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梦城名为城市，实际上种种不过平庸而已。此处人口稀少，道路坑洼，商店寥寥，居民生活虽也无甚不便，却不够富足，而此地不曾出过什么历史名人，也无名山大川叫人流连，加之常年淫雨连绵，士人隐居或告老都绝不愿选择此处。

　　此刻正当日头高照，回梦城中有农人挑着筐筐蔬菜来往城中，亦有小贩叫卖，街上有点人，也算热闹，红迈带着公主来到衙门门前，两个官差守着门，红迈最恨官府之人，自然不愿跟他们搭话，公主只好自己上前说道：“我们来见知州大人，求通报一声，就说落梅公主求见。”

　　谁知两官差都笑起来，看她长得好看也不急着赶她，其中一个调笑道：“小尼姑莫不是哪处庵里的公主，怎么着，还想招知州大人做驸马？”公主为难，红迈却明白——在外面办事还得多靠实打实的银子，可她如今那脾性怎么愿意讨好谁，尤其这别人还与差点害死自己丈夫的官府有关，想一想有了计较，一个箭步绕到其中一个官差后面，掏出腰间平日防身用的匕首就架到他脖子上，瞬间一条血印显现，红迈又对另一个说：“快去通报，不然你也别想活。”两人皆未防备她这一手，一个吓得冷汗直冒，一个说话支支吾吾起来：“你……你是什么人！大街上杀人……你以……你以为自己逃得掉吗？”“啧，不过要你们通报一声，这么难？！”红迈不耐烦地蹙眉，稍稍用力，一道鲜血流下来。那被挟的官差“哎呦”一声，忙大声说：“今日无事要办，大人早晨来一趟就回东府了，姑奶奶快放了我罢！”红迈骂他们“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收起匕首，将官差一把推出去，牵起马，与公主又上路。

　　一路上问了两三个人，总算到了知州的东府，远远看见两个少年门房懒洋洋歪站着偷偷玩闹。公主料想怕还有一番纠缠，但她却更怕红姐姐故技重施，着实吓人，便急忙抢先上前与门房说道：“我们想求见知州大人，本宫乃落梅公主陈氏木兰，之前在平城外天行山请月庵修行，今将回宫，还望知州收留。”

　　两个门房将信将疑，互换个眼色，一个站在原地不动，另一个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报了，直等了一炷香功夫，那门房回来，领着公主进去，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前厅，知州着官服，携妻儿已在等着，看见公主进来便一家行了大礼，公主叫他们起来，略述前情，知州本也是精明人，虽不知公主真假，但以为先拜一拜也不要紧，反正若查出来是假公主，到时再行惩处，定严厉非常，而听得公主说的煞有其事，事关重大，不容他多想，急忙联络本地驿站，幸得皇帝手书早已传到，原来他昨日傍晚就到了驿站，还未来得及来见知州，一到驿站就火急火燎下令让侍卫追查此事，几名近侍只得连夜手持圣旨回平城，这般来回奔波，他们自然只敢私底下叫苦。派去的人没一会儿回来了，说圣驾马上就来，知州于是让公主安心等着，又吩咐内人准备午宴，府中忙碌起来。公主松一口气，只觉似乎筋骨都舒展了，红迈也放下一颗心，却又有了别的心思，公主此刻恰好看向红迈，本想着红姐姐照顾过自己，可让知州换匹好马送她回去，谁知红迈先开了口：“公主，我走了您是不是就没个丫鬟了？”公主不知她此话何意，不免心中略略猜测一番。

　　红迈表明己意：“公主，刚才在东府门外你与门房说话时，我瞥见边上府邸门前有个姑娘也在与门房说话，衣裳破破烂烂，长得瘦小，大概是去卖身，结果人家没收，赶了她出来，她不肯走，就在门边站着，一直到我们进了这东府，她也还在那，大概十分困苦，一时半会我想她不会走的。您看，反正您也没个体己丫鬟跟着，要不……就收了她？”

　　公主听到一半已经明白红迈之意，回想起宫中选人甚是严格，宫女太监入宫时都有登记，来历不明的、身体有疾的、身材矮小的、长相怪异的都万万不会进采选名单，如今红姐姐推举这人也不知占了几样，犹豫着。知州也觉此事不妥，但毕竟红迈同公主一道走进东府大门，也不知她是公主什么人，又说什么走不走的，不便插嘴，却听公主笑道：“红姐姐也真是，自己想接济别人，倒推给我，我也不是不愿做这个好人，只是毕竟山水迢递的，我找宫女也得为自己想想，找个合心意的吧，不如这样，知州大人，你先把红姐姐说的那人带进来看看，能用就用，不能呢，再做打算。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不会亏待她。”

　　知州于是只得带个小厮出去看红迈说的那人，出了东府大门，果见一女子愁眉苦脸坐在隔壁沈府门前台阶上，见她形状，只是摇头：这种人，公主怎么可能会要呢？仍是带回府去。

　　公主与红迈讲着闲话，却听红迈说一声“回来了”，公主向外看去，却见知州脸上五官扭作一团，大概也想得到那姑娘什么样子。再说那姑娘，她也不知为了什么事自己被带进东府，只得暂作乖巧模样，知州大人让她行礼她就垂着头跪下五体伏地，心里却思潮起落，公主叫她抬头，打量她，果真落魄，和她一比，自己这副穿着淄衣的模样也要算大富大贵——她看上去比自己还小，灰头土脸，一头乱发也不理束，任它蒙灰打结；一只眼蒙层灰翳，大约已瞎了；身上衣服满是补丁，破烂不堪；两截手臂露出来，枯柴一般，公主从未见过这样不堪入目的女子，别过头不忍再看，难怪隔壁府要赶她出来，此人显已自顾不暇，如何还照料她人？但既然见到这人，又不可放任她去，公主问道：“你是哪里人氏？是要卖身吗？”

　　那女孩仍不知所以然，定睛看公主一眼，又低下头，老老实实说：“小人草无村人氏，是来卖身的。”

　　公主还没来得及反应，却是知州听了她话立即喊道：“哎呀呀，快赶出去，快赶出去！”公主疑惑又微微不忿，问：“知州大人，这是何意？”下人已经拉着她往外走去，她也不反抗，似乎已经料到。知州似乎还惊惶未定，一边看着他们，一边向公主解释：“公主你有所不知，从前衙门牢房里关着的，十个有五个是草屋村里的，村人都蛮横不知理的。自今春起那破村跟中了邪一样，全村染上怪病，患病者五感不灵，周身无力，食不下咽，数日后发一夜寒热死掉，可怕的紧。臣还以为草无村已经没人了，没想到还有活着的，公主千金之躯，微臣可不敢让公主碰这些人。”

　　“我又不碰到她身子，怕什么？反正她也只跪一跪，知州要是怕，大不了等等多叫人冲洗几遍地上就是了，何必赶她出去，我话都还没问完。”

　　“这……”

　　“还不快找她回来！”红迈着急。

　　知州心里苦恼，却只得让下人又把她拉进来。

　　公主这次也不要她跪，就问她：“你是病了就来城里觅事的么？”

　　那女孩觉得可笑，道：“奶奶叫我回来就为了这样冤枉我吗？就因为我们贫苦人家下作下贱，就得看不得别人好，要把别人都害了吗？我们也是爹生娘养的，我爹也好好教过我，也知道得病了就得在村里躲起来等死，不准出去害人呢。”鼻子一酸，说不下去，只忍着不哭。

　　知州立即又问：“那你这眼怎么瞎了？”

　　“说了你们也不会信，快赶我这瘟人出去罢。”她倒犯了犟。

　　“你就说罢。”公主见她可怜，也觉得自己说错话。

　　“大爷姑奶奶们要是用我取乐，我命太贱，不过哭一回走了，再寻出路，只是今日实在没法，只问你们一句，我要是告诉你们，你们会救我吗？我也不过要一点碎银罢了。”

　　“这有什么可乐的？我们若是不想救你，叫你进来做什么？”红迈忙宽慰她。

　　小女孩似乎稍稍信了，说：“我这眼生下来就不太好，不到五岁就瞎了，与这瘟病没一点关系。再说家里，娘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死了，不过爹照料着我们也没什么，这次村里闹瘟，爹也死了，还剩下个弟弟，前两天也染病，可家里实在没什么钱了，治不好，起码死了得好好把他葬到祖坟里吧，可我又没力气又没钱，想找个事做，根本没人要，本来刚刚想着去往脸上抹把灰，讨饭算了，不过你们若肯给我钱，我就不去了。”

　　如此惨状，饶是知州这样的须眉大汉也替她下泪，公主更是感同身受，忙吩咐给她银子，又亲送她出去，心里是五味杂沉，知州夫人邀她去后园游玩，她也只坐在五角亭里，一时痴痴出神，只是不解世事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