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又过一盏茶工夫,陈新驾临东府,便开饭了,知州是个会说话的,一顿饭时间宾主尽欢,只是公主仿佛还忘不了草无村那个穷苦女孩。吃完饭,驿站那边还要准备约莫小半个时辰,陈新问公主可想到城里看一看,公主提起草无村。陈新不知那是哪里,要送她去,正好红迈被公主留下吃饭还没走,公主便说:“不必了,红姐姐送我去就好,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陈新疑惑,但也由她,对红迈打量一番,说:“那好,早去早回。”问清该怎么去,红迈就带着公主一路快马加鞭过去。草无村中土路因为早晨才下过雨不好走,马儿停在村口,红迈问公主还进不进村,公主看向村中,几间草屋还算齐整牢靠,村尾一口井已封了起来,村中道上不见人,倒是偶有鸡犬闲庭信步,田地上杂草长了半人高,田边坟陇连成行。有村人听见动静,推开窗探出头来看,不知来者何人,只朝她们摆一摆手就关上了窗。红迈于是也劝公主,走吧,公主再望一眼,点点头,于是调转马头,回到知州东府,车驾已经等着,一切事宜准备妥当,红迈不要知州送,仍一人一马就要回寨,公主辞别她:“红姐姐,来日方长,若有缘再见,到时认个姊妹,你记得叫我木兰便可。”红迈在马上揖了一揖,道声珍重,就一阵风走了,陈新看着她策马离开,也难免暗叹此女风神秀逸不可方物,只可惜从此无缘。

  大平城,皇城,东暖宫内。韦太后形容消瘦,面无血色躺在床上,几度昏死过去,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已是大不好的光景,只吊着口气想看公主最后一眼。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一片宫女抽泣声中竟有个粗哑男人声音叫她过去,韦太后仔细听这声音,竟觉身轻如燕,万种病痛皆销,神思飘渺清爽,看过去是个道人,仿佛认得又分明记不起来,只知道该跟他去,便从榻上起来,一直随他走出了宫,宫外不知何时起了浓雾,京都繁华不见,他们走了许多路,一直走到一条大江前,迷雾慢慢消散,韦太后看清周围是绿水绕青山,更有白云缭绕,景色不俗。那道人向她眉心一点,问:“你可记起我了吗?”

  韦太后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是那日在平城乞巧节遇到的——”韦太后尚不知他叫什么。

  那道人笑道:“看来是记起来了。”这时江上一叶扁舟轻轻悠悠飘过来,舟上一老翁身着蓑衣,头戴斗笠,向他们喊:“我来了,仙子快上船吧!”

  原来那道人姓走,那船夫姓留,原是渡人由前一世去往下一世的一对兄弟,那大江连通两世,以世人之业灌注而成,稍稍撩拨水面便可梦回前世,船夫时常告诫人们不可被诱惑了,可这水似有魔力,引人去碰,因此有醒不来的人,便永堕地狱,反倒有的猪狗,全程端坐如山,行动处不像畜生,只可惜不会人言,这便是有了灵性,或可度脱,也说不好。韦太后今生尘缘已了,上了船,也记起了自己原是北海鹓雏身边一只仙雀,因偶为人间节日盛景迷了心智而下凡历劫,已轮回几载,再过几世大约便可重列仙班。然而饶是她也不能抵挡江水造出的幻梦,心中直觉江水甜美,就要去触,船夫倒怪,并不阻止,反笑道:“你快去快回罢。”

  韦太后指尖轻触江面,只觉这水滚烫,紧接着全身经脉几欲爆裂,两眼一黑,再睁开时已经回到崇元五年的云州韦府,正是初春时节,昨日夜间一场静雪,此刻春雪初晴,韦府花园梅香幽幽,万木洁净,只是春寒料峭,尚不适于出游。韦太后容貌还正当青春,坐在墙根下暗自出神,石几上一品香茗,手中携一卷诗集,未带下人,独自等着。因今日有客,不从正门进,却从这花园深处无门之门来,是以她早早支开了丫鬟,看一眼书卷,喝一口茶,又暗自出神几回。直到午饭时候,终于有人自墙头出现,那人正是她今日的客人——云州富商唐家三公子唐岩。却说他们二人相好已有半月,这唐岩公子一样不好,就是好赌,为此家里人早已断绝了他的财路,却不知他怎么总是能还清赌债,半月前他在丰阳赌馆输得精光,还不出钱来被人追打,情急之下跑进韦府后的窄巷,正巧韦府隔壁沈府整修后园,一座梯子架在韦府墙上,他赶忙爬上墙头,又正巧一座假山长到墙头,他便顺着那堆石头爬进了韦府,又见园中假山流水,虽值隆冬,仍有树木葱茏,摆放精致,他难免多走几步,巧之又巧,竟遇上那时的韦太后,两人相谈甚欢,便结下一段情缘,半月过后已是如胶似漆,可惜唐岩受父命,不日要离开云州去处理家族事务,今日来正是向韦太后辞别,并赠帕一块,约誓待他回来就提亲,韦太后见那绢子上图案是鸳鸯交颈,边上绣一行字“梦君所梦,不离不弃”,心中苦痛自不必说,正要接过,谁知指尖尚未触到那绢子,忽闻耳畔惊雷巨响,韦太后脑中闪过自己苦等唐岩无果,悲痛难禁,代姊入宫种种景象,记起这正是日后之事,连忙缩回手,竟不自知已泪水涟涟,骂道:“你何必假惺惺骗我,你走了,我定早早嫁人,便是随便嫁个粗蠢莽夫也不会等你。”来不及等唐岩惊愕,韦太后说完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目不可视,再回过神,自己已经身在宫中。

  崇元十七年夏末,新皇登基大典,懵懂的陈新按部就班,听太监颁布诏书,接受群臣拜贺,看盛大的皇家歌舞表演,虽觉有趣,却更想家,幸有韦太后坐在一边,将大典流程一一为陈新讲解,尽显母后亲和,陈新方觉待下去也可。登基典礼最后的晚宴上,陈新挨着韦太后坐,韦太后又告诉他,宫里本有个妹妹与他差不多年纪,可惜命不如他,这点年纪就已经被送出宫去修行,陈新顿感同病相怜——都是早早离了家乡,不过妹妹去的是荒郊野岭更可怜,便问韦太后更多妹妹的事,韦太后只得又说了许多,越说越觉思女心切,只得忍着,毕竟还有更要紧事等她去做,待自己大权在握,女儿自然要接回来。晚宴结束,韦太后带陈新到养心殿、尚书房一一熟悉过,又对他说,皇上尚且年幼,不妨先将政事交给自己和几个大臣,韦太后自然举荐那几个自己熟悉的,陈新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只说好。太后于是安下一颗心,第二日与陈新一同上朝,提起此事,有大臣不同意,可陈新已然站在太后一边,僵持不下,韦太后并不表态,以为若步步为营,小心谋划,江山如画,终有日尽为几有,也不急于一时。只不知为何,竟当朝流下泪来。

  元和元年,新皇寿辰,于孔雀台大宴群臣,歌舞升平,一派祥和之际,忽闻人报太尉府走水,太尉忙请回府查看,事关重大,韦太后连忙问太尉虎符在何处,太尉只叫韦太后放心,虎符并不在府中,太后却定要与他一同到太尉府查看,数次严辞推脱不过,太尉已经猜到什么,再环视大宴群臣的孔雀台,果真侍卫森严,都严阵以待,心下了然,长叹一口气,踉跄着走到天子圣驾前,缓缓跪下,垂头沉默数秒,忽而大笑道:“我当今日是皇帝寿宴,不想却是为我筹办的鸿门宴哪!哈哈哈哈——也罢,我这把老骨头就顺了娘娘的意。”说着缓缓自袖中取出虎符,置于掌心,双手递上。此时孔雀台鸦雀无声,众臣惶恐,唯有太后走下席,亲自拿过虎符,凌太尉又大叹,“棋差一招,棋差一招哪!太后娘娘天时地利人和尽得,老臣眼拙,看低了娘娘,老臣——自愧不如!”说着便五体伏地。韦太后看他向自己行如此大礼,兼有虎符在手,本该高兴,却又不知为何一瞬间心中绞痛难当。

  元和五年春,太后近来身体欠佳,体虚畏寒,常感困倦,正当换季时,又染了风寒,怕是常年劳累落下了病根。是以开春以来皇帝便劝她歇着,政事每每亲力亲为。这日宫中诸人于长乐山举行祭祀大典,看过祈求国运昌隆的祭祀歌舞,拜过天地诸神与列祖列宗,便在山下行宫内举办筵席,而今日是祭祀吉日,亦恰好是太后寿辰,只是恰逢斋戒之期,不宜大操大办,便在行宫中觅芳园略摆了几桌,觅芳园苍松掩映,又有粉花铺地,也算绮美。这样寿宴便算家宴,只请几位大臣、两名王爷。贺寿本也算一件喜事,直到众臣献礼,却有个别有用心的,献上一幅金丝云锦《武后临朝图》,不知何意,韦太后原本圣体抱恙,正咳着,一抬眼看见这图,竟一口痰堵住咽喉,气上不来,直喘了半天。皇帝也气得站起身抢过那图就扔在地上,说:“母后日夜操劳,不求回报,以至虚弱如此,竟还有卑鄙人这般揣度她,岂有此理,母后绝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恨今日不可动杀戮,不得处置那官员,皇帝愤愤坐了,看韦太后,翠儿为她顺气,她已好了许多,见皇帝盯着她看,以为他羽翼已丰,不愿再做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她自去年秋到今天多病至此,已有了让权的心,便说:“哀家并无那心,你们便放心吧。这图倒提醒了哀家,哀家操劳好几年,也享用好几年,如今病体不堪再驱使,陛下年纪虽小,这些年名师教导,想必学了不少东西,哀家是该让让路了。”几位忠臣听她这样说,纷纷向她跪下行跪拜之礼,赞太后圣明。韦太后眼前却闪过太尉府大火中惨叫连连之景,又见多少大臣孔雀台含泪饮毒酒,更看到小女儿于请月庵孤苦无依夜啼哭,真是千种伤心,万般难受,只觉无地自容。

  元和六年春。韦太后于僻静的东暖阁静养,每日清粥小菜,门庭冷落,她虽常感寂寞,但也罢了,本该如此的。这夜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东暖阁中来了倡优演出,奏的是《春江花月夜》,弦音正渐舒展,韦太后伏在案上,听得入迷,却听一段箫声飘来,幽怨呜咽如妇人一步三垂泪,她如今最听不得这类曲子,忙叫个宫女去把吹笛子的找出来,叫他不要吹了。派去的是个刚来不久还不太懂规矩的小宫女,半日方回,笛声竟未停,那宫女却带回一个别宫的宫女,太后光火,叫乐人停了,怒问:“这是什么意思?”那跟来的宫女有些年纪,原来本是先皇凌妃宫里的,凌妃下狱后她又跟了新皇的赵妃,赵妃年纪尚小,是边地小镇来的,吹得一手好箫,刚刚正在玉芷轩游玩,听见边上殿里筝声清丽,便也想一展才情,将那筝声压过去,是以吹了一首自己最熟的,谁知恰好惹到了太后,有宫女来让她别吹她还不服气,以为自己吹的音韵和谐,不过是太后不懂欣赏罢了,竟叫人来解释一番,被赵妃叫来解释的这宫女觉得有趣,欣然领命,于是跟来了东暖宫。此时听见太后这么问,她就说道:“我家娘娘说了,这是她家乡的曲子,宫中难得听见,是以太后可能觉得不习惯不能入耳,但若细细品味,尚是有可取之处的,那箫声丝丝缕缕,欲断不断,杳杳回转,是因为这曲子原本是个被流放至远地的臣子,看到人家阖家团圆,独独自己孤身一人回不得家乡,愁肠百结难以消解之下编的曲子,而我家娘娘用的是她自家流派的吹法,吐息更自如,更将此情增添一层,应该很动人的才是。”太后想了一想,只说自己不爱这凄凉哀婉的调,叫她带主子换个地方吹,那宫女应了,又说:“娘娘可知这曲子叫什么么?”太后自然不知,问她叫什么,那宫女原本垂着头恭恭敬敬的,这时才抬头定睛看着太后,一字一字道:“叫梅花落。”太后认出来这宫女原是凌妃的,听她说“梅花落”三字,大惊失色,既怒且悲,将手中折扇都掷出去,只觉喘气不顺,一拂袖案上东西掉个七零八落,用力大喝道:“拖下去,杖责!”又说,“她主子呢,也不准留下了!”那宫女被侍卫拉下去还不过瘾,一边大笑一边满口胡乱大声骂着。太后悲不自禁,正要痛哭,却突然头痛欲裂,闭上眼跌在地上大叫起来,又听脑中一个声音唤她“仙子”,昏了过去。

  韦太后神游一番,清醒过来时船已行过数里,船夫说声:“快到了。”韦太后身形变回一只五彩羽衣的仙鸟,看向对岸,是座青山,山下一个幽深洞窟,它知道自己要往那里去,便鸣叫一声别过船夫,向那里飞去了。

  不知下一世她又要历多少劫。

  (注:根据资料,梅花落原曲是写梅花不畏严寒,傲霜斗雪之类的精神,这里只借名字。)

评论
  • 其实如果你觉得结构比较大,而且你也有了整个故事的框架,可以继续写下去,不被十章的长度所限制,也可以不断地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