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窃名桃

  “巴陵桃花绮罗香,君须记累瓣必偿情。”——第六卷题。

  (一)

  三月的早春时节,桃花开始发芽了,稀稀拉拉的几朵悬在枝干上,还没有到绚丽的泼洒一大片的时候,因为还不是盛期,这是很正常的。

  但是桃丘的桃花是一个例外。

  每年巴陵县的桃花就数桃丘的开的最好,一开就是不要钱的一样全部贡献出来,今年也不例外。如果人们经过的话,大约都会停下来说上一句“瞧,开的多好”。

  听的称赞的簌簌桃花风中轻摇,像是在回应人们一样,娇艳非常。

  今年巴陵县的桃花开的比往年都要早,虽然不知是何原因,却还是一样的招人喜爱。难得从博物阁中出来的瑶琴拜访过九植镇的友人,顺道就也来景色宜人处小游些许。说是小游,九尾却不肯走,一停就是一个半月,说什么也要等这桃花全开了才愿意回去。

  巴陵桃丘潇湘岛,潇湘岛上潇湘亭,亭里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站着的人双手撑着朱红漆栏杆,看亭外一片绵延的桃花林还不过瘾,高兴的就差把狐狸尾巴也露出来了。

  “人间这么值得流连?”亭中坐着的倒是乐得清静,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陶盏,就着漫山遍野的春色喝起了茶。

  “总比博物阁看来看去就那么点东西好。”

  “噗嗤。”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

  “就那么点东西”的博物阁主人抬起袖子,遮去嘴角略上扬的弧线。话虽这么说,像这样偷得浮生闲适,似乎也不坏。

  (二)

  说是赏花,瑶琴和九尾还真就纯粹的赏起了花,每日喝过早茶便坐在潇湘亭里,直到斜阳染红了桃林才回到潇湘村里。就这么往复她们也不觉得枯燥,看亭外流水,看流水外桃林,看桃枝上从骨朵儿开出温柔的花瓣,从稀疏变得浓密,一开始还是星星点点的柔粉要不了多久就恣意挥洒了整座岛,落花逐流水而下,才方知原来山上也开满了桃花。

  巴陵桃丘不负盛名,倒也是有原因的。

  九尾就是在上山寻桃的路上,遇见了身着一袭粉色罗裙的村民。

  上山的路边长着野生的桃花树,许是因为半山少人走动,那桃花全然不如山脚的艳丽,半开未开,不过也有另一种柔情。九尾看见的村民就站在一棵桃花树下,抬着头,任花瓣飘落在肩。

  她所看的那棵树,开满了粉色的,温柔的花朵。

  就像是应该开在山脚的那样。

  “姑娘家,怎么一个人?”九尾走过去,打了个招呼。四下也不见其他人影,虽是白天春景,日光晴好,一个女子在野外伫立在树下,说是赏花也太过牵强,就算是九尾也感觉有些奇怪。

  被搭话的女子象征性的向九尾颔首,不作回答,又继续望着桃花出神。

  “开的真是不错呢。”对方不做声,自然也不好说什么。九尾索性也抬起头,视野里的粉红色铺天盖地,几乎要吞没了周围其他的颜色。半山桃花如此繁密的开放着,确实不像是寻常的事情,“可是只有这一棵。”

  粉色罗裙的女子点了点头,表情很是困惑,却还是一动不动的注视着花枝:“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想待在这棵树下……不,不是为了看花……”

  “冒昧请问一下,那是为了什么呢?”

  “好像是在附近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粉色罗裙的女子迟疑了一会,九尾以为她又要不回答了,那姑娘却慢慢的继续说道:“可能说了您也不会相信,但这件事困扰了我三天了……您是第一位愿意与我讲话的人,请问您介意我将自己的困扰说出来么?”

  “不介意。那么……是什么样的呢?”

  “我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了。”粉色罗裙的女子说道。一片细小的花瓣擦过她的腰间,九尾注意到那里装饰着雕刻成桃花样子的桃木牌。这样的桃花牌在巴陵镇里很常见,几天前的庙会上卖的很好。

  看来是附近的居民,九尾想。

  “那……真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九尾做出理解的表情。

  “哦?听起来真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下山后九尾向瑶琴说起这个村民,博物阁主人听着听着举起茶杯呷了一口清茶,安闲而又随意的说道。

  “姑娘不觉得奇怪?”九尾追问道。

  “奇怪么,也是有点的。九尾?”

  “是的姑娘,怎么了?”

  “那位村民,是说她从三天前就开始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么?”

  “没错。”九尾点点头说,“她的家人朋友都不记得她的名字,像是……被人挖走了名字一样。”

  “有趣,原来是这样——”瑶琴思考了一会,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微微偏转过身子,正好可以看向九尾。亭外浓艳的桃花色被她挡住了部分,却还有不少漏了出来,瑶琴眯了眯眼睛,继续问道,“那块桃花木牌,我记得你也买了的吧。”

  说什么也要拉着自己去吵吵嚷嚷的庙会,瑶琴倒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九尾。

  “是啊姑娘,可是……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九尾闻言,打开腰上的做工精致的小布包,里面装的正是桃花样的桃木牌。正面刻着祈愿的话语,背面则是“九尾”的名字。

  “三天前,正好是庙会的后一天。”瑶琴笑眯眯的说道,“要是没猜错,那位村民的桃木牌上,也应该没有名字的。”

  有风吹过,春日的和风细柔,带着几片被风吹进的桃花落在石桌上。瑶琴用手指触碰着软软的一片花瓣,那片花瓣就着指尖卷了起来,像是恋人偎着瑶琴的手指。

  “好了,九尾,明日我们再去一次山上。不过既然你今天已经见到了那棵树,上山的路上要小心,如果听到有喊你名字的声音,不要应答哦。”

  “为何?”

  “在博物阁这么久,你该知道有‘名’的东西,总是容易有‘情’——天地万物都逃不过,因此‘名’不能随意让他人知晓呀。”

  瑶琴说着站起身,水袖遮去她半边脸的笑靥。苍穹上金光层叠,又是一日黄昏之时,阳光斜斜的打下来,被走出亭子的脚步声踩出一片光影缭乱。

  (三)

  今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阳光不是很刺眼,因为是早晨,山顶氤氲着一片雾气,山路上的植物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轮廓,风中还有凝露的水汽,吹来面上清凉不已。

  偶尔会捎来几片桃花。

  “姑娘……”刚走上山路的时候,九尾开口问道。

  “什么事?”

  “等一会,我需要做些什么么?”

  “倒没有什么特别要你做的,话说回来,你说那位姑娘要晌午才来可对?”

  “是的。”

  “那就是了。”瑶琴对着九尾不解的表情回以一笑,不再打算多说什么了。

  山并不高,从山脚下走到半山腰以往只需要不到片刻的时间。但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了,九尾发现她们连那棵开满花的树都没有看见。

  “姑娘……”

  “诶哟——年轻人啊。”

  远远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九尾刚想说话的动作。从视野的尽头渐渐走出一个老人,身穿棕色的直衣,麻布的衣服显得很皱,好几处都有了补丁的痕迹,看起来像是生活在山中偏僻处的人。

  “年轻人啊——”

  老者又唤了一声。他走的极慢,远远的看去就像是一棵秋天的老树。

  “去,问问看。”瑶琴以袖遮口,小声的对九尾说道。

  被使唤的人一脸不解,不过一想到瑶琴该是有理由的,倒也不再问什么。

  “老人家,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么?”九尾走上前,带着点尊敬的问道。

  “呀呀,年轻人,就是好啊——”老者见对方理睬了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却是让皱纹更拥在一起了,“——我家孙女想要桃花做的花环,可我老啦!年轻人,麻烦你,帮我在前面的那棵树上,摘些花下来吧。”

  老者说完,侧过身子往后一指,一棵繁密的桃花树就在那里。温柔的浅粉色熙熙攘攘簇拥在一起,而它周围的那些花树,枝头还是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朵。

  这不就是她们找的那棵树么。

  诶呀,这么近么?之前总是看不到的树,只是因为没有走到罢了?

  九尾这么想着,还是走到了树旁,原本她便是灵活的动物,稍微一踮脚,就能够到许多桃花。

  “啊呀,年轻人,就是好啊!年轻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呀?”

  九尾听见老者在树下的声音。

  “我叫……”

  “她叫罗敷。”一直沉默的瑶琴说道。

  “哦哦,罗敷啊——罗敷呀!”老者大声的喊着,“罗敷——罗敷——!”

  樱花细小,九尾将择到的花朵都掬在手中,小心的保护着不让风吹走。她走到老者面前,老者还在呼唤着虚假的名字,布满皱纹的脸微红,像是十分着急的样子。

  “诶呀,你可真是叫罗敷的?”

  “我……”九尾也觉得奇怪,回头看看瑶琴,却还是那样云淡风轻的站着,似乎这一切奇异的都在掌控之中。

  “真是,诳语啊!诳语!你不该叫罗敷的!你不是叫罗敷的!”老者突然瞪红了眼睛,伸出手气愤的将桃花打散。无数小巧的浅粉色飞舞在早春微寒的空气中,被风夹带着向远处吹去。

  “你,你做什么啊!”

  “九尾,退后一点。”

  瑶琴不知何时已在手中握紧了一把折扇,细细看来鎏金雕花,正是那一把疏影。瑶琴向前走了几步,眼睛紧紧的盯着发狂的“老者”,那明显不是凡尘之物,可她神色认真而不慌乱。

  “你们是何许人也!”老者看到了瑶琴手中的折扇,也能看出不是普通物什,于是情绪更为激动,他干枯的头发突然像草木一样生长起来,毫无章序的向周围扩散开来,其中有几枝笔直的朝她和九尾的方向刺来,“你们可是哪里的江湖骗子?昨日是你,今日也是你,我告诉你们,别想来影响我!”

  这样一幅场景,真像一棵树枝杂乱的树木。

  “闭嘴,桃花的树精!”瑶琴挥开手,扇面“刷”一下舒展开,漆黑扇面上此时描绘着复杂的八卦宫图,似乎黑色的墨水还在流动一般向某一处汇集,九尾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甚至于瑶琴究竟做了哪些动作都没有看见,一瞬间狂风骤起,带起大量粉色的桃花瓣迷乱了视线。

  直到风定,她才看见方才的老者已靠坐在那棵原本盛放的桃花树下,纷乱的花瓣落在他的发上肩上,他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

  “现在没事了。”不知是说给谁听,瑶琴走过九尾站在老者面前,从上而下俯视着“老者”。说老者已经不太确切,虽然还穿着麻布的棕色直衣,树下人的脸却一点皱纹都没有了,仔细看来还有些俊朗,年岁不过二三十。

  “这是……”九尾毫不掩饰的表现出惊讶。

  “这是树精,树中的一种妖怪。现在的样子应该才是他本来的面目。”瑶琴解释道,她看着棕色直衣的男子,向他伸出手掌,“我不是什么道士,只是稍微无聊,就管了管这个闲事。就是你偷走了那位村民的名字吧?你应该知道这对那位村民带来了很大的困惑——放心我不会杀你,现在,该把从桃木牌上偷走的名字还回来了。”

  “我……是……我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么?”

  明显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张狂,提到那位村民,棕色直衣的男子抬起头,用有些忧伤的语气问道。

  “是的。”瑶琴仍旧是那一副带着浅笑的样子,让一旁的九尾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让她困惑了……我做出了这种事……既然如此,她的名字,请还给她吧。”

  树下人似乎微微叹息一声。从他背后的树上飘下一片柔软的花瓣,落在瑶琴的掌心,小小的花上,渐渐浮现出更小的字眼。

  桃姑。

  “原来叫桃姑啊……”

  瑶琴念着姑娘的名字,间或夹杂着九尾听不懂的咒语,许多场景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三岁的桃姑,七岁的桃姑,十二岁的桃姑,十六岁的桃姑……每一年桃花盛开的时候,都有一个穿着粉色罗裙的身影,站在树下,看着浅粉的花蕾,笑着说:“瞧,开的多好,这棵桃花树。”而这时树枝就会抖一抖,像是回应一样,落下几片细软的花瓣。

  就这样持续了十六年。

  “情”字说破也简单,何况只是树而已,又能有多复杂呢?

  瑶琴回神过后,才发现棕色直衣的男子已经站起,走到盛开的花树后,身形几乎已经隐在了树里。

  “我知道她快要来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我的存在吧。这位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再偷走她的名字了。”

  说完,那道棕色的身影就消失了。

  “姑娘,今日你比我早来了。”

  从山下传来熟悉的声音,逐渐的走近了能看见一抹粉色的身影,桃姑今天的笑容十分灿烂,远远的就向九尾挥了挥手。

  “说来很奇怪,刚刚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了——桃姑,原来我是叫做这个。”

  “那真是太好了。”九尾做出高兴的表情。

  今天的桃姑来的比往日略早一些。为了在桃姑来赏花之前解决这件事,瑶琴才在清晨就上山寻桃。此时已近晌午,山中雾气已经散开,能赶上时间也是值得庆幸。

  “诶,这位是……?”桃姑注意到树下的瑶琴,后者向她颔首示意,落花间笑靥明浅。

  “我是她的友人。”瑶琴道,“昨日听她提起山上桃花艳丽,今日就一起来看看。”

  “唔,原来如此。”桃姑多打量了几眼,总觉得看不够似的。眼前的人明明确确的站在那里,她倒无端生出一种不属于人间的虚无感。

  眼前莫非不是人——怎么可能呢,大约是自己多想了。

  “说不定就是因为姑娘在,我才想起了名字。人们不是常说贵人相助,姑娘可能就是我的贵人呢。”桃姑冲瑶琴笑笑,年方二八的少女没有那些阁中闺秀的含羞带怯,生了一对灵秀的眸子,想必是巴陵山水予她的这般自然,桃姑的笑容很好看,就像是开放的最盛的桃花——瑶琴想,难怪桃花树精会做出偷名字这样的举动。

  “哪有的事。”瑶琴说道,她转而抬头又看了看身边的桃花树,树上新开了几朵新花,树下一地温柔的粉色,是桃姑最爱穿的衣裙的颜色,“山中桃花果然比山下好看,可能是远离尘世,自带一种清新之气。姑娘喜欢赏这样的花,真是少见。”

  “我每年都会来的,不是我说,这才是巴陵县最好看的桃花。每次都是最早盛开最晚凋谢,我总觉得……”

  “嗯?”

  桃姑说到一半话锋微停,瑶琴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从粉色的广袖里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抚上了桃花树的树干。

  “……我总觉得,它像是在等我一样。”

  此时无风。

  树枝却带着花朵一起微微的抖动,偶尔抖下来几片花瓣,全部都落在了桃姑的肩上。

  瑶琴向树后瞥了一眼,果然隐隐能看见一个棕色直衣的轮廓。

  看起来很是高兴啊,桃花的树精。

  (四)

  回到博物阁的时候,已经快是仲春了。说得上名字的说不上名字的花大多都开放了,庭院里簇拥着挤在一起,某一角也栽种着一棵桃花树,芳菲妍丽正是花期,深浅处粉色交叠,比起巴陵县的那些也不逊色。

  “九尾。”瑶琴双手拢在袖子里,坐在桃花树下,难得的向九尾开了口。

  “姑娘?”

  “我还是有些不懂。”

  “还有姑娘不懂的?”

  “虽然知道桃花树精因为心生爱慕才偷走了桃姑的名字,可是,为何要这么做呢?”

  博物阁没有客人的时候,瑶琴才得空闲下,她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不懂人间的情为何物,男子化成枫树也好,桃树化作男子也好,即使在这岁月之中见过多少因情所困的俗事,却还是不太通透。

  “原来如此。”听的瑶琴的困惑,九尾却笑了,她一下一下晃动着自己的尾巴,就算桃花落在上面七八点,也完全不介意。

  “我们妖怪,有时候也是很单纯的。”九尾看向庭院里开的正盛的桃花,温柔的颜色,也是最适合爱慕之人的颜色。

  “这种感情……妖怪也会有么?”

  “也会有的。”

  “真的是很神奇啊……”

  “神奇么。”九尾晃着自己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地面,“要说故事,我也有一两个,姑娘想听么?”

  春日的桃花随风飘舞,瑶琴就这么在满天芳华下听起了九尾说她在修炼时曾听到的故事。

  或许是博物阁里第一回,又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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