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做了梦。

　　梦里她有了九条尾巴，青丘一众狐狸都有了九条尾巴，每只狐狸见面都要骄傲的和别的狐说自己这第九条尾巴的故事，如此这般，九尾狐一族名副其实了。

　　可这是个梦，即使在梦中，九尾也清楚的知道这是个梦。她们族已经许久不见九尾的狐狸了，传说中三千年前有一只，因帮助了得道仙人长出了第九条尾巴，那毛色雪白柔软，仿若明美月光。

　　于是那只狐狸就被尊为狐王，破格升神，称之为狐王“月光”。从此九尾狐一族天生就有半个神格，与其他阴阳界的妖怪实际上并不一样。

　　梦里的九尾捧着自己的九条尾巴毫无实感，刚才还是在青丘，现在她又梦见自己坐在白玉砌成的玉阶前，身后或许是个什么宫殿，耳边传来听不真切的捣药的声音，她就在台阶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

　　九尾醒来的时候伸了伸爪子，又抖了抖自己的毛，尔后她抬头一看，发现瑶琴在捣药。

　　“姑娘在做什么？”

　　“捣药。”

　　九尾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又问了一遍，对方给的回答倒是肯定了她的猜想。

　　“姑娘捣药做什么？”九尾饶有兴致的往石臼里面看，青绿色的植物被捣碎成粉末，幽香自内向外散开，九尾忍不住再凑近一点，却被瑶琴伸手挡住了。

　　“别过来，这是曼陀罗花，香味可迷人心智。”瑶琴一边说着，一边用油纸包裹捣好的粉末，小心用锦绳扎上，带着它走去外屋。

　　“姑娘还没告诉我呢，用这花做什么？”

　　“你跟来看看就知道了。”

　　今日博物阁难得有了客人。

　　外屋石台前，站着个一身火红羽衣的……小孩子。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样子，眼睛炯炯有神，有修为的一看便知这不是普通孩童，当然如果有点见识，立刻可以认出来这是南方朱雀神座下的童男。传说中掌管火焰的天神朱雀，其童子一男一女倒是生的可爱的很。

　　“有劳仙子。”童男虽小，修为却远远高于博物阁里两人，小男孩一丝不苟的接过曼陀罗包，向瑶琴道谢后留下了自己身上一根火红的羽毛。即便是被降到凡间，瑶琴还是司音星君座下神器，童男称她一声仙子也未尝不可。

　　九尾等他走出阁，见瑶琴没有什么不允许就拿起了那根羽毛看，羽毛通体火红，顶端稍稍有些橙黄色，触感和普通羽毛没什么不同，可据说童男童女的羽衣护其主人不受任何伤害，羽衣上的羽毛一根便可使人长生不老。

　　“怎么，喜欢？”瑶琴见九尾拿起了羽毛就不肯放下，问道。

　　“也并非如此，我只是在想……如果九尾狐一族吃了，是否能长出九条尾巴呢？”

　　“试试不就知道了。”好像对这羽毛丝毫不珍惜，瑶琴随口一说，九尾差点被吓到。

　　“姑娘你，你不介意么？”

　　“为何要介意？”瑶琴单手支撑下颔，好整以暇的看着九尾，“对凡人这根羽毛是无价之宝，不过对我来说，它就只是一根羽毛。”

　　（二）

　　九尾还是没敢吃下神明羽衣上的羽毛，说到底它只是一只青丘修行多年的狐狸精，虽然有半个神格，对玄天上的真神仙还是敬畏的很的。何况如果真的一根羽毛就能助她获得九尾，那么南方朱雀神的大门都要被狐狸踩破了。

　　童男来过之后，今日博物阁又没有客人了。

　　九尾爬上庭院的树，八条尾巴缠绕着树枝，又是一年春日，桃花再度开满了枝头，九尾算了算自己来到博物阁的时日，不知不觉间也是有几年时光了。几年而已，对她们这种几乎长生不老的种族，不过是一片落花的时间。

　　不知巴陵县的桃花今年是否也很好看，不知桃姑今年是不是又去半山看那棵桃花树了。九尾晃着她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博物阁里不少的东西她都听瑶琴讲过了故事，这才知道原来三界内有这么多三流话本不会描写的神奇，当年救司音星君，看来也是救对了人，若不是如此，大概她也不会有这个机会来到博物阁，也就不会认识瑶琴这等人物，虽然住的没自己的狐狸洞那么舒服，不过也不赖。

　　何况每年瑶琴都会托风神向青丘送点这样那样的东西，不是南海神露，就是瑶宫花果，多数都是前来的鬼神带来的回礼，她们两个用不掉，就送去了青丘。

　　想来好像也算是受人恩惠，九尾想着，既然一百年修行是修行，两百年也是修行，修行到现在一千多年了自己还是八条尾巴，不如就再送瑶琴一个愿望，权当做表示感谢。

　　于是青丘的狐狸向博物阁主人提出了这个想法，后者倒是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可是我……没有自己的愿望啊。”

　　“通晓世间‘情’字这样的也可以，虽然难了点，我还是能做到的。”九尾只当瑶琴是想不出，晃着尾巴提醒她。

　　“其实，这说到底也是司音星君的愿望，星君怎么想，我便怎么做。”瑶琴的困惑却并不是这个，身为仙品乐器，她好像从未有过自己想做的事情，星君说的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她的思想，如此被九尾点破，瑶琴才感觉到还有这层关系。她双手交错着托着下颔，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能拿得出手的愿望，“不如九尾就帮我研磨研磨花粉什么的？”

　　“才不呢！实现这么简单的愿望会被全族笑掉大牙的。”九尾狐义正言辞，说什么也不肯。

　　“那就再去问问星君？”

　　“姑娘就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违逆伦常，任何逆转因果的都说不定可以。”九尾说，“若是不能为他人实现愿望，则九尾狐终其一生都要相伴左右，直到下一个一百年或者像那个少年一样……到他前往阴阳界为止。”

　　这是九尾狐一族的命格，自盘古尊神开天辟地以来从未改变。

　　（三）

　　九尾又做梦了。这一次梦里她还是九条尾巴，她梦见自己在玉阶上醒了过来，有人给睡着的狐狸盖了层薄毯，朦胧间九尾看不清是谁，只觉得很是熟悉，好像很久之前就是相识。夜晚露深，月光打在玉做的石阶上不免凉气入体，她看见月光还打在来人身上，雪白的，柔和的，就好像他身上也有一层月光。

　　有狐入梦，其名月光。

　　九尾醒来之时，还不是很了解这个梦是什么意思。于是瑶琴就看见活泼好动的小狐狸像是换个狐，蜷成一团在石台上，闭目沉思，连人形都懒得化。

　　这可真是神奇，瑶琴顺了顺九尾柔软的毛，被触碰的狐狸抖了抖身子睁开眼，“噗”一下又变了回来。

　　“姑娘，博物阁里可有记载上古传说的话本？”

　　“有是有，不过要找一会……”

　　瑶琴觉得今天的九尾大概是个冒牌的，她居然能看见九尾安安分分坐着看起了书，换做平日是全然不可能的，不是缠着她讲故事就是想尽办法给她分析故事里的那些人心中所想，企图以此让她明白“情”为何物，可是收效甚微。

　　瑶琴步出庭院，春日阳光和煦，草长莺飞，她掐指算了算下界以来也过了不少个一百年，年岁细细点来倒是算不清楚。当初星君给她的时限也差不多快到了，到时不管她是否对人间之“情”有所感悟，都要应召回到玄天界。

　　那个时候，博物阁大约也就闭门谢客了。

　　“博物阁会关门？”听的瑶琴的念叨，九尾一头从书里抬起来，好像这个要比书里的故事更加吸引她。瑶琴点点头，换来九尾一阵心疼的声音，“诶呀，还有好多故事我没听过呢？姑娘回到玄天上，就不能再照顾这里的生意了么？”

　　“虽然说是三界奇境，可博物阁算来也是凡尘之物，只不过我让它变得没有那么好找而已。”瑶琴说道，“我回到星君身边之后，这里没有照料，倒不如闭门谢客。”

　　“那，我替姑娘看管着不可以么？”

　　“博物阁毕竟是仙家居所，贸然给你虽然是不错的方法，却不合乎常理。”瑶琴还是笑得云淡风轻的样子，看不出哪里有可惜的神情，“诶，不说这个了，九尾你要上古传说的话本干什么？”

　　（四）

　　传说三千年前，天地万物还是混沌初开时，人间界并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喧哗，玄天上的神仙们忙着帮助人们学会取火，学会打猎，稻谷神就是其中一个，他主要的任务是教会人们如何播种，农作。

　　为人们去深山里寻长时间保存谷物的方法时，稻谷神不小心被毒蛇所咬，蛇名烛阴，不是凡物，关键间从草丛里倏然跳出一只白色的八尾狐狸，驱走了毒蛇不说，还自愿用灵狐的血清理了稻谷神的毒素。稻谷神感其心善，将之收为坐下神兽，因其毛色如同夜深月华，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月光”。

　　九尾在看的原来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怎么想起来要看这个？”

　　“不瞒姑娘说，我做了梦。”

　　于是九尾将自己的梦细细说与瑶琴听，听的九尾描绘那座宫殿的样貌，瑶琴越来越觉得熟悉。玉砌的石阶与凉薄的地面，还有迷迷糊糊的捣药之声，听起来真像是司音星君的宫宇——从前在玄天上时，瑶琴也经常捣点香料，以熏宫室。

　　常说有灵之物做的梦有其含义，瑶琴喝着自己杯子里的清茶思忖着，连九尾叫她名字都听不见。有狐入梦，其名月光，可梦中却不是在稻谷神的宫殿前，反而是自己常在的宫宇。

　　“姑娘？姑娘？”

　　片刻后九尾只见瑶琴抬起双眼，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神情认真专注，是她从没有见过的样子。

　　“九尾，你说要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吧？”

　　（五）

　　“九尾，你说要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吧？”

　　瑶琴说这话的时候，是九尾从未见过的认真。

　　“姑娘可是想到了？”

　　“你说只要不违伦常，任何逆转因果的都可以？”

　　“应当是如此……不过还是要看我的修为……”

　　“那好。”

　　瑶琴说。

　　她站起了身，陶杯搁置在一边。有风自来吹进屋子里，风中隐隐含有灵气氤氲，那是“言语”中的“灵”在纠缠天地间的因果关系。

　　九尾也从没有见过有人向她许愿时会有这么大的阵仗，仿佛一切有“灵”的东西都被借了力量来这里，狂风卷地间，那本话本被吹到了地上，纸张刷刷刷的翻过，正好停在了说稻谷神与九尾狐的故事那一页。

　　“九尾你听好，我的这个愿望是——”

　　“——让你长出第九条尾巴。”

　　话音落下时，有淡金色的光芒笼罩住九尾周身。

　　九尾感觉自己的背后长出了一条新的漂亮的尾巴，同时，没有一条旧的脱落，她这才知道原来九尾狐都是这么得来的，有一人愿放弃自己的心愿而为他人所祈，想来当初的稻谷神也是拥有这样的一颗心。

　　能遇到这样子的人，这才是所谓“机缘”。

　　一切消停下来后，瑶琴看着终于拥有了九条尾巴的真正的“九尾”笑靥明浅，她刚想再拿过手边的陶杯喝上一口，却被一下子扑倒自己身上的狐狸往后推了些许。肩膀好像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浸湿了罗纱，挂在她身上的九尾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有了尾巴高兴点，傻不傻呀……”

　　（六）

　　这是瑶琴和九尾的故事。

　　几百年后，青丘的九尾给自己的狐子狐孙讲尾巴的故事之时，总要告诉它们日行一善，“机缘”便会降临。

　　就不知玄天的瑶琴是否将此编为了曲谱，若是如此，演奏之时定当不会再无“情”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