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总算升入高中的时候,郑钊扬申请到了美国东部一所大学的奖学金。那年春天,他第一次离家万里,到隔着一个太平洋的美洲生活。
在机场送别他的时候,我偷偷地把眼泪都蹭在了他的围巾上。我知道他肯定发觉了,但是没有戳穿我。我妈前一天晚上说好了不哭,结果当天还是止不住地流眼泪,甚至夸张到回去的路上不得不戴墨镜遮掩通红的眼眶。
“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妈。虽然一直说你蠢,但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你比咱妈有主意多了。有事就找我,或者咱爸,知道吗?”临过安检时,他这样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少废话。赶紧走吧。”我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随着郑钊扬出国,“江映”这个名字算是正式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然而,就在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她的时候,命运再一次和我开起了玩笑。
千算万算,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江映竟然是陆知返的朋友。这还不止,那段时间陆知返被请去做顾问的那个项目,江映竟然是电影学院那边的负责人。第二次跟着去看布景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后面喊“江映”,那一瞬间我觉得这个名字莫名耳熟,想起那是谁时我还在感慨“怎么可能那么巧啊”——然而,现实告诉我,就是有那么巧。回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一张久违的脸。
江映。
好久不见啊。
你是……西扬?天哪,太巧了吧。我都没认出你来,几年不见,你都这么高了。
当然啦,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才上初中呢。江映姐你一点也没变啊。
怎么会,毕竟这么多年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大学考到上海来了吗?
哦,不是。今天我是跟着一个朋友来的。说曹操曹操到……陆知返,这儿这儿!
…我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太小了。我跟知返认识也好几年了,读研的时候我们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室友。
是嘛……
彩排结束的时候,陆知返先去开车了。江映在后边叫住了我。
“西扬,他……还好吧?”
你终于问了。我知道你迟早会问。
“嗯。挺好的。他前几年就出国读书了,现在在大学里继续做研究。”
“那就好。”江映笑了。她的笑容还是和过去一样,浅浅淡淡的。那一霎那我仿佛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只是她的神情充满了怀念的味道,真真切切地提醒着我,一切都已经时隔多年。
回去的路上,我的思绪变得很乱。多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很想给郑钊扬发个短信,语气一定要故作轻松,类似于“你知道我今天看见谁了吗”这样。但一段短短的文字删删减减,最终还是没有发送。
陆知返见我情绪低落,非常善解人意地陪我一起沉默。一路无话,只有电台的歌声不时传出:“就让往事随风,都随风,都随风……”
太应景了,我想。既然说好了要割断,就不要再去想。就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没有见过江映。更不要让我哥知道。就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果然又失眠了。
我想起了我们更小的时候。那会儿爸妈刚离婚不久。好几次我哭着问妈妈为什么爸爸要走,她脾气那么急的人竟从来也不生气,总是很耐心地告诉我:“爸爸妈妈已经不爱对方了,所以要分开。但是我们依然爱你和哥哥。你那么聪明,一定听得懂妈妈说的吧?”
这个时候郑钊扬就会在旁边插嘴:“都小学生了,筷子也用不好。这还聪明呢。”当时他还是个很讨人厌的初中生。
但是哥哥也有很可爱的时候。比如学校午休时间,他会偷偷带我溜出去玩。有一天我站在围栏下,看着他从墙的另一头翻过来。那时候是冬天,气温很低,风很大,可是阳光却出奇地好。“扬扬,我带你出去。不在这破地方呆了。”哥哥居高临下地这样说。我抬头看不清他在逆光里的表情,只记得他的头发老是不服贴,总有几撮很淘气地支棱着。
出了学校我俩也没地方去,就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哥哥给我买平时妈妈不让我吃的零食,然后同我讲最近好笑的事情。我侧着头望着他英气的眉毛和微微凹陷的眼窝,高挺但是带着驼峰的鼻子——这些都遗传自我们的父亲。然后我突然哭了。
我哥被我吓了一跳,他以为我是害怕回去被老师骂。我哭着说想爸爸了。于是他也沉默了。冬天的寒风和阳光里,我们紧紧挨着坐在一起。那时候的我觉得自己身体里似乎绷着无数根细弱的线,微风吹过,它们就在空气中震颤不已。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那就是相依为命。
小的时候不懂,但是随着年岁渐长,我终于知道当初我和妈妈为什么那么反感江映。不是因为她真的存在某些具体的缺点,而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入侵者。郑钊扬面对她时温柔的眼神、愉悦的声音,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意味着他将要远离我们。爸爸说得没错,我们是在“吃醋”。这就和我第一次看见陆知返的字迹时是一样的:那时候我真的误会她和我爸间存在着什么说不清楚的关系(当然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所以当即心里一沉。我太害怕失去他们了,正因如此我要特意借旅游的借口从北京飞到上海,正因如此我要向所有人隐瞒和江映重逢的事情。
有时候我很自私。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替最爱的人做决定。可是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