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西扬？西扬？”

　　忘了是哪一天夜里，我突然被惊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了陆知返焦急的脸。我本来还想取笑她，因为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失态的样子。可是下一秒，我就发现自己浑身冷汗，手脚冰凉，比她不知狼狈到哪里去了。

　　“可算醒了，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在隔壁就听见你又哭又喊，吓我一跳。”她长舒一口气。

　　“我…完全没印象了。”这是真话。我连自己梦见了什么都忘了。

　　“忘了更好。你要不要去洗个澡？看你满头的汗，冬天当心着凉。还有，我白天熬的粥还有剩，热一热你喝点吧？”她的语速前所未有的快。

　　这下我是真的笑了：“你真的好像我妈妈哦。”

　　浑身暖烘烘地喝粥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陆知返的手肘上还沾着油彩。

　　“我刚刚还在调颜料呢，结果就听见你那边的响声，真是吓我一跳。”她很夸张地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表情。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呀。不过我倒是想起我爸了，他以前也是这样，通宵也有的。我妈最受不了这个，常常就要跟他吵。”

　　“干我们这行的，没办法。哪怕我跟于寄——哦，就是我前夫，哪怕我们算是同行，理解彼此的工作性质呢，为这个也没少吵。”

　　“你们吵什么？照理说你们的作息应该差不多啊。”

　　“不仅仅是作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她苦笑一声，“他父母那边一直催着要孩子。但那段时间我手头正好有一个大项目，根本腾不出时间来考虑这个。他起初不在意，后来时间长了也开始动摇。但是生孩子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生了还得养啊。我们都要工作，谁来？他们家那边当然是觉得我应该把重心放到家庭上，但我不同意。所以…那次我们吵得挺厉害的。后来我俩分开，也跟这一条有很大的关系。”

　　“我觉得你没错啊。”

　　“这并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是相比起家庭，我有个更加难以舍弃的东西。”

　　“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那天那个于寄看你的眼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心里还有你。你这会儿要是说愿意和他复合，他肯定同意。”

　　“别傻了，”陆知返被我弄得哭笑不得，“我们都知道真复合了是什么结果。真能走下去当初就不会离婚。更何况我完全没那个想法。”

　　“单身好啊，不用去迁就别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和我爸这一点和像，在感情上特别潇洒，对事业又是特别热爱，特别有追求。”

　　“一直都是这样的。对我来说，画画是最重要的事。”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闪闪发亮，闪烁着坚定又温暖的光芒。

　　外面开始下雨，冬夜的雨，想必格外刺骨寒冷。可是室内温暖如春，是另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那天夜里，我捧着陆知返熬的粥，蜷在沙发上望着眼前发光的脸庞，内心默默地祈祷：上天啊，请你保佑眼前的这个人。她那样好，我愿意把自己的好运分一半给她。请一定要庇佑她所愿皆可得，所得皆所愿。

　　十一月底，影院学生排的戏终于要公映了。

　　我蹭着陆知返拿到的票，再次坐在了剧院的观众席上。像以往无数次的彩排那样，头顶的灯光渐次熄灭，只剩下舞台中央的聚光灯。

　　这一次，我终于看了一整个完整的故事。

　　一个相信自己能找到的真爱的男孩，爱上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孩。

　　男孩说，他愿意为对方做任何事。他坚信女孩总有一天会因为他的付出相信真爱的存在。

　　女孩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你，但我肯定很喜欢你。如果要我一直同你在一起，我心里是很愿意的。但是，我不喜欢你对别人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你的女朋友。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男孩说，这样也很好啊。可是，你不是我的女朋友，那我们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女孩说，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谁的谁。这样更好，不是吗？我们的喜欢会更自由，跟长久。

　　后面的故事就很熟悉了。女孩爱上了别人。并且她告诉男孩说，她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这深深地伤了男孩的心。

　　你就是我的真爱。失去了就不会再有了。他喃喃自语。

　　我以为这个无聊的故事就要结束了，却发现原来的结局被改了。

　　最后一幕，原本是男孩伤心地念着自己过去写的情书。现在却是他为了忘记过去，决定出一趟远门散心。结果在火车上，他遇见了另一个女孩。

　　原来爱情真的是流动的。男孩最后这样说。是我错了。哪里有什么真爱呢？

　　有趣的是，另一头，他爱过的那个女孩挽着丈夫的手臂，一脸幸福地说，我是你的妻子，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故事就在这儿戛然而止。最后一句话是：This is not a love story.

　　“所以…最后这俩人是价值观互换了？”回去的路上，我还有些懵。

　　“可以这么说吧。他们原先都想说服对方。结果最终自然地接受了另一种感情观。”

　　“你看过《天下无双》吗？”，我突然想起一部电影，“里面的男女主角就和开头的那个男孩子很像。最后女主角神智不清了，她认为自己就是男主角。男的起初想让她清醒，结果后来干脆陪她一起糊涂。然后他们俩就把自己认作了对方。忘记姓名、失去自我——爱到这个程度也是极限了吧？”

　　“也就是电影吧。正常人哪里会这样。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生命里有比爱情重要得多的东西，不是吗？”

　　“是啊…”我想起了我爸妈，想起了哥哥和江映，不得不承认这就是现实。

　　

　　城市的灯光映照在车窗上，像一道道一闪而过的光华流转的鱼尾。陆知返目视前方，神色平静，侧脸的轮廓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分明。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瞳孔比一般人要大要黑，就像北京凌晨两点漆黑的夜晚。

　　

　　那天夜里，我发现郑钊扬深夜依然在线，还发了条动态。

　　“灵魂只能独行，陪伴不是把别人拉到你的生活轨迹上，或者强行进入别人的世界找一个位置，陪伴是一种心灵的在场，就好像我不用问候一声，也知道你一定随时会回应我的召唤。”

　　我的第一反应是嘲笑他又发心灵鸡汤。可是很快又觉得没意思。白天那场无聊的戏突然让我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我不该看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