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四

  “没有比粥更温柔的了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昏昏欲睡之际,我听见广播在播报下一站即将到达。“南方的地名都好有诗意啊。”隔壁的姑娘这样对着电话里的男友说。

  “你们上海的路名都太有意思了,全国各地的地名都给用上了。”我记得我也对你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我又冷又难受,可是看着你为我忙前忙后,心里满足幸福地不行,还有心情同你开玩笑。

  “别耍嘴皮子了。熬了粥要不要喝?”你生气的时候也是温柔的,从来都没有对我不耐烦过。

  “陆知返,你有没有听过木心的那句诗?'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了不得了。你竟然还读诗?”

  “我读诗很奇怪吗?你这人……算了算了,本来还想让你感动一下呢。对了,说起这个,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首诗的吗?”

  “出租车电台里听的?”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人设是吗。实话跟你说吧,我第一次看见这诗,跟一个人有关。这人你也认识。”

  “我也认识?我们共同的朋友可不多啊。郑老师是不读木心的。难道是…?”

  “没错,”,我尽量让自己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不要显得那么生硬,“是江映。”

  “似粥温柔的人”——我没有告诉别人,第一次听说这句诗的记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美好。

  这主要是因为它牵扯到一段关于我哥的不那么美好的情感经历。

  上中学的时候郑钊扬就开始有女朋友。照理说,掌握第一手情报的我本来可以以此为把柄威胁他,但气人的是,他对此从来不遮遮掩掩。因为我妈都知道,也从来不管。于是我就每天看着他的自行车后座上载着长发飘飘的女同学,很潇洒地来去穿梭。

  郑钊扬高二那年,有个叫江映的女生转到了他们班上。一个月后,这位转校生就成了他的女朋友。按理来说,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按照正常程序,他们会走完热恋—趋于平淡—一方产生厌倦—分手这一套固定流程,并且时间不超过两个月。但我的直觉却还是告诉我,这次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我的猜测被证实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竟然超过了两个月。更可怕的是,“平淡”的苗头完全没有出现。

  “我想带江映回家,大家认识一下。”一天吃饭的时候,我哥突然这样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妈当时绝对也是这个反应。郑钊扬交了那么多女朋友,这绝对是史无前例。

  传说中的江映要来我家的那天,我妈的表现堪称如临大敌。她一大早就起来画了个很精致的妆,并且穿得好像要出去约会。“就像那些电视剧里生怕儿子被抢走的恶婆婆一样”——我在电话里这样跟我爸形容的时候,他笑得不行。

  

  江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长直发,瓜子脸,皮肤白皙,是个古典美人的长相。她很是礼貌客气,进门还带了礼物。我看见我妈接过那个小礼品盒的时候很端庄地一笑,然后在柜子上随手一放。婆媳大战这就开始了?我简直要被逗笑了。

  到今天我已经记不起当天我们吃了什么,聊了什么。事实上那种微妙的气氛下,即使是在当时我也是食不知味。我妈不动声色地和江映交锋,郑钊扬则是全程和稀泥。

  “我听说江映成绩很好的,以后打算考什么大学呀?”我妈笑得很温柔,并且提起了一个“长辈会关心”的话题。

  “阿姨,”江映开口了,而我清晰地看见我妈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眉头一挑,“我还没想好呢。等高三再说吧。”

  “是这样啊,怎么我家钊彦还说你们打算考同一个大学呢。”

  “妈,”我哥皱了皱眉,“吃饭谈点别的吧,这话题搞得气氛多沉重啊。”然后他回头冲江映一笑:“你别介意啊,我那时随口乱说的。”

  完了。我的心里警铃大作。这还了得。郑钊扬这是要完。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和我妈结成了统一战线,我在心里吐槽这是“恶毒婆家势力”。而我们的男主角郑钊扬表示万分不解:“江映哪里惹你们不高兴了?我那次带她回来本来是因为她父母都不在这儿,住在舅舅家里,想着让她来我们家感受一下家庭的温暖。你们怎么这个反应呢?”

  

  “有什么好笑的?你难道不担心你儿子吗?”每次我偷偷向我爸汇报战况,他都像听相声一样乐得不行,简直气人。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不是说这位江映同学还是级花嘛。我觉得钊扬很厉害啊。”

  “厉害个屁!你知道这姑娘多厉害吗?我从来没见我哥那么认真的,还回家吃饭。他们才上高中好不好,这是要提前宣示主权?还有还有,你晓不晓得郑钊扬最近都开始读诗了?那天我亲眼看见他在笔记本里写'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我的天哪,酸死我了。”

  “认识一下而已,没那么严重,”我爸语气一转,“你还说你妈呢,我看你意见也很大啊。郑西扬,你就承认吧,你就是不高兴了。从小到大围着你转的哥哥现在关心别的姑娘了,心里有落差了是不是?”

  “哪有啊,”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太刻薄,“我很好说话的。哪里就不高兴了。”

  那段时间,我很频繁地见到江映。周末的时候,郑钊扬出去和她约会,经常会顺便捎带上我。尽管我多次强烈抗议成为电灯泡,但并没有什么用。客观地来说,江映温柔得体,有涵养有学问,堪称完美,我不应该对她有什么偏见。但是我总觉得她心里藏着什么要紧的秘密,和谁交往都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时间一长,我宁愿给自己洗脑那只是错觉。我甚至展望了一下未来她真的成为我嫂子的样子——正是因为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所以提前做好准备显得格外重要。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我的直觉是准确的。他们升上高三那年,江映突然转走了。毫无预兆。

  开始的一个星期我哥疯狂地运用一切可能的手段联系她,然而江映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地无影无踪。关于她转学的原因,校方同样没有透露任何信息,更不用说她的去向。

  那段时间,郑钊扬依旧像原来那样先送我上学,然后再去自己的学校。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到了校门口,他把早饭往我怀里一塞,揉揉我的头发,然后像所有温柔的哥哥那样,微笑着目送我离开。他侧身的时候,我能看见他高挺的鼻梁,上边有凸起的一节不甚明显的驼峰——有人说那是情感不顺的面相。有生之年,我从未像那一刻那样痛恨玄学。

  生活是什么时候恢复正常的,具体的时间节点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有一天爸爸特地从外地大老远回来了。那天他站在门口对我说:“我就不进去了。扬扬,把你哥哥叫出来。”

  接着我趴在窗户边上,撩开窗帘看着楼下的两个人走出小区。不知道过了多久,哥哥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楼下,这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去开门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哇!鸭脖子!”我很开心地大叫,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没心没肺。

  “嘘,”我哥竟然笑了,“你蠢不蠢啊。咱爸知道妈平时不让你吃这个,特地买了偷偷让我带回来的。你还大呼小叫的。”

  “爸爸真好!还有,你才蠢呢……”

  那天开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江映这个名字彻底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谢天谢地,我一边啃鸭脖一边想。郑钊扬又变回了那个讨人嫌的高中生。老妈终于又能安心地去上班和逛街,我也总算不用每天早上在自行车后座上提心吊胆。

  让木心和粥通通见鬼去吧。关键时刻,还是老爸的鸭脖拯救了我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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