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夜萤语

  “季夏三月,腐草为萤。”——第八卷题

  (一)

  这是一个少年的故事,普通的少年,不是书生,也不是习武之才,只是九尾在某一百年的修炼中遇到了的少年,手中执着船桨,站在夜晚的河边。

  “请问,您有愿望么?”作为报答将修为不够的自己从猎户的陷阱里救出来的少年,九尾每日都来河边询问他,少年一直一言不发。

  直到夏季快过去,空气里已经染上秋色了,那名少年才嗫嚅着说道:

  “你能帮我,留住萤火么?”

  (二)

  十五岁的年纪,差不多可以为家里做事了。

  所以接过了被岁月被风雨磨的粗糙,却又被手掌握的光滑的竹竿,扣上竹条编织的帽子,少年第一次站在船头的时候,身前是刚刚踏离的土地,脚下是微微浮动的木舟,从左边看过去,碧色的河水一直蜿蜒向天幕垂落的地方,然后合为一体。

  家里一向以为两岸行人摆渡为生,接替这个行当,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不可违抗的。

  早年看过家里的船只往来,上下的有风尘仆仆的旅人,有修行后出山的隐者,有对面山头寺庙里的和尚,有远方赴来走着赶考路的书生,有时会有逃难的,也会有和哪家小姐私奔的人,而渡者不问往来事,只管从此处划开水波,再到那处停留便可。在渡舟之上,就像那个和尚说的“众生平等”一样。

  “渡者心应平缓,随水而流,随水而停,切不可急切,也不可偏向一边,可记得?”

  “记得。”

  初次划离岸边的时刻,是这样被教导的。

  时间过了不久,孟夏之际刚站在这方木船上,到现在,应该是季夏了。

  夏季的天暗的要慢些,而送了一个远客的少年,在苍穹落下墨青色的时候,还仍旧缓渡未归。

  山水在夜晚总是轻易的融成了一体,混合着苍青的天色,浓的像绘卷上化不开的墨。一切也都成了皮影,重叠着幻象,岸边的草垂下叶条浸润在水里,模糊了水陆的界限,让原本就平缓的船速更加的慢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打扰了两岸林中栖息的生灵。

  越靠水的地方,越是多苔。还有被掩盖的腐草夹杂其间,在少年转过一个回流的时候,粘着青苔的石头柔软又轻浮的擦过船沿。空气里似乎因为这一擦而弥漫开特有的湿味与腥气,逐渐的扩散,上升,化在触及不到的墨色天下。少年手执竹竿,抬眼望了望,幼月初现,安静的镶嵌在一方,投下微弱的光线。

  月华落在草丛里,就化成了萤。

  似乎是因为刚刚那柔软的一擦而撞出了这些生灵,轻飘飘的光点从暗中诞生,上浮到天地之间,然后用比明月还微弱的光线,柔和了周围的颜色。

  初见这番景象的少年微微吃惊了片刻,尔后才想起这是他自拿起渡杆以来第一个季夏。

  “季夏三月,腐草为萤。”

  是有这么一句话的。少年低语着。

  在以水为生的年岁里,渡者看到萤火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不过今夜像是那些志怪小说上的故事,季夏的萤多的仿若梦幻,斑驳的填满了少年归路的幻境。

  “嗯,是这么说的。”

  “..........?”

  自言自语的话被顺其自然的接了,少年讶异之余向一边看去才发现水边青石上坐了一个姑娘。

  刚刚,应该是没有的吧。

  如同水草一般将双足浸没在水里,少女的双手撑在腐草上,细小的涟漪自下而上抚触到指尖,沾湿流袖口缠绕的绸纱。舞萤萦绕在少女的周身,看起来就好像她也如同萤一般溢出浅淡的颜色。薄凉的月色给细波镀上半圈银光,纠缠上接连浮现的萤,温柔的碎开一片光华。

  不是志怪小说,反而更像远古神话绘卷上的妖精引诱凡人的场景。

  “怎么了?”少女微微侧首,樱色的嘴唇稍稍牵起一个浅笑。青丝未绾,随侧首的动作向一边垂下,落到了水波浸润的石上,便和指尖一样末梢都被打湿,“看见我....很奇怪吗?”

  很奇怪。

  “这么晚.......姑娘家只身一人在外.....”停下手中渡杆,少年任木舟泊在岸边泛于流上。或许是因为夜间风色的原因,他看起来只平静的望向前方,虽然对少女的出现感到奇怪,但想来也不是没有听过那些山间隐士所说的妖魔鬼怪,适此星月夜,会出现也不足为奇。

  只是.....倘若眼前为人呢?

  让姑娘家一人身处这不知会否有野兽出没的地方,实在是不妥当。

  “季夏三月,腐草为萤。”少女当然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她又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语,也不回答,音色清澈,恍如月下流水一般。她侧过身子稍伸出手,身后腐草间飞起一只萤,摇摇晃晃的,最终停落在她指尖,“世人皆以腐草化萤为涅槃,夤夜闪烁为重生,而不知萤,却也不过一旬时日。”

  少女偏转过头却看见少年有些困惑的神情,明明是知晓意思的字眼,这些话却对于他来说似懂非懂。不知为何姑娘轻笑了一声,微扬手,萤从指尖轻点而起,汇合到水面上万千的光点里,再也寻不见了。

  少年这才恍觉不知是从何时有了比刚才还多的萤,仿佛不仅从腐草间,更从苔间,山崖间,月色间,从茅草的屋边,从寺院的檐下,就这样轻飘飘的汇聚了起来,缭绕出一片陆离的光华,似乎将水面照的越发透明了,都快掩盖了月华的颜色。

  “今为初见,明日便又不复见。世事大约就是这样无常吧。”

  “萤也如此,今日所见的,明日或许已经不是同一只了。”

  少女收拢了一下双足,踩着湿润的泥土站了起来。水珠从被浸湿的衣角发沿落下,一路顺着小腿滚落,最终又回到河里。身后是糅成了数个光点的萤火,侵袭着夜色,幻化成闪烁的斑点落进少年的眼底。

  少女微微展开手心,从四周浮来细小的流萤在手心上飞舞,渐渐的汇拢出柔和却足够明亮的光线,像是一个天灯的形状。然后随着少女所指的方向,轻巧的点亮了船头的纸灯笼。

  “这是.....”

  “相逢便是有缘,天地玲珑,一苍千顷,夜晚行船多有不便,便送君一程。”

  少女浅笑吟吟,立在原地,她带着微笑看向少年,有萤附于她的衣上薄纱,染出一抹浅明。

  “只愿君不要再像之前一样,撞醒了我们。”

  “你们?....”

  沉色水面上星点的遍布着流萤,辉映着船头的萤灯,风扶起少女三千未绾的长发,蜿蜒勾勒被月华拢上的银色。少女招了招手,萤火一点点降到墨色的水面上,顷刻点染出一方尘世间的银河。

  就像渡者随水而流随水而停,萤则依水而生沿水而行。

  “再不走,萤该熄了。”

  “..........多谢姑娘。”

  是妖也好是人也罢,天地万象本无善恶对错之分——那个和尚这么说过。少年重执起渡杆,不重不轻的往腐草苔间借了一下力,木舟划开被萤照的清灵的涟漪,随着萤舞逐渐的远离少女身处的岸边。

  夜风过处月满荫,恍惚间他似乎听见从身后那方才片刻的幻梦里传来细语的声音:

  “季夏三月....”

  “....腐草为萤。”

  少年慢摇划杆,低声回应了下半句。

  (三)

  “你要留住萤火,是为了再见到那个姑娘?”

  “是。”

  “你可知,萤火千万,一点难寻。”

  “我知道。”

  “那你还想留住它?”

  “我……”

  子不语。少年重新执起船桨,向岸边借了个力,船划开悠悠水波,九尾站在岸上看少年向另一处划过去。

  对面有一个需要渡者的行人。

  船慢慢的向另一边荡,九尾在少年能听见的时候,小声的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能帮你实现这一个愿望,作为报答,这一百年我都会陪着你,直到你有一个想要实现的心愿告诉我。”

  夜萤又从草间星星点点的飞了出来。

  轻盈的黄色盈满天地间,九尾听见少年底底的向她应了一声:“多谢。”

  瑶琴和九尾不一样,听故事的时候不会这一个问题那一个问题,(看起来)温柔娴静的博物阁主人总是端着一盏清茶,听完九尾的故事,瑶琴什么都不问,她不问,那九尾就要问了。

  “姑娘不想问我点什么么?”

  “问你点什么?”

  “比如为什么我会说这是我们妖怪的故事。”

  “哦,为什么你会说这是你们妖怪的故事呢?”

  “……”

  被反将一军,明明是顺应了自己的愿望,瑶琴问出的话让九尾还是觉得哪里不自在起来。

  “姑娘,你要知道,妖怪只有在自己喜欢的人或放心的人前,才会现身的。”九尾说着这话的时候认真的很,连瑶琴都不免看着她,“或者是为了保护喜欢的人,也会这样。”

  “我想人类和我们是一样的,所以姑娘如果想通晓‘情’字,不如试着去理解这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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