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生下我，叹息一声：这孩子，是草根命，到世上，就是来吃苦的!

　　等我长大，我也自认了，是草根命。我也许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我来的不是时候。

　　妈妈说， 发现怀上了我，原来是不打算要的。那时妈妈在乡下劳动改造，为了早日摘去右派帽子，妈妈要拼命干活，表现好一点。另一方面，是我上头已经有一个姐姐。一个算命的，一个摸脉的老中医，都说妈妈怀的是女儿，那个小地方，就这么两个“知识精英”，算是当地的名人了吧。妈妈有些动摇，她的婆婆重男轻女，想抱孙子而看轻孙女。婆婆平时对妈妈不友善，妈妈也希望生个男孩，弥补自己当右派给家庭带来的阴影，缓和一下和婆婆的关系，于是，妈妈决定把我打掉。

　　老中医给了妈妈一瓶他配制的药酒，嘱咐妈每天喝一两。一般来说，一个星期就见效。老中医很有把握地说，他的配方很灵的，十拿九稳，我不是第一个，也肯定“跑不脱”。

　　妈妈的左手臂内弯处，有一块比铜钱大的疤痕，记载了一个“割肉救母”的陈年故事。妈妈上初中时，外婆得了重病，也是一位老中医开的方子，说要救外婆，除了吃这帖药，还必须用亲生女儿的肉做“药引子”。妈妈听了，就自告奋勇，毅然伸出了自己的小胳膊，这块伤疤，就是人间亲情的见证。事后，族中长辈抓一把香灰，按在伤口上。没有发炎，血也止住了，但留下深褐色的一块印记。

　　妈妈是心地善良、重亲情的，可是为什么会狠心地要把我打掉？妈妈后来对我说，不是狠心啊，那时的处境，你生下来，注定要受很多苦，遭很大的罪，我看不到希望，更看不到你将来会有什么前途。与其吃苦受罪，还不如不生下来的好。

　　草根命是顽强的。草根扎下的地方，哪怕是一把土、一条石缝，都会坚守不懈，向着天空努力地发芽、伸长，苦苦守着生命的愿望。它们的遗传基因中，比花和树似乎更多地有一种生存能力。妈妈喝了药酒。一周以后，我竟没有被打下来。相反，妈妈每次喝了药酒，我就在妈妈肚子里拳打脚踢，以示强烈抗议。像孙悟空大闹天宫。妈妈说，我每伸一下胳膊，蹬一下小腿，她就心痛得想哭。我说妈妈，我打的是醉拳呀!我还没生下来就开始练武了。酒量也比别人大(能喝三两白酒)。

　　老中医拿我没办法，摇摇头：大瓶药酒都没把这娃儿打掉，硬是命大。算命先生也没招术了：这孩子，命贱，好养活。

　　妈妈说，我就是乡下的一棵草，土生土长的草根命。小时候，在乡下割牛草卖，手指头常被镰刀割出血口，妈妈会找到一种药草，放在嘴里嚼碎，抹在伤口上，过几天就会好。还有一种草，根系很深很长，白色的，可以入药，专治心血管病。

　　既然是一棵草，我也认命。草根命的我有自己的活法。不指望天降大任于我，不异想天开中大奖、发大财，不梦想遇到贵人，也不想入非非傍大款、当富婆，不羡慕别人的公主命、王妃命。草根命的我随遇而安，随遇而乐，习惯于低调清净的生活，更不想出头露面，惹是生非。我的存在就是一棵小草的存在，我的生命就是一棵小草的生命。我的需求和欲望，并不比一棵草更多。

　　下雨了，我也能享受属于我的那一份。没有水，我会收缩起身子，努力用根去找。出太阳了，我也可以被照耀，也会变得亮丽。假如有更高的草和

　　树叶遮住我，我就偏一下头。我每天早晨会接到几滴露珠，晚上仰望着遥远的星空。花开了，我也可以欣赏、喝彩。树长高了，我向它仰着致意。懂得“一岁一枯荣”的道理，我自给自足，与世无争。

　　因为我平凡，不会在摆设的花瓶中被人观赏把玩；我不会爬高，所以不会有攀附的缩命；因为我和土地贴得很近，大风吹不断我。一棵普通的草，也决不会有插在牛粪上的失落。

　　草根虽贱，生命力强。我在长江游泳，腿脚抽筋，大难不死；在西藏高原感冒，死里逃生；旅途中经常遇险，也都安然脱身，未受伤害。最为惊险的一次，是八年前，妈妈去世前几天发生的。

　　那天下午，阳光暖暖地照进房间，妈妈正坐在沙发上休息，眯着眼睛，似乎要睡着。我独自坐在后院的小竹椅上看书。突然听见妈妈叫了我一声，我从竹椅上站起来，刚转身，只听背后“砰”地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刚才坐的小椅子被一只从高处掉下的花盆砸个稀巴烂。好险啊!

　　声音惊动了周围的人，楼上也有人开窗往下看，都吓得目瞪口呆。惊魂未定的我找上楼去，那户人家也看到了这一幕。当我敲开门，只见那男主人的正在打他那两个孩子。

　　花盆是从六楼坠下来的。本来花盆放在阳台栏杆内，主人宝贝这盆花，想搬出来晒晒太阳。两个孩子打闹，冲到阳台上，一不小心就把花盆碰落了，差点闯出人命大祸。

　　事后回想真是太危险了，如果这场面用摄像机录下，慢镜头播放，那一刻的情景就是：

　　花盆刚从阳台落下的瞬间，我毫无知觉，仍坐在小椅子上，晒太阳，看书。

　　花盆正朝我头顶正中坠落，已经过了五楼，这时候，妈妈突然喊我的名字。

　　我答应妈妈，合上书，准备从椅子上起身。这时花盆下落速度加快，已经到了三层楼，我仍然没有察觉。

　　花盆最后坠落地的时间，大约只剩三秒钟。而我从椅子上起来，站直身体，用了两秒钟时间。就在我刚刚站起转身的千钧一发之际，随着一声骇人的巨响，那只重达七八斤的花盆，与我擦肩而过，把竹椅整个砸烂。这之间相差仅一秒钟左右。如果不是正巧掉在椅子上，产生缓冲力，炸开的花盆碎片，也能把我的腿骨打伤。

　　自认是草根命，就以一棵草的生命活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又一个春天来临，我冒出的第一片嫩叶，就将身子骨紧紧贴靠在地面上。准备着，承受着来自头顶无情的踩踏。被踩踏，不是必然的遭遇，却往往是秋风里无可回避的命运。于是，我从被踩裂的每一个伤口，长出一根根新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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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7年5月 William 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