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火车终于到达了终点站。

　　漫长的旅途让我整个人都虚脱无力，下车的一瞬间，我觉得浑身的关节都像是被人打散了一样。

　　人群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这本是萍水相逢的乘客们匆匆告别的时候。可是我一转身，发现刚才的男孩很迷茫地站在路牌下。

　　“没有人来接你吗？”我问他。

　　“我姐姐说她会在下车的地方等我的，但是她要迟到一会儿，”他没有像一般的孩子那样在这个时候表现出焦急的样子，“她刚刚打电话告诉我，她在路上堵车了，让我再等她一会儿。”

　　“是吗？这样吧，要不我陪你一块等吧。”怎么说也算认识了，这样把一个小朋友丢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总归有点不太厚道。

　　“好啊！”他的眼睛亮了，似乎就是在等我的这句话。

　　我们坐在候车大厅二楼的冰淇淋店门口，一起等待他的姐姐。

　　“你姐姐长什么样子？你大概描述一下，我好帮你留心一下。”

　　“嗯……,”男孩咬着小勺子，认真组织了一下语言，“她高高瘦瘦的，皮肤很白，长头发。哦对了，她说她今天会穿驼色的大衣和黑色的靴子。”

　　“听起来你姐姐很漂亮。”

　　“当然啦。”他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骄傲，“她一直都很漂亮。”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可爱。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郑钊扬那么喜欢听我在别人面前夸他了。

　　“天天！天天！”

　　听到这个呼唤的时候，男孩的肩膀轻微地耸动了一下。在我意识到这就是他的名字的时候，那位姐姐已经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句话。

　　江映。

　　我们站起来的时候，江映也看见了我。她明显怔住了：“西扬，怎么是你？”

　　我很无奈地笑了：“是啊，怎么又是我。我们也太有缘分了吧。”然后我对一脸惊讶的男孩说：“原来你叫天天啊。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

　　天天说一路上喝了太多饮料，刚才又吃了冰淇淋，突然想去厕所了。他离开后，就只剩下了我和江映面对面坐着。

　　我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时刻。真是说不出的尴尬。

　　“你要去…知返她们那儿的事情，我听说了。”江映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听谁说的？”，我心一横，终于问出了那句话，“我哥吗？”

　　她显然被我的开门见山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你都知道了。”

　　“准确地说，是一直都有怀疑，但现在才确定。”我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你们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的？还是一直都……”'

　　“不不，我们从来没打算骗任何人，”她难得地有些着急，“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真厉害。别说长辈了，连我也瞒过去了。你也是，郑钊扬也是。”

　　“不，你不明白，”她重重地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我和你哥哥，我们之间，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其实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事实我其实一直不愿意去承认，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把这句话告诉你。”

　　“谢谢你，西扬，”她很温柔地笑了，眼底有隐隐的泪光，“我知道，其实你一直不是那么喜欢我，因为我曾经伤害过钊扬，还给你们带去过那么大的困扰。”

　　“这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我也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你别以为我现在有多喜欢你。我这是看在天天的面上。”

　　我本来有太多的问题想要当面问她。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你那时候为什么又不结婚了？你和我哥以后打算怎么办，就这么一直拖下去吗？

　　然而我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因为当她谈起郑钊扬时，眼睛里泛起的光让我在一瞬间原谅了她过去的种种。也许就是这种光，支撑着她度过了高速公路上那段漫长的车程，支撑着她独自走过那些荒芜的岁月，只为了每年短短几个小时的相处。

　　爱情骗不了人。而他们还相爱，或许就是当下最真切的事情。

　　分别的时候，天天在出口又回头冲我重重地挥了挥手，我也笑着和他说再见。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江映身后的样子让我觉得无比熟悉，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哥哥哥哥，你去哪里呀。带上我吧。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总是这样问郑钊扬。

　　我哪里也不去，随便走走。郑钊扬总是这样说。

　　随便哪里都行。带上我吧。

　　然后郑钊扬就骑上他的自行车，带上我大街小巷地随处穿梭。我坐在后座上，抬头看他的后脑勺和那几撮翘起的头发，发自内心地认定我哥哥是全世界最帅气的男孩子。

　　稍微长大一点的时候，这样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直到江映出现，我们的“随便走走”就成了三个人。后来我干脆生气地再也不去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江映突然消失的那个秋天，有一天晚上，哥哥照例来接我放学。那天傍晚的夕阳格外灿烂，远处的天空布满了壮丽的火烧云。坐在后座上慢悠悠地前进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又回到只有我们俩个人的时光了。

　　哥哥，我现在还不想回家。我突然开口。

　　不想回家，那你想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我们随便去哪里吧。

　　好吧。那就随便走走。

　　于是郑钊扬就载着我不紧不慢地在那些熟悉的巷口绕来绕去，等到我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后来他自然是受了我妈好一顿臭骂。我偷偷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向我挤了挤眼睛。

　　其实我想说，哥哥，我不是故意害你被骂的。只是那天的晚霞太美了。我们好久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一起“随便走走”了。我想让这样的时间长一些。我只不过想让我们的生活回到过去。

　　我只是想要你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