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龙椅,紫檀木制成,外刷金漆,扶手上刻五爪金龙,唯皇帝可坐于其上。其雕刻精美,光彩夺目,韦后入宫以来只有那日登临宣政殿时凑得最近,看得最清。至高无上的权力着实诱人,韦后素来沉稳,当时在朝堂之上形同天子,虽觉心旷神怡,胸中似有巨浪翻腾,却仍不忘告诫自己不可飘飘乎被迷了心智,绝不能称帝,绝不能愧对皇族。只不过,究竟哪一种心思占了上风,她也难以分辨清楚。

  细想从入宫至今日,许多时候她不过顺势而为,被封为妃如此,被封为后亦如此,如今摄政,仍不过如此。她的作为,大概不过像将已经放在眼前的精美食物送进嘴里而已,有何不对?可她登得越高,仿佛越时常感不安,入宫以来万事太顺,老天爷真可能将天下都白白送入她囊中吗?她想要什么?她将得到什么?她会失去什么?谁说得清?!罢,罢,罢,昨日之日不可留,已经到这一地步,她如今必须思索的是可不是那些虚的,圣主难当,韦后每日要批阅多少奏章不提,更令她担忧的是位高权重的凌太尉——太尉手里捏着半块虎符,且他从来不喜自己,封后时便曾上奏严辞反对;自己替皇帝理政分忧一事,他甚至屡屡当面嘲讽。现今他会甘于顺从?太尉真的一点动作没有,还是?

  实际上,凌太尉得知皇帝驾崩时,心中意外不比皇后少,也清楚皇后此时必然有所行动,那日朝堂之上皇后三人演得漂亮,太尉看穿却只觉得不屑:不过小儿把戏,让你们一步又如何,究竟鹿死谁手,好戏还在后头。是以太尉明面上一切如常,按兵不动,暗地里自有打算,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皇后摄政已经数日,诸大臣看来,太尉在朝堂上从容自若,不卑不亢,只不过,心中到底有没有一丝忐忑,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皇后和太尉这两人之外,朝廷、后宫诸人不期被搅进这个局里,难免各怀心思,或喜或悲,或蠢蠢欲动,或冷眼旁观。太常博士苏长胜,乃原来皇后表妹夫,是个喜好酒色之徒,崇元十二年,他经推举入朝做了个闲官,仕进之后不过早朝上着,其余时候终日无聊,常聚集一帮子弟出外吃酒玩乐,半夜才归,其妻稍稍说几句他便甩起脸子作势要打,娘家人虽心疼,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已经是别人家事怎好掺和。皇帝驾崩后,苏常胜倒勤勉不少,下了朝还常常到御书房向韦皇后汇报各地祭祀事宜,只是不知如此勤快,究竟有没有被谁看进眼里。

  再说那落梅公主,虽年纪小,但并非不通人情,感伤一阵,惶恐一阵,小孩心思玲珑剔透,有时可爱的令成人觉得新奇有趣,不过遇到这种伤心事,公主所想的怕是令人心疼。皇后知晓公主难受,除了讲些母亲该讲的话来宽慰她外也别无他法,小公主听在耳里,这些话却仿佛不起作用,行为举止不似从前。从前小公主最烦学宫廷礼仪,乳娘给她讲授时她便胡说顶嘴来捣乱,这毛病乳娘不敢治,皇帝反以为有趣,皇后也竟不管,近来小公主上课很少捣乱,安安静静乖乖听着,可听进去了多少呢?学的倒仿佛还不如从前好。而乳娘竟觉得这课了无生趣,每次下了学必长叹一口气。

  短短几日,宫中变化如此之大,只能说造化弄人。

  秋屏,原是个旧书香门第的小姐,后家道没落,她进宫做了宫女,崇元十五年调到小公主身边,做了个伴读,秋屏有个失散的妹妹,与公主差不多年纪,许是这个原因,她既将公主看作主子来敬,又把她当妹妹爱护,公主见她举止间处处有大家风度,见识丰富不比寻常宫女,也将她当姐姐,平时趣事乐事说给她听,做了让自己心里春风得意却又不敢讲给母亲听的坏事,也只好和秋屏姐姐分享,是以如今满腹心事,又只想讲给秋屏姐姐听,却又总是欲言又止。秋屏注意到公主不同往日,也心疼着。

  这日落梅公主下了学,秋屏总算决定与她说说这事,从尚书房出来经过一段长回廊,远处不知哪里传来宫女的嬉笑声,秋屏在这时开了口:“殿下,生死有命,祸福天定,陛下驾崩,您不可过分伤怀,坏了身子。皇后尚在,你若不开心,她可要更不开心了。”

  公主似有所动,略一沉吟,话到嘴边,竟有些颤抖:“秋屏姐姐……”

  “殿下如何想,不妨说给我听听。”秋屏料想公主心中有隐情不肯对别人说,可自己或许毕竟不是别人。

  恰好前面有个凉亭,公主确实想与人倾诉,便在亭中坐下,又令秋屏在她身边坐下,秋屏以前恪守主仆之仪,此刻也觉得这礼碍事,迟疑一下就坐下了。小公主楚楚可怜地看着她,尚未说话,却先落泪,许是太过伤心,说话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姐姐……你知道的……父皇以前宠我……现在……我难过………不止是因为他仙逝……我不知你听别的宫人说过没……父皇……是吃了我手里……是我……是我亲手喂他吃下的……本来该死的是我啊……”说完抽泣的更厉害。

  秋屏心头堵起来,急忙安慰她:“该死的怎么会是殿下呢?殿下做错了什么呢?我知道的殿下可是皇上的开心果呢,”又怕引她伤心,急忙把话头一转,“陛下也不该死,陛下对内慈爱和善,对外勤政爱民。该死的是那放毒的奸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害人性命。”想了一想又说,“都说仙去仙去,陛下乃真龙天子,殿下怎知他仙去不是做神仙去了呢?如此伤心,若陛下天上有灵,又怎么走的安心?”

  皇后也说皇帝定是回天上去了,可公主却觉得,活着的人又没死过,怎么知道死后情形?她只知道父皇不在,那日宫内乱成一团,之后她分外难过,皇后终日忙碌不迭。况且死后若有好事,那为什么大家都活着呢?她也是要死的……

  陷在这些情绪里,公主思绪繁杂,仍旧只觉得难过,倒在秋屏怀里哭过一阵,平复了些,又对秋屏说:“姐姐,这几日,我又觉得世人所以为好也不一定好——你看我们所谓皇家,说起来多风光,到底还是逃不过生老病死;所谓天子,天又是如何爱护他的;最可怕的是,父皇最疼的是我,但害死他的是我,父皇曾夸我机灵可爱,可我若不捣乱他就不会……你说,这些别人说好的,有什么好?”

  秋屏自然觉得公主这话有错,此时却只任她在自己怀里哭着,用手帕轻轻拭去小脸上的泪珠。等公主哭声渐低,她劝慰道:“殿下,你这几日伤心,是以才对万事灰心,可你说的不对——皇家当然好,若身在宫外,百姓要愁的事情可多呢,吃穿皆不知比宫中粗糙了多少,病了也不是立马有御医来看的,出门在外还可能遇到山贼。宫外诸多危险比宫中多得多,秋屏原来家里一场变故,几乎满门皆灭,殿下在宫内别的不说,起码大多时候安逸,自然不知道宫外那些险恶的事。殿下总以为陛下之死殿下也有责任,可实际上陛下之死,一要怪那奸人,二要怪,只能怪那天意,试想若那一口毒真是殿下吃了,那便好了?殿下没得选不说,即便有得选,选来选去不过选个伤心。而此类事件,宫外那些蠢笨人家每日发生的只多不少,殿下所谓机灵无错,蠢笨也无错,世事不过如此罢了。殿下别只顾自己伤心,忘了还有皇后娘娘,即便为了娘娘,殿下也不该整日闷闷不乐,叫人难过。”

  公主哭声渐低,秋屏知道自己的劝慰有了作用,稍稍安心一些。

  公主与秋屏这里说着话,却不知刚从御书房出来的苏常胜恰好经过此处,下朝后皇后与大臣在御书房议事,要处理的事务繁多,这苏常胜几乎日日报些无关紧要的事,说话啰啰嗦嗦,繁琐复杂,说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皇后前几日已经对他不耐烦,今日许多大臣在御书房,诸事未处理,就听苏常胜站在那儿自顾自奏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终于忍不住将他骂赶出来,苏常胜心里正没趣,路过此处听见女孩呜呜咽咽的声音,有了兴致,悄悄找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悄蹲下,竖起耳朵听她们说什么。过了许久,一直到公主和侍女回自己宫殿,苏常胜还在那里蹲着,细细思索刚才所闻——他本来只知道皇帝是在椒房殿被奸人下毒害死的,却原来——这事竟与公主也脱不了干系!他正因皇后在众臣面前赶他出御书房之事怀恨,这时心中暗想:哼,看我出这口恶气。打定主意便去太尉府向太尉献策。太尉之女就在后宫,他又怎么会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死的,可他不打算这上面做文章,况且他一向看不起苏常胜这猥琐小人,又怎么会听他的,还没等他说完他的“计谋”就赶了他出去。苏常胜一日之内两回被赶出门,心中愤懑,更下定决心:自己分明也是来帮太尉,他还不领情,好,这事太尉不做,他就自己做,哼,不就是个娘们吗,还怕整不死她!

  次日上朝,皇后正担心,这几日她总莫名心悸,公孙大臣已离宫五日,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太尉绝不可能一点动作没有。可笑皇后还不知道,今日朝中确实有些事情等着她呢。

  “臣太常博士苏常胜有件事不知该奏不该奏——”朝堂之上,苏常胜低着头不动声色,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皇后见他又要说话,觉得厌烦无奈,耐着性子命他说下去,苏常胜于是继续说,“昨天晚上臣做了个梦,梦见臣不知怎的去了一个幽幽袅袅的境地,就看见皇上在那哭,臣就上去问他,说:'陛下,您哭什么?'皇上就说:'朕哭自己被最喜欢的女儿害死。'臣就奇怪了,说:'皇上您怎么能是被公主害死的呢,公主才那么点大。'皇上又说:'你不知道,是公主喂朕吃放了毒的点心,朕才死的,可为父还是舍不得她。'臣不知这梦是不是真,被惊醒后想想这事太可怕,出了一身冷汗。皇上怎么死的,娘娘您也没说清,不过在您宫中发生的事,您一定最清楚罢。”说完抬头瞟了一眼皇后,又立刻低下头。皇后听见他说皇帝驾崩的事已经有些吃惊,又听他话说到最后似有所指,似是在质问自己,一时有点没底,如何应答?大臣开始议论起来。苏常胜还要说下去,“娘娘,臣在梦中所见的皇上真真切切,哭得太凄惨了,臣上朝前刚好遇到个和尚,便问他这梦何解,和尚说皇上因为公主的缘故无法解脱,应当让公主到庙里为皇上祈求冥福,以期皇上灵魂得到解脱。”

  大臣们议论得更加大声,韦皇后已经懵了,他说公主要被送走?这不行!该怎么说?皇后似乎看见有大臣点头赞同,更是慌张。怎会这样?有德望的公孙大臣不在,张页怎么也不说话呢?此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勉强支撑着,表面平静,声音中却带几分慌乱,说:“这事关系重大,日后再议,退朝。”

评论
  • 其实如果你觉得结构比较大,而且你也有了整个故事的框架,可以继续写下去,不被十章的长度所限制,也可以不断地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