁看热闹的饭店老板娘也激动得硬是要花五百元买下一瓶插花。善良真是感动世界的良方啊。

  一晃四年了,老金接到方敏的电话,终于等来了渴望已久的喜讯,肖白要结婚了!方敏说,不要带任何礼物,肖白不会收的。可有一样礼物老金是一定要“归还”的,“胡桃夹子”呀!他花了好大劲为它找到一只圆形的塑料“盒子”,大小正合适,透明度极好。但毕竟几十年了,“国王”的油彩已不如当年辉煌,不少地方有了些许斑驳,但每一处痕迹岂不都记载着肖白的成长,记录着她母女俩的所有坎坷与欢乐。在玩偶憨憨的眼神里能看到了那份期盼,它是多么急切地期待着回到美丽、善良的肖白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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