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头顶的灯都熄灭了。外面天光大亮。

　　对面坐着的人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脸蛋肉肉的，是一副讨喜的长相。

　　我注意到他是因为发现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我的充电宝吸引了——外壳上是大白，这段时间最受欢迎的卡通人物。

　　察觉到我醒了以后，男孩显得很不好意思：“对不起。”

　　“没关系。你喜欢它吗？可以送给你。”虽然对方是个孩子，但却比大多数成年人都要懂礼貌。我很喜欢这样的人。

　　“不不不，不用不用，”这个可爱的男孩显然被吓到了，脸都红了起来，“我姐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

　　有意思。我想。第一反应是“姐姐”会生气。为什么不是“妈妈”或者“爸爸”呢？

　　“你一个人坐火车吗？有没有人来接你？”

　　“有的。我姐姐，”男孩提到姐姐的时候，脸上是藏不住的温暖的笑意，“我每年去姐姐那里住一个月。”

　　“你们平时不在一起吗？”

　　“嗯…我跟着爸爸住，姐姐和外婆一起住。”男孩解释地稀里糊涂，我也被绕晕了。

　　“那你比我幸福。我有个哥哥，但是我们一年都见不了一次面。”我决定不再纠结对方复杂的家庭关系。

　　“嗯…我十三岁，我姐姐比我大二十岁。我们是同一个爸爸，但是不是同一个妈妈，”然而男孩还是很认真地解释（并且这次我总算听懂了），“你也是去找你哥哥吗？”

　　“当然不是，”我于是也很认真地向他解释，“我哥哥在美国呢。我是要去找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她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去那里的航班都取消了，所以我只能坐火车。下了火车，可能还要坐很久的大巴车，然后再步行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那儿。”

　　“我知道，”小家伙突然露出淘气的表情，“你肯定是去找你喜欢的人。”

　　我成功地被他逗笑了：“小朋友懂得还不少。”

　　“我知道，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突然皱了下眉，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姐姐也是这样的。她有一个…嗯…怎么说呢，反正她每年都要去好远的地方送那个人。”

　　“你似乎不是那么喜欢你姐姐的男朋友。”真神奇。从他的表情里，我看见了十几岁时候的自己。那时候我谈起江映，估计也是这样的语气。

　　“才不是呢。”小朋友不愿意承认，“因为他不是个好人。”

　　“哦？”我这下是真的笑出来了，“真的吗？为什么呀？”

　　“他以前是我姐姐的男朋友，很久很久以前。外婆说，他俩在一块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可是后来，他们分手了。这个男的去了美国，还在那边结婚了，”

　　他努力把复杂的故事说清楚，“我小的时候，姐姐有一个未婚夫。他是个很好的人，总是和我玩，我很喜欢他。他们本来就要结婚了。可是…可是后来哪个人从美国回来了。然后一切都变了。”

　　“所以你姐姐，又和那个前男友在一起了吗？”

　　“也没有，”说到这儿，男孩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她没有结婚。未婚夫走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是姐姐也没有和那个人在一起。听说他回到美国不久后离婚了。但是也没有回来和姐姐结婚。”

　　“你姐姐就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嗯。那个人也是。”男孩很孩子气地鼓了鼓嘴，“那个人每年从美国回来两次，每次姐姐都开几个小时的车去上海接他。他走的时候，又开车送他到机场。就是这样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每年见面的时间就是高速公路上的几个小时？”

　　“是啊。”他露出很困惑的神情，“我不明白。姐姐也不说。但我外婆说，他们都有病。”

　　“小朋友，这是爱情，你不懂的。”我突然很想逗逗他。

　　“就像你走那么远的路去找你男朋友？”小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

　　“什么男朋友，”我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咖啡，真难喝，“谁告诉你我喜欢男孩子了。”

　　不出我所料，对面的小朋友露出了精彩的表情，从他飞舞的眉毛上，我可以猜测他的内心一定犹如经历了一场火山喷发。

　　如果是去见你爱的人，一定要跑着去。

　　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我嗤之以鼻。那时候我坐在电影院里，旁边是我哥和江映。前排有女生靠在男朋友肩上哭了，而我百无聊赖地吃完了又一包爆米花，心里只祈求电影赶紧结束。

　　当时我十五岁。还没有遇到陆知返。

　　二十五岁那年，我成了一个曾经的自己嗤之以鼻的人。那年冬天陆知返从上海来北京的学校开会，深夜十二点，我开着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满心雀跃地赶去机场接她。

　　我们有两个月没见了。但是在机场，她拉着行李箱出现的时候，我还是在人海中一眼就望见了她。她的头发剪短了一些。神情略显疲惫。

　　“陆知返！”我快乐地冲她大喊。

　　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一亮。

　　你是不是瘦了。她笑着说。说了不用你过来，非要来，累不累啊。

　　怎么会累呢。

　　现在我终于懂了。我想起了那两个把自己认作对方的男女，想起了多年前焦头烂额的哥哥，想起了那个妈妈打碎的花瓶。曾经我说，自己舒服是最重要的。我不要去迁就任何人。但现在，为了那个人眼睛里的光，我可以一整夜不睡，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开两个小时的车。

　　

　　我愿成为一个雨岛。世界这么干燥，不妨来这里休憩。

　　我愿是你的雨岛，四季生长永不静止，天天落雨却不落泪。

　　

　　原来这话一点也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