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幽居

  独处是一种反人类的存在方式,是谁这么断言,又是谁这么明智。我管不了太多,沉甸甸的顾虑早已消散,无影无踪。我终于拥有了整块宁静的空间,既是这里刚死过人,甚至那些嶙峋年迈的双脚一个月前就踏在我脚下的石板上。我绝对不惧怕鬼魂,我是用科学知识武装过头脑的现代人,怎么会相信那些魑魅魍魉。我将带回来的一包复习资料靠在临时被征用的书桌旁,开始布置住处。

  这里各种日常用具一应俱全,尤其是那张又大又软的床,小时候的雯雯就曾经睡在这里,午饭过后,我来找她玩,她总是睡在又厚又重的花格棉被下,只露出鼓鼓的额头,半张着嘴。于是,我便到院子外的菜地里折一支狗尾巴草,把头藏在床沿下,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蹑手蹑脚地伸向额头。我敛声屏气,憋着笑声,雯雯醒了,开始怒目相向,继而咯咯大笑。这应该是七八岁的事情,但咯咯笑声犹在昨日。世事难料,如今我们竟然成为陌路,好多年不再联系。人们都说她的行为不检点,在外从事见不得人的工作,风叔也被指着脊梁骨骂过很长时间,不过随着雯雯的外嫁,这种争论和谈资也就慢慢淡了。我难道是因为她的工作而没有继续我们小时候的友谊,很多事情上,人云亦云是一项通行的法则。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把一切收拾停当,然后回家吃晚餐,餐桌上,母亲对我的行为很不理解,必须让我回家住,在家复习功课有什么不好,一个人呆在那么冷清的院子里做什么。面对母亲的疑问,我据理力争,父亲则埋头夹菜,不置可否。

  最终,我还是睡在这座空旷的院子里了,乡村的夜晚分外漫长,我躺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得出神,手机里来了一条短信,已经十点多,整座山村也开始进入梦乡。

  九月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用一种类似于调侃的语气说他很忧郁,究竟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九月是我认识的一个老网友,很能谈得来,所以就交换了电话,她说她在海南,我说我在长江以北,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身处何方似乎不太重要。我们聊天可以用旷日持久来形容,比如,我今天发一句话过去,两天之后才能收到回复,当然也有比较迅疾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像接龙一样绵延不绝。我只听过她的声音,领略过她的文采,却不知她长什么样子。我承认对她有点心动,曾无数次想象她的轮廓。

  我站起身来,拿着手机开始在地板上踱步,该怎么回复呢。忧郁对应于蓝色,蓝色代表自由,总的说来,忧郁的人都痛恨拘束,向往自由。九月发这样一个问题过来说明什么,应该是有个陌生人和她这么说,她不想将自己牵扯进去,才用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障眼法。我想将这层窗户纸捅破,干脆来一个反问。

  有个陌生男人对你说他很忧郁?

  这显然是一种玩笑或调侃的回答,我们之间的交流不能陷入这种无聊和庸常,这种回复的念头瞬间被我掐灭,十分钟过去了,院子向北的池塘里蛙声句句,僻静的夜晚格外热闹。我回到床上,将被子拉过来靠着,然后发出去一条很长的短信:

  忧郁是一种消极的情感,是一种悲观的心理状态,忧愁,郁闷,落落寡欢。人们通常将其看作贬义词。一个人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比如说甲),说他忧郁,有两种可能,一是谦虚,是一种自嘲。二是他想和甲熟悉,或者他已经在心里把甲当成一个熟悉的人了,所以,这就成了一种示弱,一个生命向另一个生命示弱,说明他想和甲作朋友,想在甲这里找到安慰。就我感觉,第二种可能性大,因为没有谁会愿意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

  我对自己的回答十分满意,条理清晰,内容饱满。禾子对我的示弱视而不见,当我鼓起勇气在情人节那天晚上雇了一名快递员将抱有一封情书的玫瑰送到她手中时,她马上打来电话,像澄清一个误会:

  谢谢你,我们不可能。

  示爱就是示弱,你将生命最柔弱的一面展现出来,给予对方充分地信任,爱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一旦说出,你就失去赖以立足的根基,如果对方没有没有弥补,你将永远漂浮不定,无处栖身。所以你这是破釜沉舟,一锤子买卖,说之前,你不知对方是回应,还是蔑视,抑或干脆报以莞尔一笑,弄个委婉谢绝的表情。爱太过沉重,几乎没人能够负载。

  正当我沉浸在旧日的恋情中时,九月的短信来了,把床单上的手机震得左右抖动:

  我觉得有一种人会把那当作无聊时的谈资,并没有实在意义。他只说结果,不说为什么,不可能是你说的第二种情况。那种人给我的感觉让我只会对他所说的内容笑一下,不会做评价。就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他认识不到五小时的人主动叙述他曾经所谓的爱情故事,然后末尾加上一句,以前他从未对别人说过。五小时之内本来话都没说过几句,不觉得可笑吗?都没什么实在意义。

  九月要寻求意义,意义是什么呢,此起彼伏的日子,匆忙的行走,毫无逻辑的谈话,世界被一种巨大的空虚笼罩,篮球场上来回奔跑的身影,脚下正在求饶却被我们忽视的一只臭虫。和人闲聊,究竟能有什么意义可言呢,你始终不知道对方是否正在行骗,是否言不由衷,或者另有阴谋。我放下手机,用双手掬了一把头发,不知该怎么回复。

  窗外的夜更暗,更冷,静得出奇。已过夜半,我仍然没有睡意。九月在电波的另一端等候我的回复吗,等就等吧。也许她已经睡下,抱着手机,她的姿势应该很好,侧卧或者仰卧,头发散落在枕头上。

  我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月色洒在果树上,灿灿发光,隔壁院子里的狗耐不住寂寞,又好像觉察到我的行为,偶尔轻吠几声,想到惨遭车祸灭门的风叔,枯立在院子里的我竟有些发悚,我并不害怕死亡,或者死人,而是恐惧那种死寂一样的孤独和静止,当你停止呼吸,脉搏不再跳动,你便成为一个静止的人,孤独地进入另一个世界,小时候的我很胆小,十分怕鬼,现在我才明白,心中的无形之鬼,现实中的有形之魅不过是孤独而已。

  为对抗孤独,我爱上爱情,将禾子的一颦一笑刻在心里,奉为上帝,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那么大的激情,孤绝,暴躁,时而无所不能,目中无人,接着又一无所能,自怨自艾,必须承认当时一定处在生命的巅峰,四季变幻也充满意义。朋友说,恋爱的人头脑发热,想象力发达,别认为这是什么崇高的人生意义,不过是荷尔蒙分泌,是脑袋里的化学反应罢了。

  丝毫不用隐晦,我至今不信那是一段可以用简单的化学方程式就能定论的岁月,我仍旧固执地认为那是一系列清醒自觉的行为。劝我一同北上的朋友可能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我必须完成这场清醒的执迷,很多夜晚我都无法轻松地睡下,我很担心长眠在恒山脚下的沈宇闯入梦中,今晚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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