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老家的钢琴是一块菜板

  “处处无家处处家”,如今的澳洲,成了我人生漂泊的新驿站。礼拜天,我来到了Geelong教堂,听着钢琴弹奏《平安夜》,舒缓、优美的旋律,此时,我耳旁又响起另一台钢琴悠悠不绝的旋律……

  它不是去年秋天我回乡见到的那架钢琴。那天走进遮天蔽日的百年桂圆林中,听到林中深处有钢琴声声,寻着琴音来到一所小学校,却见我大舅妈的孙女,一位十四五岁的青春女孩子正满脸甜笑地弹着琴。原来小侄女立志要考音乐学院,父母也就不惜花血本为她新买钢琴。

  记忆深处的钢琴是那历尽劫难的黑色大钢琴。它的琴声奏着《平安夜》的旋律伴着我们家族一百多年的历史,随着几代女人走进走出这深深的桂圆林。

  一百年前,再上一个世纪的某一天,我的外婆从教会学校毕业的师范生,嫁给了我的外公(桂圆林产业的大老板)做了第二房。外婆最惹眼的嫁妆便是那架钢琴。后来,外婆只因生下两个女儿,没有为外公(张氏大家庭)续下“香火”,只好陪着外公在成都华西女子附中为外公挑选了第三任老婆。独守空房的外婆终日读着《圣经》,弹奏“平安夜,光皎洁,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的叮咚声中张氏家族总算有了继承家业的男丁。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战机轰炸泸州城。外婆的钢琴被飞舞的弹片炸缺了一小角琴盖,所幸大体无损。以后外婆带着大舅妈和钢琴一同由泸州城到了乡下长江边的张坝桂圆林。桂圆树下,信奉基督教的外婆弹着一曲又一曲“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的平安歌走完战火,走完短暂一生。临终。她吩咐大舅妈照看好大小姐(我妈妈)和她的钢琴。

  大舅妈是为我大舅因病“冲喜”娶进张家的童养媳。大舅妈比我妈妈大几岁。大舅早逝,大舅妈一直“守节”在家。大舅妈每天把钢琴擦得一尘不染,我妈妈在桂圆树下弹着“平安夜,慈祥爱……”琴音袅袅如林中晨雾,薄而透明,轻而忧伤,桂叶颤动,如琴弦颤栗。《平安夜》伴着妈妈在琴声中长大,后来那琴音由《平安夜》变成了《解放区的天》。“大小姐”终于从张坝桂圆林走出乡下,去寻找她人生的追求。

  1949年中国解放了,打土豪分田地。张氏家族的十五万棵百年桂圆树、田、土、长江边的河滩、房屋分给了农民。唯有那一台缺了一角的钢琴没人要。乡下人认为它不吉利,说有我外婆的鬼魂藏在里面,也有人认为钢琴拿来没有用,不如多分一棵桂圆树。没有人要的钢琴后来变成了生产队的办公桌。大舅妈收养的一个孤儿,当了生产队的队长。队上开会,粗声粗气的喧哗一片,队长发火,就掀开琴盖,扬起他黑而粗糙的大手,用力地对着琴键“啪、啪”地拍,长此以往,钢琴竟代替了生产队开会的钟声,人们一听到队长“啪、啪”地拍得钢琴乱响,就知道队上要开会了。

  再后来,钢琴被大舅妈从儿子那里要回来当成了供“土地神”的香桌,钢琴板上到处是烛油和香灰。那时妈妈已从新中国的第一代女律师成了“右派”,回到乡下劳动改造。我已长到五、六岁,那一台被当作“土地神”供桌的钢琴,有时我会掀开琴盖乱弹一通。偶尔妈妈也教我弹“平安夜,赐安眠……”暗夜琴深处,福音随长江流水回荡。

  转眼三十多年过去,我妈妈已于上世纪去世。而我一直寻找着一个有动词意味的家,总觉得仅仅有屋、有房那只是静止空洞的占有。这次回到张坝桂圆林,见长江依旧奔流,桂叶依旧飘飞,我家的老屋在岁月中沧桑,墙裂缝,窗爬满枯藤,老树昏鸦残阳余晖,只见外婆、妈妈的坟上,青草随风摇曳。她们曾唱着“平安夜,万暗中,光华射……”走过多少不平安的夜,依旧伴一弯新月升起。钢琴最终没有被大舅妈(也无能为力)照看好,在“文化大革命”红卫兵“破四旧”打倒封资修的东西时,被砸翻在地,一把火烧毁。意外的是年岁已高的大舅妈,从破败的老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木板对我说:她守节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当年红卫兵烧钢琴时,她说要用琴板当宰猪草的菜板。她从火中救起被烧焦了的半节钢琴盖板,档头还有缺的那个角,也有宰猪草留下的刀印。

  钢琴,我外婆的嫁妆,我母亲的思念,我大舅妈的土地神供桌,宰猪草的菜板,生产队开会用的钟,日本飞机轰炸的物证。而今它们统统化为一本书。我在书里听到一首渴求平安的生命之歌,读到一条一条刀刻的乐谱,从焦味里,思考着国难有多深?从弹痕里触摸历史的伤口,国殇变成了落后挨打的一滴清泪。我想为了平安幸福,历史的悲剧不该再重演啊!抚摸这本特殊的书,我视它为我一生的珍藏。此刻,是Geelong教堂的钢琴弹奏着“平安夜,神子爱……”还是当年外婆、妈妈弹奏的“平安夜,光普照……”或是桂圆林中小侄女弹奏的琴音……热泪中我已分辨不清,只感觉满眼满世界的音符缤纷,仿佛是外婆、妈妈、舅妈她们年轻美丽的身影还有充满活力的小侄女,她们的影像重叠。只感觉从钢琴琴弦的深处,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引导着我去寻找,寻找——精神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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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7月 Geelong

评论
  • 作品不错,已好评,欢迎回访,指点我的作品《小城故事》


  • 一如 作者

    别乱夸张,你的乱夸,吓得我哆嗦。


  • 如果说张爱玲是民国的才女,那么一如可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张爱玲了。我不关心国,我不关心称,我关心我的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