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三年前。
坐上从机场出发的出租车时,车载广播正在唱《春风十里》。“我说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我曾经说过我讨厌所有的民谣。他们让我想起北京的春天。自以为风情摇曳,实则黄沙漫天,还没看出味道来就戛然而止。我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我爸。当时我还是个每天只能穿校服的高中生,没出息地暗恋着我们班的班长。我记得我爸当时慢悠悠地回答:“你这么说,民谣歌手和北京的春天都要生气了。”看我笑了,他又补上一句:“你都吃了三个鸡腿了。再这么吃下去,你们班那个班长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我爸爸一直都很可爱。即使是我妈那么骄傲的人,年轻的时候会爱上他,我也一点不觉得奇怪。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我妈的男朋友都换了好几茬。
他们正式离婚后,我跟了我妈,我爸干脆转去上海的大学工作。长久不联系后的某一天,有人往我们北京的家里寄了一封信,落款是“陆知返”。信里措辞十分礼貌客气,自称是郑老师——也就是我爸的学生。说是郑老师被派遣到国外工作一年,但他留在上海的一些物件需要人去整理。
我妈当时的反应十分干脆,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把信丢到了垃圾桶里。我留了个心眼,趁她走开之后把信捞了出来。上面的字迹很清秀,看着应该是个女孩的字迹。再回忆我妈的反应,我顿时有了一些不太好的联想。
本着探究的精神,我按照信上的联系方式发了一封邮件。这位陆同学不愧是我爸的学生,回信速度十分迅速。知道我要去上海,她在邮件里说:“郑老师的房子租出去了,你过来可以要是暂时找不到住处,可以来我这儿。”
再亲近的学生,对着老师的女儿,这未免也太热情好客了。我心里的疑虑更深了。对着这封邮件,我失眠了整整一夜。
出发的前夜,我妈来帮我收拾行李。其实从上中学开始,我自己的行李都是自己收的,我妈能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添乱。但是每次我出门她都要惯例性地进行这一项工作,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明知只是象征性的,我也从来没阻止过她。
我告诉她,我不用住酒店了,有一个朋友可以收留我。
“你什么时候在上海有这么好的朋友了?”她很奇怪。
“中学同学,大学考上海去了,在外面租房子住。”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告诉她事实,可是鬼使神差地,我无比自然地就撒了一个谎。
“行吧。自己注意点安全。”她点了点头,“……郑西扬,你怎么又把我的衣服收到自己会自己去啦!”
“谁让你老是给咱俩买一样的衣服。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这件是你的?”
“那我怎么看出来的?我就是神仙吗!”
“ ……”
要过安检的时候,我回头冲我妈挥了挥手。她果然又哭了。青春期的时候,每次这种时候我都很尴尬。但她今天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风衣,脖子上系着我去年送给她的丝巾,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远远地望过去我才发现,原来她的肩膀这么窄。
比起其他母女,我们争吵、闹别扭的时候更多。但在有些情境下,我总觉得自己要保护她。
“给,喝水。外面很冷吧。”
“哦谢谢。是挺冷……不过比起北京来还好,这边就是风大了点。”
美女啊。隔着氤氲的水汽,我看似不经意地打量对面的人。其实从小对着我妈,我对于很多漂亮的脸蛋已经免疫了,但猛一看见陆知返的时候,我还是被惊艳了一把。隔着水雾,她的脸部轮廓被柔化了,睫毛显得更加乌黑湿润。
说实话,你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我吗?你以为我是什么样?
因为郑老师经常提起你,就他说的那些事情,我想象中,你应该个更加…更加…
更加疯疯癫癫?…老头子成天污蔑我。
那倒不是。我只是有点惊讶。你长得和郑老师并不太像。我想象中你应该是那种非常酷的女孩子。没想到本人看起来这么显小。
我本来就是很年轻嘛。…既然你说了,那我也说了。你和我想得也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样的,看到你的字迹的时候呢,我想象中你是一个小家碧玉的小姑娘。后来看到你在邮件里一本正经的语气,我又觉得你应该是那种梳高马尾戴黑框眼镜的学霸。…真的,别笑。结果看到真人,确实吓了一跳啊。
还吓了一跳?有这么夸张吗?
真的。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像年轻时候的王祖贤?不过你的眉毛没她的粗。我都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手下有这么漂亮的学生了。
我早就不是学生了。博士都毕业两年了。现在是老师。
……看不出来。那我难道该喊你…姐?
然后我们都笑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可我发现我竟然挺喜欢对面这个刚认识的姑娘。
那天晚上和我哥聊天的时候,我说我今天认识了一个大美人。果不其然,我哥回了一个见鬼了的表情,还连发了三条“这不像你啊,太反常了!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在挖苦我这件事情上,我哥完美继承了我爸的天赋。好在经过多年的历练,我已经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无知!你以为我真的是来旅游的吗?”
“…不然呢?”
“郑钊扬啊郑钊扬,你怎么那么笨呢?不然你以为我前面老强调人姑娘漂亮干嘛?你仔细想想,咱爸多少年没收女弟子了?结果破天荒地收个女学生还是个大美女,你不觉得很可疑吗?而且你知道妈看到那封信是什么反应吗?她看了个开头就直接扔垃圾桶了!你想啊,这代表着什么呢?”
“…我看你就是电视剧看多了,还是那种狗血家庭伦理剧。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呢?”
“…不信就算了。早知道就不跟你说了。”
“对了,你现在到底住哪儿呢?听妈说在同学那儿?”
“是啊。高中同学。”
“你少来,还高中同学。你高中要好的同学我哪个不认识,哪有在上海的。这话你骗骗咱妈还行。说实话。”
“您真厉害。那你猜猜看?”
“…你不会交男朋友了吧?你才多大啊,别乱来听见没有?”
“…狗血剧看多了的是你吧。算了,跟你说吧,现在跟我住一块儿的不是别人,就是刚刚跟你说的那个'大美人'~”
“…你厉害。本来我是开玩笑,现在我是真的怀疑你居心叵测了。”
“滚滚滚。”
那天夜里,我不出意料地又失眠了。两年了,失眠已经成了我的老朋友,面对它的时候,我也从一开始的心浮气躁变得麻木和顺从。时间是那么可怕的东西。曾经那么深刻的记忆和情感,原来真的会渐渐褪色。两年前的我,光是想象一下现在的状态都觉得要崩溃,可如今的我躺在床上,心平气和到愿意和生活中的一切和解。
跳下床,拉开窗帘,我第一次端详上海的夜。深秋的夜晚是清冷寂静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气。深夜里的城市似乎并没有大的区别。从我这儿望下去,闪烁的灯火和北京别无二致。
“你也还没睡吗?”冷不防地,我的右侧突然有人说话。我被吓得猛一转头,看见陆知返手肘撑在阳台栏杆上,托着腮看着我。
“嗯…可能是认床,有点睡不着。”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头发束着时不明显,现在一放下来显得好长,而且又黑又亮,在黑夜的灯光下像缎子一样流淌着隐隐约约的光泽。要命了,我想,白天说她是王祖贤,诚不我欺啊。
“对了,我想问问你,明天有空吗?”
“明天…有啊,怎么了?”
“那刚好,明天我去学校,你和我一起吧。就是我在信里说的郑老师的东西,你去看看吧,该收回来的就收回来。”
“没问题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笑了起来,“早点休息吧,不然明天该起不来了。”
“你的语气好像我妈妈哦。”我几乎要被逗笑了,“晚安啦。”
果然很反常。再次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的时候,我这样想着。我哥虽然酷爱满嘴跑火车,但这次他没说错。真的反常。和一个刚认识一天的人说话,动不动就傻笑,这还是我吗?
也许是被车上听到的那首民谣刺激到了吧。嗯,说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