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关于建设工业园区的报告打上去后,路鸣急切地等待着孟金川给他带来省里的批复。从省委开完会的孟金川打电话让他直接去省委招待所找他,然后两人在孟金川的车上见面,在回答路鸣的问题前,孟金川先问了路鸣这样的一个问题:“路市长,关于建工业园区的思路我个人认为非常好。但是我很想问问,你的这些大胆设想,是什么时候形成的?”
“我当年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就有了这样的构想。”
“那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吧?”
“是的。那时候的想法没有现在这么具体,但我知道一点,中国要想发展经济,就必须走两条路!”
“哪两条路?”
“一条是科学技术,一条是开放国门!”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日本之所以发展很快,就是因为他们重视了这两点。”
“对。日本的经济发展有两个突出的阶段。”
“哪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美国人佩里将军用坚船利炮强行打开日本国门之后,日本认识到了自己的落后,痛定思痛,开始了彻底而有效的‘明治维新’。这一时期,上至天皇,下至庶民,开始了全盘西化,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工业化,经过这段时间的飞速发展,日本从一个原本贫穷落后的小农国家变成了世界经济强国。雄厚的资本迅速转换为强大的军事力量,然后,日本通过侵略周边国家,将别国的财富据为己有,迅速积累了更加雄厚的资本,进而野心进一步膨胀,试图称霸世界。”
“是啊,虽然日本在太平洋战争中战败了,但一向崇拜强者的日本人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对这种被占领的状况一点不以为意,反而放下身段,敞开国门,完全依附于美国这个世界第一经济大国,全面向美国学习,在战后迅速建立起了以制造业为主的新的工业经济体系,然后再一次超越了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内爬上了世界第二经济强国的位置。日本人这种敢于承认自己落后,甘于向强者学习的大胸怀确实值得我们学习啊!”孟金川紧皱着眉头,语气沉重地说道。
“没错,封闭导致落后,开放才能换得发展。所以,我认为,党中央关于改革开放的政策实在是太及时了!”
孟金川的眉头依然紧皱着,神色凝重,他沉默着,并没有立即回应路鸣的话。他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一栋栋灰暗、陈旧、没有生气的楼房,路面卷起的尘土似乎飞进了他的眼里,他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孟金川知道,中国需要改革开放,辽海更需要改革开放,只有改革开放,才能让中国经济重新焕发活力,这样的道理他们说起来夸夸其谈,但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看来还是观念问题,要想打破传统思路,又岂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呢……
路鸣在一边万分焦急地等着这位老前辈开口,根本无心去欣赏窗外风景,但他为了寻求孟金川的态度,也不由自主地跟随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孟书记……”
“路市长,你的步子还是稍微放慢一点吧。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大步多跌,猛口多噎。”
“孟书记……这是什么意思?”路鸣心头一沉,他知道这句话的背后蕴含了什么,孟书记肯定是在省里得到了不利的消息,而这也正是他最为担心的。
“省里对我们关于在‘五七干校’建工业区这件事可是模棱两可啊!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路鸣听完,略一沉吟,马上说道:“孟书记,你也是省委副书记,这省里……”
“路市长,我是省委副书记没有错。可是,你知道吗?我说省里模棱两可,这不完全就是省委领导模棱两可。”
“我知道了,你是说,省委领导周围的环境,有时会影响省委领导的决策,对不对?”
“对极了,聪明人就是不一样啊!”
“孟书记,你这样夸我我一点都不高兴。也不值得高兴。”路鸣淡淡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思想准备我早就有了。面对目前的形势,我也有预感,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所以,我早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好极了!真是将门虎子啊!”孟金川总算将脸上的阴霾扫掉了一些,他带着欣慰的感慨看着路鸣,虽然目光停留在路鸣身上,但路鸣却感觉他的视线其实是在透过他看向远方。路鸣知道那个远方在那里。因为,他自己也同样看向了那里。
“孟书记,你说错了,这应该叫强将手下无弱兵。”路鸣半开玩笑地说道。
“哈哈,你小子,比你父亲还能说会道,相信你的本领也会比你父亲更强。”
“孟书记,如果省里对这件事持模棱两可的态度,我是不是可以把这种态度看作是默许呢?再说,辽海市作为北方省的省会城市,在城市建设方面应该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关于辽海工业园的项目,我们市上批了,应该就可以执行了吧?”
“我当然希望省里的态度是一种默许,但是,这种态度也可能是另一种意思,你一定要有所准备。正如你说的,在城市建设方面辽海市有自主权,但你若真的这样子大张旗鼓地搞开了,这方方面面的话可就来了,要知道流言蜚语猛于虎啊!比方吧,如果在省委领导周围,有一些人不断说三道四,说你路鸣在辽海市搞独立王国,说我孟金川支持你这个胆大妄为的路鸣在你主持工作的市政府里,搞独断专行,搞一言堂,你怎么办?因为……”
“因为树越大越招风嘛。一封匿名信就可以搞得一个领导手忙脚乱,对不对?”
“路市长,你的消息很灵通啊!匿名信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孟书记,这不就是您告诉我的吗?”路鸣苦笑。
“我?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这件事啊?”
“您刚才不是说,在领导周围有人说三道四,说您支持我这个胆大妄为的路鸣在我主持工作的市里,搞独断专行,搞一言堂吗?这么明显了,我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等路鸣把话说完,孟金川就大笑起来:“路市长啊路市长,在这方面,你比你父亲更敏锐,鼻子灵得很啊!但你父亲的敏锐是在艰难的革命过程中锻炼出来的,而你的这个才能却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说,你路鸣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家啊,哈哈哈……”
路鸣有些无奈地打断了孟金川的大笑:“孟书记,我们这边还在等米下锅呢,到底行不行,你就给我一个准话吧。”
孟金川又是哈哈一笑:“路鸣啊路鸣,就是沉不气这一点你还欠火候,需要磨炼啊。我说你能不能别催我这么紧,再等一等呢?我相信,中央既然已经给出了改革开放的方向,而且也在一些经济特区实施了类似的政策,我们搞工业园区的路子就不会错。但也正因为如此,在深圳那边都还只是试验阶段,要说服某些人并不容易,所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改变思想是一个缓慢而复杂的过程,不争朝夕,还是先等等吧,路市长。”
“孟书记,我明白了,现在就是所谓的时机未到。”
“对了!你明白得很快嘛。”
“我更希望有些领导同志能够更快地明白,时机有时候错过就不会再来。”路鸣有些失望地说道。
10、车轮下的正义
1984年10月,党中央召开了第十二届三中全会,把改革的方向从农村转移到了城市。而在北方的大型重工业城市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这一年,辽海市被列为“全国经济体制改革试点城市”,实行以承包制为主体的多种经营方式的国营企业改革。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辽海也终于看清了呈现在面前的重大危机,国营企业普遍亏损,国企改革势在必行。如果再不施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国企中普遍存在的弊端必将像毒瘤一样蔓延,最终导致这个重型工业城市的瘫痪。
改革是需要毅力和勇气的,破旧立新也是要付出牺牲和代价的。改革带来的阵痛不可避免,辽海将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局面,这个时期的人们全然不知。
这一年的冬天,辽海市的雪特别多,也特别大,纷纷扬扬一下就是好几天,鹅毛般的雪片越积越厚,好似要把整个辽海市掩埋起来似的。积雪把城市和广阔的原野连接在了一起,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边无际。预感到了危机,而又无能为力的人们,期盼着积雪之下孕育着的是辽海市的新生。
几年时间内,随着骆子在辽海的名气越来越大,忠实听众越来越多,“骆子茶馆”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茶馆老板已经把旁边的店盘了过来,地方也比过去宽敞了不少,门面也重新装修了一番,古色古香的风格在周围一排西洋建筑里显得尤为突出,复古的雕花朱红门外立着一幅一米多高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几个遒劲的毛笔字“山东快书:《水浒传》;表演者:骆子。”广告牌的旁边排着长长的队伍,看上去竟也蔚为壮观。听众大多以老头老太太和中年人为主,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喜欢曲艺的年轻人,他们都正等着买票进茶馆去听骆子说书呢。
茶馆里,虽然已经到了开场时间,但骆子还没出现在台上,主持人手拿话筒,向听众们解释着骆子迟到的原因:“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我们的骆子师傅偶感风寒,刚刚从他们厂的职工医院出来,正在往这里赶呢,大家少安勿躁,慢慢喝着茶,一会儿我们的骆子师傅就到了!”
此时,章小凤也在台下的观众之中,听到主持人的话,不禁有些担忧起来,她推着身边的郝一湖:“老郝,你快去看看。他怎么有病了连声招呼也不打!要不,我们一块去。”
郝一湖连忙站起来:“你在这里等着就好,我先去看看!”
郝一湖出了茶馆,骑上自行车就往职工医院那边赶,他走得太匆忙,没注意到路口那里围着一群人,当他的自行车从人群边擦身而过时,应该是在医院的骆子,却正站在这里的人群里。他伸着双臂堵在一辆小车前:“你们撞了人还想跑?岂有此理,赶快下车来送伤员去医院抢救!”
小车旁边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浑身血淋淋的,不知道是死是活。那辆小车的保险杠一侧,沾满了血迹,显然人是这辆车撞倒的。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小车里坐的正是姚少军,他从紧闭的车窗里看到了骆子,狠狠地唾了一口:“怎么这么倒霉,又是这个可恶的骆疯子!”
为了表现自己,讨好领导,司机回头问姚少军:“厂长,让我来教训一下这个家伙!”
司机松开手闸,让车子缓缓进行,渐渐逼进了骆子。围观的群众见车里的人如此嚣张,马上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叫骂声:“没王法了吗?滚下车,滚下来!”姚少军见势不妙,连忙喝止司机道:“笨蛋,快停车!也不看看情况!我先走,这里交给你处理,记住,千万别说出我来,不然的话……”
“厂长,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成为他快板里的主角。”司机说完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到骆子面前,蛮横无理地嚷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挡着我的车是想找死啊!”
乘着司机吸引了群众注意力的空当,姚少军快速打开后车门溜出去,钻进人群想要逃走。有人看见了他,大喊:“喂!别让那个王八蛋跑了!”
群众里就有人追了上去:“妈的!你别跑,撞了人还想溜,你给老子站住!”
姚少军见有人来追,吓得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妈的,让他给跑了。”没多久,追的人无功而返:“别看那么胖,他娘的跑得可真快,跟兔子似的。”
“看见他的样子了吗?”有人就问。
“没看清,他把衣服领子都竖了起来,做贼心虚,不敢让人见他的脸。”
“那种人,就是没脸没皮,你说现在咋还有这种狗东西呢?撞了人还跑,像这样的人,逮住就该枪毙了,什么东西!”
群众情绪激昂,嘈杂一片,骆子没有去管这些,毕竟救人要紧。他把被撞伤的人从地上扶起来,让那位司机跟他一起把人抬到了车上。司机见主子已经顺利脱逃,自己的任务也已完成,又看到群众的激烈反应,也不敢再耍横了,乖乖地把伤员送去了医院。
这边总算有了个结果,骆子茶馆那边却因为久久没有等到骆子的到来,台上台下都乱成了一锅粥。章小凤心急万分,自己推了轮椅到茶馆门口张望,等了好半天,终于看到了郝一湖的身影。
“老郝,骆子哥呢?他病得很严重吗?”
郝一湖有些喘:“不知道是咋……咋回事,医院的大夫说……说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医院。”
“那他怎么没有来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你别急,再等等。”郝一湖安慰章小凤。
辽海制造厂职工医院里,一名警察正在向骆子调查事故原因,那名肇事司机一个劲地替自己开脱:“警察同志,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看见撞到人了,我没有想逃跑。都是一场误会,我是真的没看见呀!”
骆子冷冷地瞥了司机一眼,对警察说:“警察同志,他在说谎,我们在场的很多人全都看到了。他就是想撞人后逃跑,我拦住他的车让他停下时,他还故意往前开,想吓唬我,真是太嚣张了!”跟来的几名目击者也七嘴八舌地为骆子说的话作证明:“对,他说得对,这司机在撒谎!”“车上还有个人,好像是他的领导,撞了人后就逃跑了。”
司机眼看再忽悠不过去了,低声对骆子说:“骆子,我们可是一个厂的。你这样把领导抖搂出去,对大家都没好处。”
骆子无动于衷,淡淡地说道:“正因为我们是一个厂的,所以我才帮你的。”
司机冷哼一声:“你在帮我?”
骆子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车是谁的,你是谁的司机随便一调查不就清楚了吧?你想为虎作伥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当着警察同志的面告诉你,你要是说实话,给人家赔医药费,这事儿就算完了,不再追究是谁的责任。要不然的话,我就调查清楚,把今天的事儿编成快板,天天在茶馆里唱,让你和你的领导以后都抬不起头来做人。”
警察听了骆子的话,笑了:“这位师傅,你说吧,这事儿怎么办?”
司机极不情愿地点点头:“我……承认是我撞了人,所有医药费用我来赔。”
“不向你们领导报销吗?”骆子挖苦道。
“是我开的车,这个钱我自己出……”司机低下头,但在骆子转身和警察说话时,却狠狠地瞪了骆子一眼。
“骆子茶馆”里的听众在等候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后,终于等来了他们的骆子。当骆子由警车送到茶馆门前时,章小凤看到骆子完好无损地从车上下来,她的一颗心才算重新放回了肚里,刚才有人来传话,结果传走了样,说是骆子遇上了交通事故,吓得她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要不是郝一湖及时塞给她两片救心丸,她恐怕就得去见阎王小鬼了……
骆子在听众们的夹道欢迎中走到了台上,就好像一位凯旋的英雄。骆子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各位朋友,对不起大家了!非常抱歉,我今天迟到了,我要在这里请大家原谅。但是,我今天不是故意要耍大牌,而是事出有因。我在来这儿的路上遇到了一点事,管了一点闲事,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实在是罪过,罪过,所以,今天我就给大家再额外讲个故事,就是我刚刚遇到的事儿,算是给大家赔罪,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啊?
听众鼓掌:“说吧,说吧,这回你管的又是啥闲事啊!”
骆子颔首而笑:“今天这桩事,我若不管,我就枉为一个人,也枉受了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厚爱。好了,时间不多,就闲话少说,话说今天……”
经过一番紧急抢救,伤者终于脱离了生命危险。辽海制造厂职工医院里,伤者家属握着警察的手,不住地鞠躬道谢:“谢谢你们!警察同志,多亏了你们,我爸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啊!”
警察连忙扶起伤者家属:“你们千万别谢我,要谢就去谢骆子师傅吧。”
伤者家属有些吃惊:“骆子师傅?就是说快板的那个骆子师傅吗?”
“对啊,就是那个骆子师傅,是他抓住了肇事司机,并把你们的父亲送到了医院,帮你们的父亲争取到了医药费。”
“这个骆子师傅,真是热心肠,是个大好人啊……”
骆子说完迟到的原因后,再次向鼓掌的听众致礼:“谢谢各位听众对我骆子的理解!我本来想,要是那个司机继续耍无赖,我就把他编进快板里,天天说,让大家也帮着到处传,让他像个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不过他后来主动承认了错误,还付了受害者的全部医药费,所以我就不再为难他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啊。”
台下听众中有人说:“骆子师傅,是你这个人太好啦!”
骆子听了,淡淡一笑:“今天闲话已经说得太多了,好!在我们书归正传以前,我给大家先来一段儿喝酒的题外话。”
“好!”……
“感情那个深呐,那就一口闷;
感情那个浅啊,你就舔一舔;
感情那个薄啊,你就喝不着;
感情那个厚啊,三斤两斤都不够;
感情那个铁啊,你就喝出血。
酒逢知己千杯少,
能喝多少是多少;
多多少少要喝好,
你要不好大家都不好。
一口半斤全喝光,
这样的干部要到中央;
一口三两见了底,
这样的干部要抓紧提;
一口喝一半,
这样的干部要再锻炼。
能喝八两喝一斤,
这样的干部党放心;
能喝一斤喝八两,
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能喝白酒喝啤酒,
这样的干部得调走;
能喝啤酒喝饮料,
这样的干部不能要……”
11、午夜情
屋外寒风呼啸,滴水成冰,屋檐上的冰溜子足有一尺多长,好似连空气都快凝固住了。草木都把自己的能量封存着,默默等待着春天的来临,野物们都瑟缩在自己的洞中,有的正在冬眠,不冬眠的也只能是蜷缩着一动不动,眼巴巴等着好天气的到来。然而,此时,原“五七干校”简陋的办公室里,有一个人的胸中却燃烧着一团火——希望之火,这把火要把冰雪世界融化,要让沉睡的大地提前复苏,这个人就是路鸣。
几张办公桌拼在了一起,上面放着一张工业园区规划图。披着军大衣的路鸣凝视着图纸,沉思了一会儿后,对旁边的总工程师说:“王工,你这个规划图给我按十个‘五七干校’的规模重新设计。”
王工有些吃惊:“十个‘五七干校’?路市长,你疯了?你知道十个‘五七干校’是什么概念吗?”
路鸣微微一笑:“知道啊。”
“那可是相当于两个辽海城区的面积,你搞这么大的工业园干什么啊?”
“王工,这个我以后告诉你,现在你马上就去安排,按我的设想重新设计规划图。”
“知道了,路市长。”
晚上,在路鸣的家中,女儿芊芊看着父母在收拾东西,觉得很新鲜,也跟着跑上跑下:“爸爸,妈妈,你们要出差吗?干吗连我的书包也要带上?”
路鸣坐下来,拉过女儿:“芊芊,因为你妈妈要到外地去工作,不能再照顾你,所以你从明天开始就要到姥姥那里去住,知道了吗?”
刚上小学二年级的路芊芊听话地点点头:“爸爸,我妈妈要到哪里去呀?”
路鸣看了一眼忙碌的妻子柳兰亭,对女儿说:“你妈妈让市上借调到了辽海工业园工作,她得搬到那里去住。”
路芊芊歪着头问:“爸爸,辽海工业园在哪里呀?”
“在‘五七干校’。”
路芊芊吃了一惊,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爸爸,我听老师说过,‘五七干校’是牛棚,是惩罚人的地方,我妈妈是不是犯错误了啊?”
柳兰亭正在一边收拾行李,听到女儿的话,忍俊不禁:“芊芊,那里过去是牛棚,你爷爷就在那里呆过。可现在不是牛棚了,文化大革命早就结束了,现在那里是你爸爸的辽海工业园,是一片孕育希望的土地!”
“妈妈,什么是工业园呀?”
路鸣让女儿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抓着她的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个大圈:“芊芊,工业园就是很多很多大工业、大企业集中的地方。”
路芊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爸爸,妈妈,我明白了,等我长大了,我也去爸爸的工业园工作。”
路鸣冲女儿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好样的,芊芊,你现在要好好学习,将来大学毕业了,爸爸欢迎你到工业园工作!”
收拾完行李,柳兰亭带女儿去睡觉,路鸣则继续伏案工作。不觉中已经是深夜,女儿睡熟之后,柳兰亭翻身起床,她最了解丈夫,知道他一工作起来就什么都忘了,哪还记得睡觉啊。柳兰亭悄悄走进书房,看着一只手正捏着额头皱眉沉思的丈夫,不觉有些心疼,她故意轻咳了一声,引起丈夫的注意,然后说:“老路,今天晚上就别再熬夜了,我们也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送芊芊去她姥姥家,然后还得赶去工业园呢,那边不是很着急吗?我想能早点就早点过去。”
“好的。兰亭,真是谢谢你这么支持我的工作。以后,可就要辛苦你了。”路鸣站起身,搂着妻子,朝卧室走去。
“你跟我在这里客气什么啊,我不支持你谁支持你呀。”柳兰亭靠在丈夫肩上,轻轻笑道。
突然,有人在敲门,路鸣和柳兰亭都吃了一惊,同时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柳兰亭推了路鸣一把:“你去开门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一定是王副市长来了。”
路鸣把妻子推进了卧室:“我想也只能是他了,时间不早了,你就先睡吧。”
路鸣打开门,还没见到人,就说:“王市长,快进来。”
辽海市副市长王立“哎”了一声,进屋后顺手关上门:“我说路市长,你怎么知道是我?”
路鸣一边去倒茶,一边不客气地说:“这个时候还来打搅我的人,不是你还会有谁?”
“路市长,你也别生气,我知道你最近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这么晚还来打搅你实在是情非得已,你放心,我今天来把话说完就走。”
路鸣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王市长,你先坐下喝口茶吧,既然已经来了,有什么话就慢慢说,我会耐心地听你的意见的。”
“路市长,你以为我来就是提意见啊。我告诉你,我今天来可是为了兰亭的事。”
“兰亭的什么事?”
“路市长,兰亭她能坐到省财政厅预算外处副处长的位置上,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这其中的艰辛你应该知道。你倒好,为了一个辽海工业园,自己陷进去了不算,还要把兰亭也搭上,你这代价也太大了吧?”
路鸣听话听音,当即敏感地皱起了眉头:“王市长,怎么?你听到什么了吗?”
王立有些愤然地说道:“有人说,你为了要当上辽海市的市长,不择手段的要上这个狗屁工业园,还有人说,你把老婆借去工业园工作,是为了让你的老婆当未来工业园的财政局局长,好把财政大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路鸣听完王立的抱怨,淡淡一笑:“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你是什么想法?”
“你现在是辽海市政府主持工作的副市长,上面迟迟不给你这个‘代市长’的帽子,就是因为告你刁状的人太多了。”
“这个我知道,我就是不搞这个工业园也肯定会有人告状的。”
“路市长,我觉得你犯不上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建议,兰亭不要到工业园去!”
“说到底,你还是向我提意见来了嘛。老王啊,我也不想让兰亭去呀,一来因为老人需要人照顾,二来孩子还小没人看着也不行。可是,如果不让兰亭去,这工业园的资金、项目等等,没有一个懂专业的干部去管不行啊!”
“路市长,你让兰亭留下,我给你推荐一个特别合适的人选,如何?”
“他是谁?”
“他曾经当过财政局局长,专业和人品也没说的。”
“原来……你要推荐的那个人是你啊!”
“不是我是谁?别人能到你那个牛棚里去吗?”
“老王,不行。那里的工作条件非常辛苦,再说了,你去了,正如你说的,你就陷进去了。你要管资金、管项目,还要到省里、中央跑资金,辛苦不说,还得看人家的脸色行事,有时你甚至连家都不能回。王市长,你说,我能答应你吗?”
王立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气呼呼地冲路鸣吼道:“那你就忍心让一个女同志为你到那么个鬼地方去受罪?”
“老王,你先别激动……”
12、一语破天机
深夜,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大都已经进入了甜蜜地梦乡,窗外,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响动。然而,此时的郝祖国却正端坐在办公室里,聚精会神地看着材料,因为太过投入,手上的一支烟都快烫到手了,还丝毫没觉察到。突然,桌上的电话急促地响了起来,郝祖国接起来一听,原来是辽海机床厂厂长戴云山。接完电话后,郝祖国匆匆赶到戴云山所在的宾馆,一踏进客房,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他知道这位前姐夫又在借酒浇愁了:“姐夫,你怎么把我叫到宾馆里来了?”
戴云山坐在沙发旁,用血红的眼睛盯着郝祖国:“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
郝祖国看了一下手表,这才惊觉:“哟,这都12点了呀?”
“忙糊涂了吧?”
郝祖国一下子就像松了劲的皮筋,躺倒在了沙发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是啊,最近真是太忙了!”
戴云山斟了杯酒递给了郝祖国:“在忙什么呐?”
“在忙新厂房的事儿呢!”郝祖国推开酒杯:“姐夫,我不喝。”
戴云山也没再勉强,把酒杯放下:“怎么样,有进展吗?”
“有。地皮的事基本上定下来了。”
“你们汽车厂有钱啊!像我们这个机床厂,设备陈旧、工艺落后,再加上退休人员多,包袱重,想施展,也力不从心呐!”
“姐夫,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那个机床厂可是国家重点企业……”
“祖国,我们不谈这个了,烦!”
“姐夫,你就为这个才在这里喝酒解闷啊?”
戴云山摇摇头,苦笑着说:“祖国,我说你啊,我和你姐早都已经离婚了,你就别再叫我姐夫了。”
“那有啥关系,我觉得叫你姐夫更亲切。”
“唉!祖国啦,我就不明白,你姐姐出国就出国吧,她为啥非要跟我离婚呢?”
“姐夫,我姐这事儿吧,做得确实不好。但是,据我所知,她是有难言之隐啊。”
“什么难言之隐?难道她……”
“姐夫,我可什么都没说啊,都这么些年了,你还惦记着我姐啊?”
“唉,你姐可是个好女人呀。算了,啥也不说了,祖国,今天我找你来可是有要紧事跟你说。”
“啥要紧事?”
“祖国,虽然我和你姐离婚了,可我还是当你是我小舅子,我们也还是铁哥们,对不?”
“对。姐夫,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做不成亲戚,还可以做朋友。这不是你当初说的话吗?我可没忘,一直把你当铁哥们哩。”
“那好,我就不……不瞒你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不准出卖你姐夫我,你……你知道了吗?”
“姐夫,你放心,我别的什么人都可以出卖,唯独您——我的姐夫,我绝对不能出卖!”
戴云山在郝祖国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显然,他喝得有些多了,说话时连舌头都已经打不直了:“好兄弟,我……我……告诉你,这可是一个关系重大的消息。你……你要给我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包括你的媳妇、家人在内。你给我打保证……我就告诉你!”
“姐夫,我保证不透露出去,到底是什么重大消息,你就赶紧说吧。”
“你知道吗?我们机床厂不但要在工业园区落户,而且贷……贷款的事情也有着落了。”
虽然是醉汉讲的话,郝祖国也没有等闲视之,他立刻抓住了戴云山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重要信息,就像是被注射了兴奋剂,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姐夫,这果然是一个重大的消息,建新厂是好事,但是,建厂的资金光靠贷款不现实吧?”
“这就是我们厂的最高级……最高级绝密……绝密了……”
“是找银行贷款吗?”郝祖国有些急切地问道。
戴云山摇摇头:“不……银行才答应给我们……我们贷款六千万,祖国……祖国啊,你想想,我这么大的项目,没有一个亿,根本就下不来!”
郝祖国当即就敏感地觉察到了戴云山要告诉他的这个“绝密”是何等的重要,他有些兴奋难掩地问道:“那剩下的那部分资金,你们要怎么解决……”
13、紧急会议
凌晨四点多一点,辽海汽车制造厂财务处处长家的电话突然炸响。财务处长很不情愿地爬出了被窝,抓起了电话。她正准备冲着对方怒吼时,对方却抢先开了口:“王处长,现在请你马上到厂里来一趟,我等你。”财务处长听出来了,那是年轻的厂长郝祖国的声音。
“厂长,麻烦你看看时间吧,这才凌晨四点钟,你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不能等到八点上班啊?”
“不能等,你快给我到厂办大楼来,我们在会议室等你。”
“我们?”
“是啊,其他人我都通知了,他们现在都在路上,你可是这次会议的主要人物,缺席是不可以的。”
“……好吧,我马上赶过来。”
虽然极不情愿,但厂长如此兴师动众,一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财务处长不敢怠慢,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赶紧穿好衣服,匆匆向工厂赶去。
凌晨四点二十五分,东方刚刚有点泛白的时候,辽海汽车制造厂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厂长,你这大半夜找我们来有什么紧急的事啊?”
“副厂长,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郝祖国看看表:“好了,人都到齐了,我们开会。”
郝祖国扫视了一下被自己从热被窝里召来的厂干部们,他们脸上大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郝祖国的心情由之前的焦虑变得沉重起来,同时,又有些雀跃与不安。从戴云山那里听来的消息不仅震撼了他,也警醒了他。
“祖国,你就是嫩啊!你知道吗?国营企业的全面技改项目,国家会支持的啊!”
“什么?争取国家支持?”
“是啊……我们已经把报告打上去了。”
“现在不是利改税了吗?国家已经停止对国营企业拨款了!”
“你说的没错……但是……你只知道‘利改税’,你……还不知道‘拨改贷’吧?”
郝祖国并不是不知道还有“拨改贷”这么回事,那是国家在实施扩大国营工业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的政策之后,出台的关于调整并规范企业与政府间的利益分配关系制定的相应政策。不仅在去年开始实行了“利改税”,将国营企业上缴利润改为缴纳流转税和所得税,同时国企的资金来源由国家拨款改为企业向银行贷款,也就是“拨改贷”,以求改变国营企业固定资产投融资机制。
正因为知道这个“拨改贷”是国家将给国营企业基本建设的拨款改为向银行贷款,郝祖国才会对戴云山告诉自己的这个“绝密”感到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政策出台以后,国营企业还可以向国家伸手。而要钱的名目就是立项!
自从今年年初,市委市政府将辽海汽车制造厂划入国营企业改革试点单位,实行了企业承包经营责任制,并相当大胆地破除陈规,由郝祖国来了个第一人“吃螃蟹”,率先搞了厂长负责制。在成为这个职工人数过万的企业真正的“当家人”后,郝祖国肩上的压力就日益沉重了。把企业带向什么样的道路,是他的责任,在领导决策中就算出现一点点失误,也会使企业造成重大的损失。就在他签下厂长责任书时,路鸣曾这样对他说:“祖国啊,现在我可是把辽海汽车制造厂交到你的手上了,我完成了我的承诺,你也应该完成你的承诺哟。”路鸣还给他打了个比方,俗话说得好:“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企业的领头人如果是一匹狼,那么他带的一群羊也会变成狼,而领头的如果只是一头羊,那么他带的一群狼也会像羊一样软弱无能。
“现在就看你的了,祖国!”路鸣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辽海工业园区的建设计划终于定案,路鸣正在加足马力上马他这个宏伟计划,而自己也为了实现对路鸣的承诺,也筹集资金准备进驻工业园。这样一来,辽海汽车制造厂将成为第一批辅助路鸣构建辽海改革蓝图的功臣。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路鸣鼓励他放开手脚大踏步向前走,但是,理想是需要有资金来垫脚的,没有完全的准备,一切都只会成为空想。工业园里的厂房建设乃至机器设备全都要钱,如此大量的资金要从何处来?他郝祖国不是路鸣,也不是一市之长,没有名目是要不来钱的,虽然已经想办法从银行贷款,但是银行贷款只能解决技术改造及流动资金部分,关于固定资产建设部分并没有放开贷款项目,这笔资金如何解决?目前让他感到最为头痛的就是这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不了,那么他当初向路鸣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到头来就只会变成一纸空谈!
14、不眠之夜
“任何时候都要做好两手准备,不打无准备之仗,不打无把握之仗”这是路鸣给郝祖国反复说过的一句话。前一段时间,郝祖国参加企业管理培训课程,学到了一点‘看不到不打,打不倒不打,瞄不准不打’,仔细一分析,与路鸣的话不谋而合。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政治判断能力都相当有自信的郝祖国,第一次对自己的洞察力产生了怀疑,道理明明都知道,可为什么就是运用不上呢?听到戴云山的那些话后,他为自己在这样紧要关头出现这样的纰漏感到羞愧和自责,尽管还没有造成重大失误,但可以预计出的后果已经让他害怕。内心的焦虑感让他一时半刻也不能等了。从戴云山那里出来,他就直接回到了厂里,调出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这些年来国家在企业改革方面的所有政策文件,在其中找到了关于“拨改贷”的“蛛丝马迹”。1979年,国家为了在基本建设部门和建设项目中进一步贯彻经济责任制,增强价值观念,提高投资效果,开始试行了“拨改贷”。
看着文件,郝祖国懊悔地猛敲自己的头,机会转瞬即逝啊!自己怎么能如此马虎呢?他决定马上行动,尽量赢取时间。于是,他挨个拨通了厂里大大小小的头儿及各部门负责人的电话,甚至包括几个得力的车间主任,在凌晨时分,将他们全部召集到了自己的身边。
“同志们,今天我把大伙从热炕上扯起来,紧急来这里开会,我先向你们的家人道个歉。但是,我不会向你们道歉。因为,你们和我一样犯了错,少睡几个小时,挨一点冻对你们和我来说是应该的。这是惩罚,惩罚我们大家的失职。”
听到年轻厂长所说的话,又看到他难得严肃沉重的表情,起先还有些吊儿郎当,或神思昏昏、满腹牢骚的人都开始正襟危坐,洗耳恭听起来。
“我这个厂长当得很失职啊。竟然会对国家的政策这么不了解!但是,你们大家也都有连带责任。不管是办公室主任还是财务处长,你们没有提醒我就是你们的错误。所以,想起这些我真是难过啊。”
财务处长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郝祖国:“厂长,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们吧,也就是说我们犯了什么错,有多严重,你得给我们讲清楚呀,讲清楚了我们才知道怎么改啊。”
郝祖国伸手在空中压了压,然后,扫了一眼财务处长:“你先别急着给自己找罪名。我不是说这是我们大家的错吗?首先,我这个当厂长的每天熟读政策规定,竟然没有看出这其中的玄机,差点就造成了严重的决策失误,贻误了重大的战机,这是我的错;可是你们搞项目搞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把可以向国家直接申请基建贷款的事告诉我呢?”
办公室主任终于听明白了,他长吁一口气,觉得厂长有些过于大惊小怪,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厂长,我明白你为什么半夜三更把我们召集来开会了。可是厂长,不是我们不想争取国家的拨改贷资金,而是我们争取资金没有个由头啊。”
财务处长也开口说道:“是啊,我们这些年的效益一直不错,也没有搞大的基建项目,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必要争取国家的贷款。”
技术处长也跟在财务处长后面发了言:“就是这些原因,我们才没有给你汇报。”
郝祖国听着他们的发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声音也猛然提高了分贝,变得十分严厉:“你们说完了吗?你们以为我半夜召集你们来开会,是多此一举?我们得往前看,我并不想追究已经过去了的事,我今天要大家来,是希望能够得到一点建议。看来,我不能依靠你们了,我要在这里搞一次一言堂了,我得独断专行一次了!下面,我开始布置任务。第一,马上组织材料向国家申请拨改贷资金;第二,银行贷款同步进行;第三,成立由厂长、副厂长、会计师、秘书、技术处长、财务处长参加的项目领导小组,我任组长,戚厂长任副组长,把我们要申请国家拨改贷的基建项目以最快的速度明确下来。”
财务处长不解地发出疑问:“厂长,我们争取这么多资金干什么用啊?”
郝祖国又扫了一遍众人,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和财务处长一样的疑惑,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同志们,我们厂目前的效益是不错。可是,大家知道防患于未然吗?我们现在无动于衷没关系,等到我们吃不上饭了,就一切都晚了!大家想想看,我们这样下去怎么的了?到现在为止,我们还基本按上面的计划生产大型货车,说穿了我们还在吃计划经济的大锅饭。不仅如此,我们的发动机还完完全全依赖于进口。如果有一天,上面的计划像其他行业一样取消了,我们怎么办?到那时候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们要在今天能吃上饭的时候,想想明天吃不上饭的日子。你们大家要记住,以后再也没有‘大锅饭’可吃了,自起炉灶、自力更生是企业惟一的出路。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们周围的不少国营企业已经在自谋生路了,也有不少企业资不抵债,危机重重,连职工的基本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国家已经把我们国营企业推到市场上了!我们不能等到无米下锅的那一天才开始着急,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我们要时刻做好打硬仗的准备,资金不怕多,有钱还怕没用处吗?”
副厂长戚红军点头赞许:“厂长,你说得对。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厂虽然目前还能拿到一点国家的生产计划,但不能不考虑没有了生产计划的那一天我们怎么办,我们不能因为目前效益还不错就过于乐观,这样的轻松日子还能过多久谁也说不准。但是,厂长,关于立项之事我们也不能这么着急吧?哪能说立就能立的呢?而且还要拿去向国家申请资金,恐怕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整出来的。”
郝祖国明白戚红军说的意思,但是他这么着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同志们,不是我着急,而是这件事真的已经火烧眉毛了。我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我们北方省向国家有关部委申请拨改贷资金的企业有5家,如果加上我们辽海汽车制造厂,就是6家。但是,中央只能在这6家企业中选择一家!”
“才一家呀!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六分之一的机会。”财政处长咂起了舌头:“这有点太难了吧?”
办公室主任也摊开了手,露出了一副很遗憾的表情:“问题是我们还没有报上去,这能来得及吗?”
郝祖国非常肯定地说:“来得及。”
听到郝祖国的话,戚红军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要是来得及,厂长,你就下命令吧。不过,这件事我们得在极其严密的情况下进行。先不管厂长你是从什么渠道得来的这个消息,对于其他5个申请企业来说,肯定也是最高机密,毕竟最后只能有一家企业得到款项,竞争太激烈了,大家都会卯足了劲在各方面下功夫。”
“对,戚厂长说的对!同志们,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争取到这笔国家贷款,否则我们在工业园建一个小汽车制造厂的计划只能是空谈!所以,今天凌晨我们的会议内容属于我们厂的绝对机密!请大家一定要保密!谁要是泄露了出去,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戚红军笑了:“厂长,你就放心吧。这可是关系着大家自己的饭碗呢。锅里有碗里才有,这个道理谁都懂,谁会砸自己的饭碗啊,又有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其他人也纷纷作出保证:“厂长,放心吧!我们的嘴比地下党的嘴还严实哩!”
“那么,首先让财务处长给我们解释一下申请拨改贷款需要的条件。”郝祖国看向坐得离自己最近的财务处长。
财务处长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身体,说道:“我们都知道,以前企业的基本建设及大型设备投资费用都是由国家直接拨款到企业或其上级部门,但在1979年后,国家对企业投资的这部分,由国家预算无偿拨款改为中国人民建设银行贷款有偿供应,也就是厂长所说的‘拨改贷’。这项工作目前还是在试行阶段,所以大部分企业并没有真正使用起这种申请基建款项的方式。下面我来说一下‘拨改贷’到底是怎么回事,首先,由国家财政部门将属于‘拨改贷’部分的预算资金,按照财政级别,由中央和地方预算拨给同级建设银行作为贷款资金来源,再由建设银行会同主管部门,对实行‘拨改贷’的建设项目,根据批准的年度基本建设计划和‘拨改贷’投资计划,向建设单位下达年度贷款指标,作为年度内借款的限额,建设单位则可直接向当地建设银行办理借款手续。银行要对建设项目进行评估,然后与建设单位签订借款合同,并按不同行业实行差别利率,按实际支用贷款数收取利息,每年计算一次复利。”
“好了,财务处长的解释已经够详细了,相信大家已经对拨改贷有了一定了解,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怎么立项,如何才能申请到这笔建设资金。”郝祖国看向大家,他笃定的神情无形中给他们注射了一剂强心针。众人的情绪开始高涨,发言也逐渐踊跃了起来。
接下来,会议进入议题阶段,并分组讨论,报上各自的方案。这个会议一直开到当天中午,所有人都处于兴奋状态,早饭都是在会议室里吃的,开完会一起在食堂里吃了一顿会餐后,就各自去奔忙分到各组名下的任务去了。
15、理解万岁
郝祖国这一夜没有回家,当然也没有睡觉,而路鸣同样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听到王立毛遂自荐要代替妻子柳兰亭去工业园负责财务管理,路鸣当即摇头:“老王,可你是副市长啊!你怎么可以到那个地方去呢?那里的条件可是非常艰苦的,生活设施都还不健全,吃只能吃大锅饭,睡只有硬板床。”
王立态度非常坚决:“路市长别忘了,我王立除了是副市长,同时还是一名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吃苦耐劳可是我们共产党员的优良作风啊!”
路鸣的眼里涌出了泪花,他紧紧握住了王立的手:“老王啊,你能如此地理解和支持我,我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路鸣,别人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别人不支持你,我支持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愿闻其详。”
“我认为,你振兴辽海的这个设想——不!是宏伟蓝图!它不但能成功,而且它绝对能够给我们辽海市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就为这个,我王立绝对支持你!所以,我宁可不要这个副市长,我也要到你那个‘牛棚’里去!”
路鸣热泪盈眶,站起身与王立紧紧拥抱:“老王,我的好搭档——不,好兄弟,我……我们就一起干,不干出点名堂,誓不罢休!”
柳兰亭悄悄起身,穿着睡衣来到了门边,透过玻璃看到了两个男人这感人至深的一幕。她拉开了灯,穿上了衣服,轻轻地走出卧室,进到厨房,把一瓶好酒放在了餐桌上,又从冰箱里取出了各种熟食,准备好了下酒菜。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柳兰亭最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知道路鸣是一个把事业看得比一切都重的人,柳兰亭尊重丈夫,支持丈夫为辽海所做的一切。但是,长期以来,她一直觉得丈夫是在孤军奋战,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帮手,正因为如此,她才心甘情愿地去最艰苦的地方去,目的就是多帮一帮丈夫,好让他减轻一点劳累。看着路鸣每天回到家中后累得快散架的样子,她实在是心疼啊!现在好了,王立挺身而出,她能看得出,王立也是属于那种踏踏实实干事业的人。柳兰亭很高兴,但她不是因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所以才高兴,她是因为丈夫终于有了一位左膀右臂而高兴啊!
听到从厨房传来的细微声音,王立探头一看,看到那里亮起了灯,还有在灯影下映照出来的柳兰亭的身影:“坏了,真不好意思,我们把兰亭吵醒了。”
路鸣也回头望了一下:“哎呀,真的……”
两个男人来到厨房,看到柳兰亭正在切牛肉。
“兰亭,你在干什么呢?”路鸣问。
柳兰亭抬头微微一笑:“我在为两个流泪谢知音的伟大男人准备早餐呢!”
路鸣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咳,你都看到了啊?”
柳兰亭看到丈夫有些发窘的样子,笑得更是温柔:“嗯。看到了,果然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啊。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值得纪念呢。作为你的妻子,我非常的感动。”
路鸣越发难为情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王立插话说道:“兰亭,应该是夜宵吧,你怎么说是早餐?”
柳兰亭放下菜刀,将牛肉装盘:“我们的两位大市长,你们看看表吧!现在是凌晨三点过一刻,你们说说,这是不是早餐?”
路鸣和王立都吃了一惊:“啊?”
“怎么整这么晚了?我们不是才说了几句话吗?”王立有点不相信地问路鸣。
“那是因为你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路鸣笑道。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好啦,就不要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了。我说,能不能请两位市长大人移驾餐厅啊,两个大男人挤在厨房里又不帮忙干活,要在这里当电杆吗?”
“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来,我来端菜……”
路鸣和王立分别端了一盘菜到餐厅,看到桌上的酒,王立冲柳兰亭笑道:“兰亭,路鸣能娶到你真是太有福气了,嘿,这时候就是要喝点酒嘛!来,兰亭你也坐,我给大家满上。”
碰杯之后,路鸣问王立:“老王,关于我要在‘五七干校’那边建这个工业园区的计划,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已经说过的那些表面文章的话我可不想听。”
“好,我试着说说看,要是说的不对,你尽管批评。”
“你就别客气了,说吧。”
“路市长,请问‘五七干校’东边50公里外是什么?”
“是大海啊。”
“我敢说,你路鸣的眼光绝对已经伸到了那边,对吧。”
“在那边干什么?”
“你别给我装蒜,你的最终目标在那里,你要用一个庞大的工业园区把辽海和大海连接在一起。”
路鸣和柳兰亭对视了一下,彼此会心一笑。路鸣端起酒杯,站起来:“老王,真让兰亭给说中了,我们可是真正意义上的知音啊!我这篇未来大文章的题目就叫……”
“《面向大海求发展》!对吗?”王立说完,哈哈大笑,笑过了也端起了酒杯。
“来!我的好兄弟,让咱们为《面向大海求发展》干杯!”
16、双管齐下
1984年的最后一天,郝祖国坐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同时,副厂长戚红军代表他去参加了市委市政府关于辽海工业园的讨论会。会议在市委1号会议室举行,与会代表除了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和各部门的负责同志外,也有一部分是准备进驻工业园区的国营企业领导人,还有四大银行的行长。会议由副市长王立主持。
“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对‘辽海工业园’项目进行一次可行性论证。我希望同志们在今天这个论证会上畅所欲言,要克服开会不说、会后乱说的无政府主义倾向,路市长,开始吧?”
路鸣坐在王立的旁边,他对王立点了点头:“好的,开始吧。”
“同志们,现在已经改革开放了,大家对这个项目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们不抓辫子,不打棍子,就是说错了也不要紧。好,大家积极发言吧!”
来自水电系统的一位干部发言:“既然王市长说了,不抓辫子、不打棍子,那好,我就说上几句。现在,有一种说法,直接的影响了工业园项目的推进。我个人认为,这些说法还是有道理的。”
“什么说法?”
这位干部扫视了一眼会场后,顿了顿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我想,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那就是三中全会以来我们走的道路就是资本主义道路!”
在他旁边坐的是城建部门的一位负责人,接下这句话说道:“就是,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大家也知道,这些年的政策经常在变,说不定哪天又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我个人认为,工业园项目应该慎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照你们这种说法,这个工业园就不搞了?”
那位水电系统干部连忙解释道:“王市长,大家只是在担心,担心这改革开放的政策说不定哪天就会变!”
路鸣有些生气地把手中的本子往桌上一摔,说道:“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这是中央早已经确定了的我们党的主要任务!对此,市上已经也进行了深入的学习和实践!让我不明白的是,我们怎么到今天了还纠缠在这些本不是问题的问题上呢?这种千载难逢的机遇,一旦错过了,我们就得永远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追,到那时,我们可就成了辽海市的罪人了。”
戚红军忍不住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我来自辽海汽车制造厂,我们郝厂长出差了,我是代表他来参加会议的。我感觉路市长说的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对工业园项目姓社姓资进行讨论了!一场文化大革命,我们已经失去的太多太多了!现在我们要论证的是工业园项目的可行性,是探讨工业园的未来能给我们辽海带来什么好处?我认为,这才是我们今天要研究的,我们不能跑了题。”
那位水电系统干部听到戚红军的发言是在针对自己,尤其他在说话时还特别看着自己,就急赤白脸地争辩:“戚红军同志,你看看,你怎么跟我较上劲了?市长都说了,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你怎么三句不是好话就抓起辫子来了呢?”
戚红军坐下来淡淡地说道:“等着,靠着,观望着,怎么可能抓住机会呢?我只是看不惯你们这些经验主义者的嘴脸!”
城建部门的那位负责人也上了火,指住戚红军问:“戚红军!你把话说清楚,谁是经验主义者?”
戚红军并不露怯,迎着他的手指说道:“你不是吗?张口闭口经验、教训,你应该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外面的世界已经很精彩了!深圳的工业园,小岗村的包产到户,等等!我敢说,我们辽海市已经落后了,再不奋起直追,我们会被时代抛弃的!”
那位负责人见争不过戚红军,便转向路鸣求援道:“路市长,你看看,这还让不让我们说话了?”
路鸣向戚红军微微点头,缓缓说道:“戚厂长,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你得允许人家说话嘛!”
“我也没说不让他们说话呀!我只是发表了我的见解!而我的发言就代表着我们郝厂长的态度,也代表了我们辽海汽车制造厂的态度,我们厂会第一个进驻工业园,为研发生产我们中国具有独立知识产权的小轿车而设立分厂,这只是我们的第一步!”
其他的与会代表也开始纷纷发言,最后大部分代表都认同了工业园,之前的怀疑之声渐渐弱了下去,替代的是探讨如何才能避免在工业园的建设项目中出现方向走歪的问题。总的来说,这个年末的最后一次讨论会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也算是在最后一天为这一年的重大变革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晚上的餐会上,路鸣对此次会议作了总结,也明确了自己的意见:“同志们,今天我们这个论证会开的很好!我们由争论、意见不一致,甚至两方意见非常激烈,到现在达成了共识。这也是一个很有必要的过程!如果没有争论,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点点不同的声音,这就是一种不正常了!我希望同志们下去后,就按今天我们论证的结果,全力以赴把今天的会议精神落实在行动上!尤其是银行、大单位、各部门,都要旗帜鲜明地以实际行动支持我们的工业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