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郑西扬 启”——我瞪着大箱子上这几个大字，简直不知该苦笑还是该佩服我爸的神机妙算。

　　“他怎么知道一定会是我来？”我简直哭笑不得。

　　“哦，这个啊，”陆知返也笑了，“郑老师没细说，但是走之前就说东西放这儿就行，总会有人来拿。我想着，郑老师一走几个月，去的地方又经常是网也连不上的地方，这东西万一很要紧，老放着也不是办法。所以就自作主张，往他以前北京的地址发了封信。好在你真的来了。”

　　“……”

　　把箱子从办公楼搬向车库的一小段路上，不断地有学生和老师冲陆知返打招呼，“陆老师，今天有课吗”、“陆老师，几天没见了呀”“陆老师…”

　　我粗粗观察了一下，迎面而来的五个人里有四个是年轻男性。美女的影响力果然非同一般。尤其是在这种高学历人士聚集的地方。我爸这打算真划算。门下有这么一个女弟子，简直倍儿有面子啊。

　　

　　走进停车库的时候，迎面一个男人正好出来。看见我们俩的时候，他明显愣了一下。

　　“知返，好久没见了。最近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秒钟也没从陆知返脸上挪开。

　　“嗯。挺好的。”相比对方，陆知返显然平静很多，只是客气地笑了笑。

　　

　　有情况。回去的路上，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

　　“第一次来这儿吧？”陆知返突然说话了。

　　“呃？嗯，是啊。只看过我爸发的照片，但确实一次都没来过。你们挺幸福的，学校这么漂亮。”我们的车行驶在开阔的林荫道上，两边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干疏朗。已经是深秋，路面上满是金黄的落叶，美不胜收。

　　“今天我得去隔壁的电影学院，你要是没事，跟我一块去吧？”

　　“电影学院？”

　　“他们学生最近在排戏，舞美方面的工作是我们这边做顾问的。说是今天开始彩排了，让我过去看看效果。”

　　“这样啊。有免费的戏看当然好啦，带上我吧！”

　　我们摸到目的地的时候，剧场里已经在调灯光准备彩排了。陆知返显然和这里的人很熟，互相点点头算打了招呼，便示意我坐下来。

　　周围的光都熄灭了，舞台中央的追光灯霎时大亮。

　　虽然对这场话剧的情况一无所知，但我勉强看得出来它的主题是爱情。开场便是男女主角面对面坐着，絮絮叨叨地倾诉衷肠。

　　“你做什么我都觉得还好。你做什么我都包容理解。在我眼里你几乎是没有对错的。”

　　“对我而言你也是这样啊。心理咨询中所谓的'同理心'真正能找到的很少很少，大概也只有你。”

　　男主角给女主角写信，是大段大段的情感剖白：

　　“你真的，我感觉你不会说谎，我还会说谎但你好像和我没有。有时我就是习惯性地说谎。我想起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担心我会不够吸引你。我以前或者一直，在与任何人的交往中都有这种担心。

　　但是会有一些人，他们真的爱你，不是包容忍耐，没那回事。我没有期望你成为什么样的，要符合什么样的标准，你变化了，那只是丰富了你的定义而已。

　　就好比，春天里，我发现一棵树，嫩枝柔软，碧叶悠游。我觉得很喜欢，就坐下来看。心里想着，是梨花吗，也可能是桃花呀。但也并不是非要怎么样，是不是？

　　然后我就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忽然一阵春风，这颗很可爱的树，哗啦开出了一整片云一般的海棠。我会惊呼：好漂亮啊！原来是海棠！

　　那么如果是素净洁白，花朵不事张扬的白鹃梅呢？我也会觉得：多么温柔恬静的花儿啊！好看。

　　我喜欢的你，我并不一定能帮你做什么决定，因为你怎么做我都觉得还挺好。

　　没关系。你高兴就好，你不高兴总归还是有我在的。

　　你呀，做什么都好。

　　我愿成为一个雨岛。世界这么干燥，不妨来这里休憩。

　　我愿是你的雨岛，四季生长永不静止，天天落雨却不落泪。”

　　可是最后他们俩还是分开了。男主角说我还是爱你，女主角却说不对，你只是爱着爱我的那个你自己。

　　“我爱上别人了。那天我在书店遇见他，真的有命中注定的感觉。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吃完午餐没有去那家书店而是去看电影，或者去逛街了呢？可是我们偏偏在那里遇到了，彼此都觉得这是缘分。”

　　“那我们的相遇是什么呢？难道不是缘分吗？”

　　“感情是流动的，缘分也是。有些东西，消磨光了就是结束了。没有办法的。”

　　女主角走了。男主角郁郁寡欢地念着情书里的最后两句话：

　　“我愿成为一个雨岛。世界这么干燥，不妨来这里休憩。

　　我愿是你的雨岛，四季生长永不静止，天天落雨却不落泪。”

　　回去的时候，已是天色将晚。黄昏的余晖把两侧的梧桐树刷上一层金色，温柔又灿烂。

　　“我愿是你的雨岛——说真的，你相信有这样的爱吗？”我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剧情里。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这种感情了。这样近乎盲目的爱，我倒是宁愿没有。”

　　“盲目吗？好像是有点。'你做什么都好'——可是有些人真的是这样的。”

　　“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奇怪刚才停车库里的那个人是谁？”

　　“啊？”我没料到她突然转移话题，更惊讶于她竟然主动谈起这个，“嗯…我随便猜猜啊，难道是…前男友？”

　　“差不多了，”，她显然心情不错，“你在这方面倒是很敏锐啊。”

　　“过奖过奖，”我简直怀疑她是不是在夸我，“这种事情看得多了就习惯了。”

　　“但是还差一点儿。准确地说，他是我前夫。”

　　“前……前夫？”看着旁边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我简直要怀疑自己听力出现问题了。我回想起那个男人的样子：中等身材，小平头，五官端正但也并不出挑。乍一看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很想说“你竟然结过婚？”但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你们怎么又分开了？”

　　“我们在一起三年不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累了。其实当初在一起我就是为了赌气。所有人都不看好我们，但我就是想证明别人的想法是错误的，所以即使结婚以后发现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也憋着一口气，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事实证明，我不得不认输。有没有爱和能不能一起过日子是两回事儿。只是我以前不明白。”

　　“那你肯定和我妈很有共同话题。”我不禁想起了和爸离婚后我妈拿那一段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猜你妈妈一定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

　　“看你就知道了啊。”

　　“……谢谢？”

　　然后我们又笑了。这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话题，可是跟她在一块儿，我总是觉得开心。

　　那天夜里，我竟然难得地梦见了我妈。那时候我应该还在上小学，是他们俩刚离婚不久的时候。那天我妈本来要带着我和哥哥去姥姥家，结果车都开到半路了突然拐了个弯。我和我哥都看出来沿着那条路是去哪儿，被弄得大气都不敢出。

　　到了学校我妈也不管我们，径直就冲向了爸爸的办公室。等我俩跑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妈举起立柜上的花瓶干脆利落地往地上一砸。“咣当”一声，地面上瞬间布满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我被吓得都忘了怎么反应，只记得我哥眼疾手快地拉着我往后退了几步，挡在了我前面。

　　砸完东西，我妈突然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她轻轻地说：“我早就看这个玩意儿不顺眼了。现在反正都离婚了，也不用顾忌你的感受了。其实我早就想把它砸了。”我爸一句话也没说，但在听了这几句话后，突然很认真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如果是为了你，我可以不要这个花瓶。你知道的。”那一瞬间他的语气和眼神那样温柔，仿佛对面是他不讲道理的小女儿。

　　然后我妈就哭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不顾形象大哭的样子，像个小女孩丢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爸爸过去拥抱她，他们就像一对劫后余生的恋人那样紧紧相拥。

　　但他们到底还是没有复合。用我哥的话说，“花瓶碎了还能再粘合起来吗？”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理解我爸我妈之间的感情。如果说和以前比有什么区别，就是过去我还会期待他们能重修旧好，现在是干脆不想了。我妈后来有过一个又一个的男朋友，每次她都说，这次是真的了。她也确实每段感情都投入了绝对的热情，但结果永远是无疾而终。渐渐地，我们竟然连这个也习惯了。

　　爱情是什么？就我看到的来说，爱情就是把所有沾上它的人都变成病人，然后做一些疯子才会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