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晚饭时间,乘务员推着车经过。我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得不又点了一杯很难喝的咖啡。
对面的小家伙终于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他的双肩包。头顶的壁灯被打开了,柔光下男孩的脸看起来更加稚气。我很好奇,他的家长心也太大了,让这么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自己乘火车。
几个小时前,在他讲他姐姐故事的时候,有几次我忍不住想问问他姐姐的名字——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可是我到底忍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听到那个名字呢,还是不想听到。归根结底,保留一些疑问总归是好事情。
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江映我哥哥离婚了。
几年前,我这样对陆知返说。
“西扬,”她很无奈,“即使我不说,她也迟早会知道的,你明白吗?”
“我不管,”我的脾气突然上来了,“至少你不能和她说。你得站在我这一边。”
“好好好,”她哭笑不得,“我谁也不说。”
那场戏剧结束后不久,江映突然寄来一张请柬。结婚请柬。
当时我哥哥就快要回北京了。收到请柬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郑钊扬看见这玩意儿。
陆知返还嫌不够热闹,竟然打电话问我:江映要结婚了,打算办个老同学聚会。你要不要来?
来什么来。我那会儿的语气堪称气急败坏。这个江映怎么回事儿啊,还把请柬寄到我家里来。她是怕我妈和我哥看不到是嘛。
你也别太敏感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电话那头的陆知返显然不以为意。
唉,你不明白。以后跟你说吧。总之,你千万别告诉我哥这个。还有还有,也别和江映那边说我哥要回北京了。
看你这如临大敌的样子。
快!答!应!我!
小点声儿!行行行。我绝对守口如瓶。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毕竟管不住所有人的嘴。总之,老同学们传来传去,我哥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接郑钊扬回家的路上,我正好好地开着车,他做在副驾驶座上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吓得我手险些没有稳住。
哪有啊。我的事情你不是都知道嘛。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轻轻地笑了笑。其实你早就见过她了,对吧。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头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后半段路程,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哭。那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这种事情掉眼泪。可是郑钊扬一句话、一个表情就又把我打回了原形。
这么多年了,原来江映还是一道跨不过的坎。这么多年了,原来我还是在害怕。
那天晚上,我给爸爸发信息、打电话,可是没有任何回音。估计他又去哪个收不到信号的地方采风了。妈妈今天为了替哥接风,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菜,用她自己的话说——累到一辈子不想再做饭——所以这会儿肯定已经睡了;隔壁哥哥的房间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整个屋子都安静地令人抓狂。
我站在房间外面的阳台上,吹着冷风望着远处的灯光。我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混乱。一下子想到高中生模样的郑钊扬,一下子想到江映回忆起哥哥时的笑容,一下子又回想起妈妈多年前和今天的一大桌子菜……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爆炸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西扬,你睡了吗?”竟然是陆知返的声音。
“还没。怎么了?现在突然打电话过来?”
“你猜我现在在哪儿?”,她的声音里是难得一见的兴奋,“你低头看看。”
“啊?”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啊什么啊,你快往下边看呀!”
闻言我往楼下一看,路灯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夜色中我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她身上的红围巾我太眼熟了。
可能是怕我找不见,她还在下面大幅度地摆了摆手。一阵寒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穿了件单衣。
那天晚上,一下楼看见陆知返我就哭了。特别丢脸的那种。但是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牵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往外面走。
我忘了那天自己跟着她走了多久。等到哭完了,眼睛看起来也没肿的那么厉害了,我主动提议去吃夜宵。
“你还有心情吃夜宵啊?”她哭笑不得。
“我饿了嘛。”我撇了撇嘴。
然后我们就坐在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里。她要了一杯豆浆暖手,而我面前堆了一个完整的夜宵套餐。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少吃麦当劳。因为我妈不让我吃这些。我上学的时候,都是我爸或者我哥偷偷带着我去,还得做好保密工作,不让我妈知道。”我一边喝粥一边对着她回忆往事。
“看出来了,你从小就有做特务的潜质。”
“不要这样说嘛,”我冲她眨眨眼睛,“这个时候你应该对我缺少麦当劳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表示同情。”
“你少来。这也要同情。郑西扬,你脸皮越来越厚了。”她摇了摇头,一脸夸张的“我不认识对面这个人”的表情。
我忘了自己的眼睛还可笑地肿着,嘴里叼着一根薯条笑成了一个核桃。
她那时候没有告诉我,其实那天她只是来北京开会。知道郑钊扬要回来,所以没有通知我她要来,好让我多陪陪家里人。
那你怎么大半夜的来找我啊?我后来问她。
我也说不清楚。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在切菜,没有看我。你记不记得那天你把你哥送到家后给我打了个电话?当时我就听出来你的语气不对。但是想着既然是和你的家人在一块儿,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后来呢?
后来?后来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你白天电话里那几句话。然后我就想,既然都到北京了,干脆来看看你吧。没准运气够好,你刚好还没睡呢。
你当然要来看我了。你必须来。哪怕是我睡了,也愿意起来见你的。我笑眯眯地说。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就是太想我了嘛。多简单的事情啊,讲得那么复杂干嘛。
郑西扬。她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放,终于舍得抬头瞪我一眼。你少得瑟啊。
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那天晚上你能来,我有多高兴。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现在的一切再去换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们面对面坐着,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和你在一起,聊天、玩笑,什么都可以;什么话都不说,也可以。只要是你在,怎么样都好。
现在想想,如果没有你,那个夜晚我该怎么熬过去呢。不,不仅仅是那个夜晚,无数次我感到心灰意冷的时候,只要想想你,就觉得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无可救药。你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于我而言最大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