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顺麟《雨伞上的宣言》

  柳妈妈焦虑地等在车站上,为了女儿,她真是费尽了心思。

  女儿小轶32了,从她28岁起,柳妈妈就到处托人,四出奔走,几乎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婚介所,捧回来的资料,小轶看都不看一眼,白花钱不说,还总遭奚落:“你这是要把我估价出售呀?”“那你到底怎么想?做一辈子老姑娘?”“那倒也不是,这事急不来的,要靠缘分,要对得上眼。”“你看也不看咋知道对不对得上……”“你那是照片,是价码。”总之,每回都是一顿抢白。只有这回总算答应跟她跑一趟。原因是柳妈妈在人民公园的“相亲角”寻觅到一个在她看来算是相当称心的:英国伯明翰的硕士,现在在上海的一家金融机构,从照片看也是一表人才,就是岁数稍稍大了一点。人家母亲说,手上女孩的材料一大摞,还得好好掂量。说是看到柳妈妈的长相、气质,估摸女儿不会差,才答应叫柳妈妈今天十点一定带女儿来看一眼。柳妈妈一是自己被赞美,二来人家条件那么好,不得不缠着女儿死磨硬泡。可你听小轶怎么说:“喔吆,高富帅呀,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卖相老好,是克鲁尼、还是金城武?一个糟老头吧。”“瞎讲,人家妈妈最多也就六十来岁。”“比你还小?”“那倒不一定。”“看看,上当了吧。”可为了安慰一下可怜的老妈,小轶还是答应了。

  让柳妈妈等了好一会,小轶总算过来了。短发,一件抹腰的银灰色夹克,里边一件小方领的白衬衫,领子微微敞开着,一条洗白了的牛仔,一双灰白相间的球鞋。妈妈大惊,“怎么穿成这样!我不是将衣服都给你放在沙发上了吗?还穿球鞋,你不愿穿那双麂皮的,嫌跟太高,不是已经给你换了?你以为是去旅游呀,是相亲!”显然柳妈妈是急了。“好妈妈,这样不是显得年轻嘛。你觉得我不漂亮?”轶轻轻地搂过妈妈,将脸在她耳边颈上磨蹭,有那个妈妈不心软。“由你、由你。”阿弥陀佛,肯去已经挺好了。

  进入人民公园,越是靠近“相亲角”人越来越多,大多是老头、老太,难得有几个穿着入市的女孩像是来看笑话似地一路嬉闹着。老人们手里捧着、拎着、举着各式各样的牌子,有的简简单单,有的密密麻麻,还有不少打着伞的,伞上挂着片片纸条,据说这是流动相亲的一大创举。远远望去,“相亲角”那边成排的冬青树已变成了小字报的墙,花花绿绿、杂乱无章。老人们互相张望着,盘算着,显而易见,那已不是人与人的相亲,而是牌与牌的配对,是内容与价格的换算。整个氛围有种被异化了的热闹,有一股寻觅、无奈、哀求、焦虑、不甘和炫耀混杂在一起的酸楚,弥漫在所有人的表情上。虽然到处是文字和各种文凭甚至奖状的相片,但没有一丝文化气息;虽然目标是“相亲”却很难有爱的痕迹,不是商品的集市,却充斥着物欲的交易。

  柳妈妈拉着小轶疾步朝约定的地方走去,轶越是临近就越有一种懊悔在身后拖曳。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矮凳上,前面搁着把老大的黑伞,黑伞上一段白色的楷书异常醒目,小轶挣脱妈妈,停了下来。字迹挺秀丽:“本人,无房无车 年龄不小, 学历不高 工资有限 ,上有老母 诚觅贤妻 ,在此设摊 不惧讽嘲 ,抵制买卖 非诚勿扰”。不看不碍,看了小轶可真挪不动腿了,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涌上心来,她蹲下身,只见伞下有两本小册子,她拿起一本,是手写的诗集,前一部分是现代诗,后一半是格律诗,不是小资的呻咛,用词也不华丽,但字里行间蛮有哲理。她又捡起另一本,竟然是速写,都是这里相亲角的各式人物,她抬头四顾真是惟妙惟肖,忍俊不禁。小伙在看书,听见笑声,微微抬头,见是一个漂亮姑娘,像是啥也没见着似的,又低头看起书来。他每周来这里一次,各种嘲讽、逗乐遇到多了,包括这种外表靓丽的。小轶却没放过他的这一举动,“喂!看什么书呢?”小伙没抬头,只是就在正看着的一页上随口念了一句“在伦佛街拐弯的地方,弗雷德利克租了一所小公寓……”“弗雷德利克,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小伙这下惊讶地抬起头来,就在这四眼相对的一刹那有东西直刺心田。

  小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突然悸动的心口,静了一会,指了一下伞,“你,你看过我的广告了?”“嗯,那可是篇宣言。要我再念一遍?”“那倒不必,不过我是认真的,那些老人的嘲讽,我一点不在乎,也有你这样的漂亮小姐常来逗我,这不好。”“我漂亮吗?那你呢?”小轶已仔细打量过他,身着一件棕色粗条绒的上衣,敞开着。一件苏格兰格子衬衫已经洗得很旧了,下身是一条米色卡其裤,一双翻毛皮鞋。头发有点乱,微黑的皮肤亮着健康,尤其是眼鼻间和抿紧的嘴角表达着某种斗志,“美不美的没人说过,但不丑。”“你好像很好斗。”“其实,我原先不这样,有次路过这里,看到这里的现象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理解这些父母的心情,但不认同以物质来选择对象的做法,来这里的家长们,一开口就是房子、工资的,根本顾不上什么品德、爱好、志向,这明摆着是对婚姻观的倒退。我算是故意来当一回另类吧。”说着笑了起来,“所以我说那是你的宣言。”“反正,一周来半天,晒晒太阳、看看书,再说……再说我也确实没朋友。”“一直没谈过吗?”“谈过,到后来都是给女孩家里给搅黄了。”“为什么?”“还能为什么?我很小没了父亲,将来是一定要跟妈妈一起住的。”是个孝子,小轶心想,“那这上面全是真的?”小轶指了指伞,“那当然,只有学历还不算低。”“学什么的?”“大路货,计算机。”小轶心里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热在涌动,一个理科生,能写诗会画画,又懂得爱妈妈,还不乏另类的勇敢精神……

  柳妈妈站在不远处,急得直跺脚。这小伙她早就见过,看上去人是不错,可是这里的人都知道,说他是来“捣乱”的,大姐们非常反感,无钱、无房来这里干啥?还说什么是照顾老妈是第一位的,真有他的。小轶怎就跟他聊个没完了?赶紧过来,一手拉起小轶,“快走吧,过点了!”“不去了!”“别闹了,我的小祖宗!”这回小轶严肃起来,“妈,是我相亲,还是你相亲?是找你看上的,还是我看上的?”这时小伙觉得不好意思,站了起来,“小姐,不能这样对你妈妈说话。约好的去看看吧。”没想到小轶对妈妈说:“妈,你别生气,你带我来来对了,我是早就该出来走走,不能老是单位家里两点一线的。我得感谢你,今天我相亲的任务完成了。”说着回头朝小伙大声问道:“哎!你说呢?”小伙没搭理,却麻利地收起了黑伞和书,折迭起了小凳,一股脑地塞进了包里。“阿姨,如果你放心,我跟你女儿找个地方好好聊聊一会,行吗?”收拾停当的小伙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对刘妈妈说,一点也不怯场。可柳妈妈却完全愣住了。“妈,那我们走了,你自己先回家吧。”说着扑过去抱着妈妈,吻了一下。

  柳妈妈看着两个年轻人走远,他们并肩绕过荷花池,池里卷成了锥状的嫩嫩的荷叶刚刚露出水面,阳光在水面上洒下了无数个星星点点,柳妈妈哭了,这不是她想像中的,但又是她这些年来满怀幸福的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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