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火车经过那片绿色的湖的时候,我正好从深不见底的睡眠中惊醒过来。

  天已经快亮了。湖面上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火车噙着铁轨,载着一列沉睡的旅客,在寒冷的晨雾里奔。

  这样寂静的天地又让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梦里我依旧身处多雨的六月,手里撑着那把墨绿色的长柄伞,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走。我在找一个人,虽然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只要一直这么往前走,我要找的人肯定会出现。

  雨是透明的,可天地间却是一片通透的绿色。除了雨声,什么也听不到。又过了一个拐角,我停住了脚步。便利店的遮雨棚下,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那儿。她的头发很长,被雨打湿后像海藻纠缠在一起。

  隔着重重雨幕,我向她走过去。我知道她就是我在找的人。

  当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终于来啦。我都等你好久了。”

  她这样笑着对我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看上去是很无奈但是又满足的样子。

  我在那一刻记起了她的名字。可当我想喊她一声的时候,梦醒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射在我面前的水杯上时,我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昨夜淅沥的雨声。梦里的人是最幸福的。可惜再美的梦也会醒。清醒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骗自己。

  “喂?哥哥?有消息了吗?陆知返有打电话回来吗?”

  “没有…西扬你别急,再等等…西扬?扬扬?郑西扬?在听吗?”

  “…嗯。”

  “这样,你先回家吧,在外面没头没脑地跑来跑去也不是办法。你先回来吧,好不好?我再出去想想办法。”

  “…我已经在火车上了。”

  “你说什么?你在哪儿?”

  “火车上。哥,我昨天晚上就上了火车了。”

  “郑西扬,你别开玩笑了!都什么时候了!赶紧给我回来!”

  “都过了大半的路程了,怎么回呀。哥你别管我了,有事情我会联系你的。”

  “什么叫别管你了?你有没有脑子!知返那儿已经够我们急了,你这种时候再过去有多危险你知道吗?万一你…你要气死我们是不是?

  “……”

  “西扬,懂点事儿,赶快回来,好不好?扬扬?快说话!”

  “…哥,你别说了。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我必须得去找她。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坐着等消息,怕手机响,又怕它不响。再让我这么等,我会崩溃的。你不懂。我是真的怕。…求你别告诉爸妈,就说我回学校了,行吗?”

  “你别闹了。扬扬,扬扬…?”

  挂断哥哥的电话之后,我又开始昏昏欲睡。周围有人在笑,有人捏着手机噼里啪啦一刻不停地打字。乘务员经过,调大了电视的音量。半睡半醒间,新闻播报断断续续地在耳边响起。

  “中新网8月17日电,受台风影响,浙江省…山体滑坡,造成重大人员和财产损失…据…截至…现场共搜救出25人,确认均无生命迹象,仍有2人失联。”

  

  两个星期前,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我把陆知返送上火车。

  “你去的那什么破地方呀,还要坐火车去。”那时候我还这样抱怨。

  “我又不是去旅游。再说了,人家哪里破了,就是偏了点。听说那里风景很好的,我回头多拍点照片回来给你看。”

  “那你把我也带上呗。留我一人在这儿吸雾霾,你怎么忍心呐。”

  “别傻了。我又不是不回来。”

  然后我看着她上车。隔着车窗,她还冲我挥手。我本来想告诉她,你的头发太长了,该修修了。结果废话说了一通,还是忘了。不过也不要紧,那时候我不慌不忙地想着,过几个礼拜等她回来了再说不迟。

  现在想起来,那是一种怎样的奢侈啊。当时我们都觉得来日方长。没来得及说的话和没来得及做的事,都能在“未来”一一实现。生活像是一条不徐不疾向前流淌的河流,我们哪怕是闭上双眼顺水漂流,也能顺利抵达终点。

  结果就在三天前,陆知返突然失联了。今年八月份整个东南地区都在下雨,暴雨导致多处山区出现山体滑坡和泥石流。陆知返他们写生组所在的地区地处偏僻,一时间难以和外界取得联系,所以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

  对于这三天发生的事,我甚至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前往浙江南部的火车上了。我哥骂我疯了,我也这样觉得。可至少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才不会那么难受。去找她。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这样说。只有在去找她的路上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踏在实地上了。

  

  —平安抵达之后一定要来个电话。切记。

  —我知道了。还有,对不起,哥哥。

  

  你也是去温州吗?对面的女孩问我。

  不是。我说。然后告诉了她我的目的地。

  你没看新闻吗?那个地方不是山体塌方了吗?你这时候去?

  我去找人。我的朋友在那儿。

  还是很危险啊…一定是很好的朋友吧。

  是啊。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羡慕你那个朋友,你这么担心她。 你们肯定认识很多年了吧。

  …嗯。

  

  很多年。

  我们之间好像还不能用这个词呀。回想起来,原来我们认识的时间也没有那么久。

  可是你说奇不奇怪,我总错觉我们相识了很多年了。“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差不多是这样的意思。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三年前,我在你上海的那间小公寓门前,第一次看见你。

  我正试图把那几个巨大无比的包裹挪出电梯间的时候,身后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西扬吗?郑西扬?”

  那是怎样的多声音呢。带着犹豫和探寻,可是底子是沉静的,像浸在水底的玉。

  我弓着腰艰难地回头:“对,我是。请问你是…?”

  然后你笑了:“你总算来了。我是陆知返,郑老师的学生。就是邮件联系你的那个人。”

  第一次见面,我记得你又高又瘦,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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