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告别

  我大约是个容易怀旧的人,沉湎于回忆不能自拔几乎成为常态,发生过的事情蜷缩在脑袋里无法自由伸展,它们很调皮,很无聊,也很让人无奈,时常连缀成一幅幅鲜活的场景,铺天盖地横压过来,我无能为力,恐惧,悲愤,狂喜,傲慢种种情绪轮番上演,我甚至怀疑大脑皮层分管记忆的板块年久失修,坏掉了,失灵了,现代科学的角度能这么解释,但我不想将脑袋交给那些身着白大褂,手拿刀叉的技术工人。这记忆也许不是原滋原味的镜头,不是某种简单置换和复制,修饰和加工也许经常发生,幕后操纵者躲在阴暗潮湿的犄角旮旯,从未现身。我并非全然抗拒这种回忆。

  是的,这不是主观意志所能掌控,回忆有时就像现实,它们的共同点是永不停息,无始无终,从来不照顾你的个人感受,想来即来,想走便走,街头垃圾桶内寻找食物的乞丐,五星酒店旋转门里旋转出的长发摩登女,稻田里水稻拔节的声音,山顶上被秋阳曝晒的莎草科植物,讲台上吐沫横飞的老师,自圆其说的教授,这是现实,也是记忆。

  说到底,现实和记忆之间并无鸿沟,我又何必将它们对立,人不能决绝什么,除非他要数典忘祖。我必须正视这种无名无定的回忆生活,不能对它们充耳不闻,听之任之,死去的并未消亡,否则就没有声势浩大的祭奠。祭奠一词对我来说太过沉重,我宁愿相信自己是在经营一份回忆。

  朋友说,人不能恋栈什么,除非他想原地踏步。

  他说完后,接过我手中的军绿色背包,闪进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这不是惯常的车站送别桥段,没有生离死别,没有执手相看泪眼。他向来都这么潇洒,说走就走,他去开创他的现实,我则要去经营我的回忆。他曾经隔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劝我和他一同北上。

  我们一起去打工吧,往北走,不能一直呆在淮河以南,固守一个地方是懦夫的表现,趁这个暑假,正好出去走走,运动才是万物常态,更是人之本性,你看火锅中央爆沸的水花,被水花向四周推送的辣椒壳,姜片,它们被人按放在锅里,然后被买主吃掉,如果它们是人,一切都会换一种样子,人不会听人摆布,他们会反抗,会运动。你确定整个暑假都呆在屋里,你本不用这样自我囚禁,事情都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何必总是放在心上,你不要说只是想对过去有个交代,时间一往无前,并不去理会什么过去。河流蜿蜒而行,不知遇到多少怪石暗沟。我知道劝不住你,你的脾气比牛还犟,好吧,我不强人所难,我的意思很明确,人不能总是呆在同一个地方,不能总是陷在一个状态里,那样容易执迷,你看窗外的人流,涌来涌去,角落里卖煎饼果子的小贩喊起号子来抑扬顿挫,姿势也不停变幻。既然你决心已定,这顿火锅就当作一个告别,正宗的重庆火锅,又麻又辣。

  他是我仅有几个朋友之一,我知道他说话时,用尽了心力,但我始终没置一词,握紧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麻酱,就像搅动一缸发酵的记忆。时过境迁,肉体上的痛苦可能很快就忘记,但精神里的创伤却很难不让人耿耿于怀,恒山之行旨在疗伤,没等到伤口结痂,又添一处红肿,如果我也有灵魂,那么一定伤痕累累,面目全非,我坚信苦痛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面对苦痛能有怎样的泰然自若,或者痛心疾首。死尽管频频发生,却不是个庸常现象,不成人形的沈宇横在我面前的一刹那,我才体验到死的温度和硬度,我才明白死竟然如此冷漠,如此绝情。身体的移动可以打破精神的执迷,换一个地方,换一种状态,称得上通行之法。可是过去的东西随风而逝,人类便没有历史,个人便没有回忆。精神若不通透,肉体就是运动十万八千里也如原地打转。我回绝了朋友的好意,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外出游历极为诱惑,但是内心深处的声音抵制了这种诱惑:每件事都应该在灵魂里画上一个句号。

  我把手机按在耳朵上,给家里通了电话。

  “放假我想找个地方复习功课,准备明年的研究生考试。”

  电话那头是父亲,“回来吧,什么时候的票”。

  这些年假期,我从来不回家,都是在外面打工,由于学校离家远,难得回去一次。父亲显然误解了我,我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复习功课,比如可以在学校周围租间房子,并不一定回去,但是现在的我竟然无法拒绝,或许当你彷徨无地的时候才能真正感觉到家的意义。有时人会不自觉地撒谎,尤其当他心事重重,心不在焉。复习功课不过是一个独处的借口。我在城市里逗留太久,几乎忘记了泥土的味道,青草的气息。我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让我变得忧愁,沈宇也许只是个引子,我有时会为自己的古怪想法羞赧懊恼。

  许多年前,我在一棵矍铄的老槐树下与它相遇了,它是一个可怕的念头,一个会让人颤栗和心悸的念头,曾经统治了我所有被噩梦充实的漫漫长夜。 当时,瘦削的母亲在厨房里张罗晚餐,父亲则用暗紫色的双唇叼着烟斗,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抬起疲惫的双眼,望望东边山梁上飘来的一团团黑云。我不想加入沉默的行列,逃避孤寂通常是年幼者的本能。于是,那棵苍幽的老槐树下就呆立了一个稚童的身影,我顶着葱葱茏茏的阴郁,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思索,想想那些满脸斑驳,身材伛偻的父辈,我只能咬咬牙向自己公示第一个独立求证的成果,人的寿命只有四十年,前二十年成长,后二十年衰亡。我心底仍然顽固地铺展着这样一种有点不可思议的人生履历,人只能活到四十,再多就是浪费,就是令人难堪的臃肿与溃烂。它刻骨铭心,凿之不去。你能想象,当时是多么的可怖啊!一个刚刚萌芽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脚下的起点,就一头扎进了终点的涡旋。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并没有接受那些众口喧嚷的观点,我始终被最原始的想法坚持着,俘虏着,一路蹒跚,梦魇不断。

  这座院子就像为我而设,未来一段时间里,它将成为我的个人空间。听父亲说,两个月前雯雯接风叔和风婶坐车去北京旅游,谁能料到路上出车祸,他们全死了。

  “多好的一座院子,现在……”

  我问,“雯雯呢。”

  “雯雯命大,骨折住院”。

  雯雯占据我童年记忆的大半空间,后来我们见面很少,有时竟然忘掉还有这样一个童年的玩伴。她是家中的独女,只上到初中,便出去打工,后来混得不错,竟然嫁到北京,风叔十分勤劳,院落修盖得极为精致。

  说起来,院子主人和我们家还有些渊源,院主父亲和我爷爷是一起扛过枪的战友,只是这种关系在父亲这一代便开始生疏,但象征性的交好还是延续了下来,雯雯家村里没有什么亲戚。出事之后,照看院子的责任自然落在父亲身上,说是照看也不过手上拿着一把钥匙而已,里面的重要物什早已清空。小时候的我来这里,总有听不完的故事。除故事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雯雯。这些往事太过陈旧,绞尽脑汁也无法恢复当年的场景。

  父亲劝我回家去住,我执意不肯。

  我现在大约已经不再害怕什么死人了。死人很简单,就是没有呼吸,躯干冰冷,有人死相难看,惨不忍睹,令人心悸,有的人即使死去,也如一件艺术品,完美无缺,引人遐思。我除每天回家吃三顿饭之外,基本上都呆在这座院子里。院子很大,是标准的长方形,一面高墙,与高墙相对是一排窑洞,另外有两座楼房围拢过来,正好凑成一座院落,院子中央撑着两株苹果树,遮天蔽日,还没到收获的季节,如核桃一般大小的果实在阳光里颤动。我随手摘下一颗,死劲一咬,酸涩顺着牙齿传遍全身。

  这样的院子村里有很多,再好的房子,一旦无人居住,荒芜衰败便成为不可逆转的命运。一些人外出谋生,一夜暴富,瞬间将祖辈经营起来的家产弃之不顾,走出山去,过上所谓的城镇生活。当然也有人坚守这片土地,自力更生,将生活和院落经营得红红火火。但他们还是无法抵御城市的诱惑,那里的方便迅捷,各种新鲜玩意儿总会撩拨着他们的猎奇心理。一场在都市看来极为寻常的车祸使他们出去之后,再也无法回归。

  村里荒芜的院落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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