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柳暗花明又一村

  1、 柳暗花明又一村

  时间过得好快呀,转眼之间就到了中国实行改革开放的又一个春天了。这天,厚重的乌云模糊了黑夜与白天的的界限,尽管已经接近中午了,但窗外依然是灰蒙蒙的。黑魆魆、沉甸甸的乌云压得很低,好像就悬在人们的头顶,随时会掉下来,把整个世界都压得粉碎了一样。然而,午后,突然刮来了一阵强劲的西北风,摧枯拉朽一般,一下子就把乌云吹了个干干净净……失去了乌云的遮挡,炫目的太阳再次普照大地,这一切变得实在太快,人们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这么强劲的光线。建筑物、树木、行人……到处都泛着耀眼的光,一切看起来都鲜亮无比,简直有点如梦似幻,好像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冥冥之中,似乎真有一双命运之手在有意安排。二十几年后的这一天,当年那位把郝亭花抱来郝家的老乡,又突然登门来访。这位善良的山里人,自从把小女婴送给郝家后,就再没有来过辽海。二十几年后他的再访,依然是为了当年的那个小女婴。这一次他的肩头没有了积雪,只是落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一次,他的怀中没有抱着裹严的襁褓,而是一封薄薄的寻亲信。

  当年迫于无奈把亲生骨肉留在中国的那对南朝鲜夫妇,在被遣返回去后经历了种种磨难,度过了那些纷乱的岁月,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依靠勤劳和智慧,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工厂。手中有钱了,局势稳定了,思念孩子的心思也渐渐地重了。于是,才动念寻找当年那个被仍在中国的孩子。他们凭着依稀的记忆,给曾经逗留过的地方政府写信,希望中国政府能够帮助他们寻找失散多年的孩子。结果,都是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他们的希望在等待中渐渐淡薄,直到孩子的母亲郁郁而终,孩子的父亲怀着绝望的悲恸寄出了最后一封信。而这最后一封信,在三个国家的邮车上辗转来回了几个月后,很幸运地被辗转送到了曾经收留过他们孩子的人手上,接着,又被那位纯朴的老乡急急忙忙地送到了辽海。

  “人海茫茫,冲破重重封锁,跨越三个国家,这封信竟然能送到我们的手上,这大概就是奇迹吧。”骆子感慨万千地说道。

  章小凤把那封来自南朝鲜的信拿到了郝亭花的病床前,信中详细地诉说了当年抛下婴儿的种种苦衷,回国安定到最后发家致富后,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但是,母亲却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

  实话实说,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郝亭花一时难以接受。一扭头的工夫,自己不但不是大哥的妹妹,不是妈的女儿,而且竟然也不是中国人了!这是上天在跟自己开玩笑吗?这个玩笑开得未免有点大了吧!为什么这封信不能早一点出现呢?如果早点出现,郝建华就不会拿自己当亲妹妹,自己或许就不会输给魏轶力,自己的爱情之路或许就会是一片坦途。然而,她忽然一转念,又觉得上天还是疼爱自己的,自己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哥郝建华的时候,有了亲生父亲的消息,这都是天意啊!天意让自己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然而,看着病床前已经白发丛生的养母章小凤,她又觉得自己的念头有点残忍,她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她给自己的爱又何曾少过一分,更确切地说,这位养母对待自己比对待她的亲生儿子都要好,记得小的时候,弟弟郝祖国就曾经多次说过母亲偏心。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提出过疑问,为什么父母亲会对姐姐那么好。

  是啊!自己的养父、养母是一个多么厚道的女人啊,她把自己的爱更多地给了收养的孩子。可是,以自己现在的这种精神状态,陪在母亲身边,只能让她更加揪心,也许还是离得远一点好吧。

  郝亭花看一回信哭一场,哭完了再看。心结,也在一点点的被打开。寻亲的念头,也在她的心中一点点坚定了起来。

  用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郝亭花的身心总算是完全康复了。经过深思熟虑后,她已经做好了踏上寻亲之路的准备。突然一天,郝亭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家人。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她的无理要求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这也难怪,早在郝亭花提出这个决定之前,章小凤就打发郝一湖默默地带着那封信,去找过了和他一起在牛棚里关过的一位领导。这位位高权重的领导,给予了他大力的帮助,他一个电话就帮郝亭花办好了出境证明和护照。回家后,章小凤又让郝一湖取出了所有存折里的全部积蓄,交给郝亭花做旅费。由于到目前为止,中国政府和南朝鲜政府之间都是敌对的,所以基本上没有外交往来。所以,郝亭花不能直接去南朝鲜,而是先到日本,然后从日本去南朝鲜。章小凤担心郝亭花带的钱不够,就让郝设华和郝祖国也帮忙凑了一些,给得最多的是郝建华夫妻。当魏轶力把一沓子人民币交到郝亭花手上时,她虽然刻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嘴角还是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在某种意义上说,她胜利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郝亭花决定了在国庆节后出发。先乘火车去北京,因为北京有直达日本首都东京的国际航班,然后再转机到南朝鲜的首都汉城。

  郝亭花临行的那天,天居然毫无征兆的突然下起了绵绵细雨,飘飘洒洒,如烟似雾,世界好像被一个湿漉漉的罩子笼罩着,吹也吹不散,扯也扯不断,捶也捶不烂,就如同萦绕在人们心头的伤感一样,它就那么萦绕着你,但你打不到它,也驱不散它,只能顺应它,任由它肆意蔓延。

  章小凤、郝一湖及骆子、郝祖国、郝设华都来为郝亭花送行。郝祖国和郝设华还把包了很多特产的行李放到了车上。

  人世间最伤感的莫过于亲人之间的别离,亲人去了远方,心中便有了深深的牵挂。平时或许感觉不到,但当夜深人静,没有任何外界干扰的时候,那种浓浓的思念之情便会悄然而至,折磨你的神经,使你无法安然入眠。中国人向来是注重亲情的,每逢年节,一家人都要团聚在一起。中秋佳节如此,春节也是如此,一个家庭,要是在年节的时候凑不齐,在家的人就会感觉特别落寞,就会感觉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今年的中秋节,这个大家庭中就会少一个亲人了。因此,章小凤心事重重,不觉泪水溢满了眼眶……

  郝亭花紧紧地拥抱着章小凤,泪水如雨滴般纷纷落下,她的眼泪一是为了马上到来的分别,二是为了自己残酷的初恋,三是为了自己悲苦的身世,四是为了渺茫的前方之路。她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既然有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让她去逃避这冰冷的、残酷的现实,她就必须赶紧借机离开,不然她的精神或许就会崩溃,她是会疯掉的。

  “妈,我走了……”

  “去吧,孩子,到那边后记得一定要打电话回来报个平安啊。”

  “妈,我知道,我一到就打电话给你们。”郝亭花看了郝祖国一眼:“祖国,设华。爸妈,还有骆子叔,以后就全靠你们照顾了。爸妈、骆子叔,请原谅我的不孝,不能陪在你们身边……”

  “傻孩子,快别说了,你要早点找到你的家人,能多陪陪他们就多陪陪他们,我们这边你不用担心,反正我们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都欢迎你、等着你。记住,不管啥时候,我们始终是一家人,我们永远爱你……”章小凤说着这些,眼眶又一次湿了起来:“只要你过的好好的……我们就放心了。”

  “妈,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不会再干傻事了。”

  “好了,别难过了。”郝一湖拍了拍郝亭花的背:“闺女啊,又不是去了多远,就隔着一个渤海湾,南朝鲜离咱这儿近着呢,只要想家了就回来吧。”

  “是呀,亭花,你爸说得对,想家了就回来,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骆子也微笑着轻柔地说道。

  “姐,到哪都别委屈自己,不管到哪里你都是我们最漂亮最坚强的大姐。别让人欺负你,要是有人不待见你,告诉我们,我们雄纠纠气昂昂的跨过鸭绿江、杀过三八线去灭了他们!对吧,二哥?”说完,郝祖国捅了捅身边的郝设华。

  “嗯,姐,不管啥时候,你都是我们的好姐姐。”郝设华喃喃地说道。

  火车就要开了,汽笛声声催人行,郝亭花挨个和大家都拥抱了一下,最后再次抱住章小凤:“妈,女儿走了,你一定要保重……”

  “快上车吧……”章小凤抚摸了一下郝亭花沾满了泪水的脸,笑着说:“出门在外要注意身体,别让妈操心。”

  “知道了。那……我走了。”

  郝亭花刚跨上火车,车门随即就关上了,然后,火车开始缓缓滑行,郝亭花趴到车窗口,拼命地挥手,泪水不住地冲刷着她潮湿的脸庞,就如那天空中连绵不绝的雨线一样,把大地浸润在了潮湿的哀伤之中。

  “姐,不光要打电话,还要记得写信呀!”郝祖国依依不舍地追着火车向前跑,对着车窗里的郝亭花大喊:“你可别把我这个战友忘了呀,不管到什么地方,我永远都会和你站在一条战线上,无条件支持你!”

  “祖国……”

  一直追到站台的尽头,再也没法向前了,郝祖国才依依不舍地停住了奔跑的脚步,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目送着火车渐行渐远,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

  大家都沉默着在站台上又呆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转身离开。回去的路上,大家都还沉浸在与亲人离别的伤感情绪中,一致继续保持着沉默,直到章小凤一声奇怪的低呼,才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她“哎呀”了一声后,问儿子郝祖国:“祖国,你那个姐夫……叫什么山的,他怎么没来送亭花呢?有这么做丈夫的吗?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你是说戴云山啊。妈,我姐已经和他离婚了。”

  “哎呀,这个亭花,做事咋这么绝呀……”以郝亭花风风火火的脾气,做出这样的事情,章小凤本不应该感到意外,但她还是有些吃惊。郝亭花如此果断决绝的态度,不免让章小凤心生感慨:“那个人应该是真心喜欢你姐的吧?”

  “我想应该是的,不然他为啥要不惜一切代价千方百计和姐结婚呢?只可惜,他不适合我姐。”郝祖国说完,若有所思地望向车窗外。其实窗外的景色已经被雨水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看到的,只是像流泪的脸一样的玻璃窗,上面若有若无地映出自己的样子。透过被水痕打湿的玻璃窗,他似乎看见了另一张哭泣的脸。

  “祖国啊,不管怎样,你姐的事这也就算是过去了。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们也只能替她担心,想操心是鞭长莫及了,可是你啊,还有设子啊,怎么一个个的都不让我和你爸省心呢。”

  2、风雨情凄凄

  身为辽海汽车制造厂副厂长的郝祖国已经有了自己的专车,今天就是他的车,载了章小凤一家人到火车站来的,小车除了司机外只能再坐四人。郝设华之前是和骆子一起坐公交车来的,现在他就说让骆子坐郝祖国的车,他还有事要回厂里,于是自己就一个人又搭公交车走了。郝祖国本来也准备单独走的,但被章小凤强行叫住了,母亲让他陪她一起回疗养院。一位,郝祖国满腹心事的样子是瞒不过章小凤的。虽然郝亭花的离开让他有些难过,但以他的性格来讲,还不至于难过成这样一副没精打采、消沉安静的模样。自从当上汽车制造厂的副厂长以来,他似乎变了个样子,过去总是听到他那大嗓门满世界地嚷嚷,可现在他安静下来了。但在送郝亭花的时候突然又爆发了。他大喊着追着火车跑了好长一段路停下来时,看他的背影谁都会以为他在哭泣,可等他转回来时,脸上不但没有哭过的痕迹,居然还带着笑,一派平静的样子。越是这样,章小凤就觉得越有问题。知子莫如母,更何况郝祖国从里到外都像透了她,他那刻意隐藏着什么的表情,别人也许看不出来,但一定瞒不过她这个当妈的眼睛。

  “妈,我能有啥事啊。”郝祖国回头笑了笑:“不过,二哥还在为失恋的事在消沉呢。二哥也真是的,对一个不值得他爱的女人还这么痴情,都多少年了还忘不了。唉,真不知道该说他啥好哩。”

  “祖国,你别跟我在这里绕弯子了,我没问你二哥的事。我在问你呢,你和明明的事又是咋回事?你们两个不是都订婚了吗?咋突然说变就变了呢?是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我怎么看明明都不像那种会见异思迁的女孩子呀,是不是你动了什么花花肠子了?”

  “妈,我的事你就别管了。”郝祖国有些烦躁地说着,把头扭到一边,继续看着窗外。

  “我也不想管你的事,可你要是对不起人家明明,我就不能不管了,我们郝家不能出一个负心汉啊!我可不记得教过自己的儿子做陈世美,你要是真当了陈世美,我就要做一回包公,把你用狗头铡给铡了!”

  “妈,人家明天都要结婚了,我从哪里去当陈世美啊?妈,你要真有那狗头铡,能亲手铡了你儿子的话,我倒想让你现在就把我这颗项上人头给铡了!”

  “怎么说话呢?你这浑孩子!嗯?你说什么……明明要结婚了?和谁?”

  “不认识!”

  “这么说,是明明变心了?你们不都谈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

  “妈,我求你,别再说了行不行!”郝祖国抱住了头,章小凤看着他,无声地叹息:“祖国,这是咋的了,我还以为你和明明会……”

  “这样也好,反正孙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郝一湖突然在一旁低沉地说道。

  “爸!你什么都不知道,瞎说什么啊,不准你那样侮辱明明!”郝祖国猛然的暴吼,把章小凤和郝一湖都吓了一跳,就连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骆子都惊讶地回过了头来:“祖国,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说话?”

  “就是啊,你这个不孝的浑小子,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骆子轻声的责备,和章小凤恼怒的斥责,就像是一枚引信,引爆了郝祖国脑子里积蓄已久的情绪“炸弹”,使他的整个人一下子到了崩溃的边缘。

  郝祖国突然毫无征兆地拉开车门,司机大吃一惊,慌忙拉下手闸,一串刺耳的刹车声后,车斜着停在了路边,还没等车完全停稳,郝祖国就立即跳下车去,跑进了青纱般的雨雾中。

  “祖国!”

  “你这个浑小子——”

  “郝书记……”

  郝祖国丝毫没有理会大家的呼喊,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很快便隐没在了雨雾中。

  “这小子受什么刺激啦?”章小凤讶然地回头,看向郝一湖,她本不放心,想让郝一湖去追,但一看郝一湖很难得的脸色低沉,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只是回身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把我们先送回去吧。”

  跑出一大段路后,郝祖国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能真切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有些不安分的雨滴从头发中穿过,趟过前额,在眼角混合上一些又咸又涩的液体,然后又滑过两腮,在下巴上汇集在一起,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一滴一滴,慢慢地滴落。他慢慢把手伸进衣兜里,当指尖触摸到衣兜里那一团潮湿的纸屑时,郝祖国的手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心也跟着猛然瑟缩了一下,好像那纸屑是个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中了他的指尖,锥心的疼痛传到了心脏。郝祖国抓了些纸屑在手中,狠狠地、咬牙切齿地揉搓了几把,然后愤怒地将它们撒向了灰蒙蒙的天空,任由它们飘飘洒洒……

  原来,那是一张被撕碎了的婚宴请柬,大红烫金字的豪华请柬,是孙小明和一个叫吴美珩的男人的结婚请柬。

  另一边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封被揉成皱巴巴一团的信,那是夹在请柬里一起送到郝祖国手上的。靠在一颗路边的老槐树下,郝祖国颤抖着双手,将那封皱巴巴的信再次掏了出来,空白的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打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薄薄的一张,娟秀的字体和孙小明的倩影一样,熟悉得让郝祖国的视线发痛,信上简单地写着一行字:“我在老地方等你。”

  在老地方等我,可等我又有何用,相见又有何用,只能是徒增伤悲。现在木已成舟,已经再也不能回头了,为何还要再纠缠呢?再次的缠绵只能加重内心撕裂的疼痛。明明,我们两个人只能沿着现在的路这么走下去,不管是对是错,不管前面是阳光大道还是荆棘满地,我们都得咬着牙走下去,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明明,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就让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郝祖国木然地走到白河边,将口袋里剩下的鲜红的碎纸片连同那封揉烂的信,一起抛进了河中。看着自己沾了许多金粉的手,也染上了一些红色,被雨水吻湿的地方,几片碎屑还缠绵着不愿离去,在手心里留着血一样的斑斑印渍。请柬看上去虽然很精致很高档,颜色红得也很鲜艳很喜庆,但显然颜色是染上去的,只不过是浅浅地附着在表面,没有根基,一点雨水就让它变得面目全非了。那些飞花般飘落的纸屑在空中翻腾了一会儿,就在雨水的潮湿里变得沉重,匆匆地坠落到了水面上。大概是由于下着雨的缘故,大部分水面上的纸屑没有像春天过后的落花那样自由自在地在水面上飘零,而是很快地隐没在了浪花中,沉入了水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有那么零星的几片,想努力地与命运抗争,挣扎着想多留在水面上几秒钟,好与这个繁华的世界作最后的道别,然而,它们的挣扎是那么的无力,短暂的一瞬后,它们就被一双无形的手拽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这或许就是人生,就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抑或是人与现实的斗争。现实就如无情的浪涛,终究会将漂浮于上面的渺小个体吞噬个一干二净。

  郝祖国闭上眼睛,缓缓地仰起头,让雨水把自己的泪痕冲刷干净;同时摊开双手,让雨水把沾在上面的金粉和红色,也一起彻底带走。郝祖国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就像在进行一场庄重的宗教仪式一般。让雨水把过去统统冲刷掉吧,要想更决绝地前行,就得彻底告别过去,郝祖国这样想着。

  “抱歉,明明,我不能去找你。”

  郝祖国用湿漉漉的手擦了一把脸,他的脚不知是因为站得太久僵硬了,还是被雨水浸泡得太久麻木了,所以他跺了跺脚稍加活动了一下。离开白河边时,郝祖国再次望了一眼有些浑浊的河水,喃喃地说道:“别了,我的爱。”

  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肉麻了,自己果然不小心中了资产阶级的毒。郝祖国微微苦笑了一下,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潜移默化中受了孙小明的影响吧,不过没有关系,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一生就说这么一次,也不算太丢脸,何况也没有人听见,就算这样说非常可耻,因为是对自己说的,所以还是情有可原。赶紧重新开始,重新振作,重新踏上奔向理想的快速路,这才是当务之急,也是最重要的。

  离开时,郝祖国心里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这样算不算是获得新生呢?也就是所谓的凤凰涅磐,置之死地而后生,内心与情感都经过了一番生与死的折磨和考验,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浴火重生了?那么,刚才那句话也可以换成这样的意思来理解吧——再见了,我心中的爱人;再见了,过去的郝祖国……

  3、美人泪

  回到家之后,章小凤的大脑中,总是一遍遍地闪过郝祖国跑进雨雾中时那张痛苦扭曲的脸。她越想越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越想越提心吊胆。于是,就一个劲地打郝祖国办公室的电话,但始终没人接。直到晚上九点多,电话才终于打通了,郝祖国瓮声瓮气地说:“妈,我没事了,你放心吧。”

  章小凤听出儿子虽然肯定是感冒了,但精神状态却已经恢复了正常,这才算放了心。

  就在郝祖国因为泡了两三个小时冷雨而感冒发烧得一塌糊涂时,孙小明结婚了。盛大的婚礼在辽海市最大的白天鹅大酒店里举行,越发肥胖的孙大峰腆着他那足以与大水缸媲美的肚子,周旋于大都是省市干部的宾客之中,得意地介绍着自己的乘龙快婿。身为市委书记秘书的新郎吴美珩,无疑是婚礼上最引人注目的男主角,只见他一脸的春风得意,还在所有宾客面前刻意装出一副谦恭有礼的模样来,而身为女主角的新娘孙小明身穿红色洋装,她的美艳本可光彩照人,但由于她像个拉线木偶一样一声不吭地跟在新郎的身后,笑容僵硬在脸上,被动地接受着众人的恭维和祝福……

  稍微用心的人不难发现,就算孙小明涂了很厚的粉底,擦了很红的胭脂,但苍白的脸色还是隐约可现,尤其是她那布满了血丝的双眼,怎么都无法掩饰她的疲惫与憔悴,看她那样,好像是一夜没睡,又好像是哭过一整晚。遗憾的是,过于兴奋的新郎吴美珩和父亲孙大峰都没有发现到她的异样,他们脸上带着欢喜的微笑,忙碌于各自的应酬,趁着杯觥交错的绝佳时机,缔结着他们今后的某些利益盟约。

  看着自己的父亲和丈夫在这样的场合里如鱼得水的样子,孙小明却仿佛置身事外。被拉着敬了一圈酒之后,她不想再强颜欢笑了,独自退到了婚宴的一角,默默地喝着自己的喜酒。孙小明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却又很不甘心,为什么郝祖国那么绝情,连她最后一点小小的要求都得不到满足呢?此时此刻,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酒精很快就麻醉了她纷乱的神经,她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全是一片混沌,脑子里唯一清晰的是对郝祖国深深的怨恨。

  在焦急的希冀中,她苦等了他一夜。最终,他却没有来。难道他是怕她会反悔吗?是怕她最后不愿意放手,成为他前进的绊脚石吗?难道在他眼里,女人都真的和小人一样不值得信任吗?我孙小明为了他,忍痛割爱作出的让自己撕心裂肺的选择,他竟然是如此不屑一顾吗?对于他来说,放弃她和他们近十年的感情原来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吗?到最后关头了,他居然对她没有了一点点的留恋和顾惜。她为了等他,在他们彼此感情萌芽的地方——辽海汽车制造厂图书室里等了整整一夜。他不应该忘了这个“老地方”呀,这是他们感情的根据地,爱情的见证地。当然了,他们的爱情最后虽然没有结果,但他们爱情的花儿确确实实在那里幸福地绽放过呀……所有这一切,难道在他心里,一点也不值得留恋吗?她本想让这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能够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让彼此再无牵挂,也让他能够在他的梦想之路上走得更坦荡、更坚定。然而,他竟然如此决绝,始终没有露面。这让她一个人在这间又黑又冷的图书室里,伴着几十万册图书,在冰冷绝望中熬到了天亮。

  最终,晨曦宣告了她最后幻想的破灭,当她从图书室走出来时,太阳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双眼,一夜的苦等煎熬使得她心力焦悴,一时间她感觉自己没有力气呼吸,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人就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地倒在了大楼门口。

  不知为什么,倒在地上的孙小明居然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流。原来她还心存幻想,说不定下一刻郝祖国也许就出现在她面前了,她不能让自己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离开他是自己做出的决定,她不应该为之哭泣,尤其不能让他看见。但是,郝祖国自始至终都没出现,没有给她展现坚强的机会。从一开始,他就选择了放弃她,那么,这样的结果,还有必要为之哭泣吗?孙小明自嘲地笑了,坐在工厂办公大楼的门口,几乎要把眼泪都笑出来了,早班的工人从大门前经过,被她痴痴傻傻的样子吓到了,都不敢过去询问,最后还是打扫卫生的一位老阿姨把她扶起来,把她送到了厂卫生所。

  在厂卫生所输了一瓶葡萄糖后,孙小明回到了家。她强打精神,穿上红装,自己为自己化好了妆,然后,坐在了吴家接新人的红旗轿车里。

  其实,这场婚礼是孙小明自己一手促成的。她这么急着结婚,不仅让她的父亲孙大峰不能理解,就连快成为她丈夫的吴美珩也觉得事有蹊跷,难道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吗?以前她可是对自己不屑一顾,看都懒得多看一眼呢。

  那一天,和郝祖国谈过分手之后,孙小明失魂落魄般地回到了家中,就像是刚刚行过二万五千里长征一样身心疲惫,她把自己扔进绵软的沙发里,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客厅顶棚发呆……

  孙大峰膝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对她自是百般疼爱。这一年中,每天下班后,一回到家中,他就凑过来嘘寒问暖,不知不觉地就会说起她和郝祖国的婚事。这一天晚上,就是她与郝祖国分手的第一天晚上,孙大峰又叨叨上了。

  “明明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和祖国的婚事不要再拖了,订个日子赶紧结婚吧。”

  “哦……”孙小明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孙大峰的话,一边咬着手指头,愣愣地出神。

  “那好,我明天就去找章小凤,和她商量一下你和祖国的婚事究竟咋办,如果他们家太挤了,我就在厂里给你们找一套房子当新房。明明你放心,你和祖国的婚事我一手操办了,爸一定给你把婚礼办得热闹气派,嫁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爸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到郝家去。明明你说,你都想要啥嫁妆?首饰咱要金的、银的、还是钻石的,家具要中式的还是欧式的,橡木的还是红木的?明明,你尽管说,只要你说了,爸一定满足你。”

  “哦……”孙小明答非所问地继续咬着手指头出神。孙大峰越说越兴奋,竟然没有觉察出女儿的异样,突然,孙小明坐起身来,瞪着黝黑的眼睛看着父亲,说:“爸,我决定了,我要结婚。”

  “啥?你这孩子,爸不正在跟你说结婚的事嘛,问你想要什么嫁妆呢,不管你想要什么,爸都给你办。”

  “哦,爸,我啥都不要。”

  “傻孩子,这是当父母的一片心意,再说了,你和祖国都还年轻,没什么积蓄,爸不能让你跟着他去过穷日子,虽然祖国这小子挺有本事,将来也一定很有前途,可现在他只是个厂里的团委书记,恐怕连结婚的房子都没有吧。爸不能让你光身子嫁到郝家去,让他们说我的闲话。”

  “爸,你错了,我没说要和祖国结婚。”孙小明轻轻一笑,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一样,呆板的笑着,眼里没有丝毫相应的情绪。

  “你说啥?”孙大峰吃了一惊,这才警觉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啊,你快跟我说清楚!”

  “我和祖国的事吹了,我要马上结婚,爸,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我怎么都不明白呢?你啥时候和祖国吹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就在今天。”

  “是祖国那小子甩了你吗?”孙大峰的表情变得狰狞了起来,眼中闪露出了凶狠的光芒。

  “不是,是我提出和他分手的。”

  “到底为什么啊?好好的干吗要分手啊?”孙大峰更加吃惊,不能理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明明,你是不是发烧啦?让爸看看。”

  孙小明闪开孙大峰要摸她额头的手:“爸,我没病,我清醒的很,你啥都别问了,就照我说的去办吧。”

  “看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原因喽?”孙大峰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女儿,相当固执,她不打算说的事,你就算撬她的嘴也没用,搁战争时期,她肯定就是那宁死不屈的江姐、刘胡兰、赵一曼。孙大峰有时候就奇怪,自己的女儿咋一点都不像自己呢?

  “是不是祖国对你做了啥?你不说没关系,我亲自找那小子问去!”

  “爸,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和祖国成不了,我受不了他们家人对我的态度,要让我这样嫁过去,还不如死了算了呢。”

  “……哦,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吗?”孙大峰张大了嘴,看着女儿眼中滑下来的一串泪珠儿,愣了半晌,然后还是不甘心地问:“他们家人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我就是觉得别扭。爸,你自己也清楚吧,当初你干的那些事儿,把他们家的人都伤透了,他的家人能待见我吗?”孙小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擦掉泪水,白了孙大峰一眼,语气重新变得冷淡而漠然。

  “我干什么事了啊?我对她章小凤,还有他们一家哪里不好了,郝祖国和他哥郝设华的工作都是我解决的,还有那个骆子,要不是我罩着,他早被人打死在野地里了。”孙大峰露出一副很无辜的表情说道。

  “爸,你别说了,骆子叔当初还不是你给打成反革命的?”

  “那是他自找的,他不给我说那些快板找事,我整他干啥!就算我不整他,也有别人整,他迟早都要倒大霉,他就那倒霉德行!不说他了,我对郝家可算是仁至义尽了吧,如果不是我在上面罩着,章小凤她能那么舒服地在疗养院里呆这么些年?还有黑一海的事,我都没给他捅出去,通敌判国的罪名啊,他们承担得起吗?真是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

  “是啊,那种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的人,也不适合做你的亲家不是吗?”孙小明懒得和父亲争辩,她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打断了孙大峰的话:“你就赶紧给女儿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婿吧,这样不是就两全其美了吗?”

  “闺女啊,话虽这么说,祖国这小子你我可是没看走眼啊,他将来一定能成大事,所以爸才愿意把你嫁到郝家去,一心帮你促成这桩婚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白忙活了,真是晦气!”

  “那只能怪你的女儿配不上人家。”孙小明说着,眼光黯淡了下来。

  “这么说来还是祖国那小子嫌弃你了?他妈的,这不是欺负人嘛!他郝祖国要不是我的女儿明里暗里帮助他,要不是我在后面撑着他,他能有今天吗?他竟然敢甩我的女儿!臭小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一顿!”

  “爸,这事跟祖国没有一点关系。你不准对他进行打击报复。”孙小明冷冷地瞪着孙大峰:“如果你敢对他做什么,就别怪女儿跟你翻脸。”

  “我说你这丫头是不是今天在哪吃错药了,你敢威胁你老子?真是翅膀硬了啊你,不管怎么样,你爸可都是为了你好啊,你这没良心的兔崽子!”孙大峰气得直跺脚。

  “爸,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再纠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你就别再节外生枝了。我现在只求赶紧找个人结婚。”孙小明扭开脸,沉沉地说道,虽然眼中闪烁着泪光,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让泪水再流出来。

  孙大峰怎么能看不出其中的端倪呀?他观察着女儿的神色变化,心里已经有些明白了,问题肯定出在郝祖国身上,只是自己的女儿还没有放下那份爱,有心偏袒那个郝祖国,威胁老子的狠话都撂了出来,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问:“明明,既然事已至此了,你主意打定了的话,爸就帮你张罗,你看之前跟着我到家里来过的那个吴美珩怎么样?他今年大概也是二十七八岁吧,好像还没有找对象,他以前就对你有那个意思,是不是还追求过你?”

  “嗯,想不大起来了,你的部下追求我的有好几个呢,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那我明天叫他到家里来,你再看看?这个吴美珩长得还算一表人才,和你年龄也相当,办事能力也不错,就是……美中不足的是他造反派出身,这一点……”

  “爸,你自己不也是造反派呀,怎么,你还会在意这个?”

  “不……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反正,你们先处一处再说吧。”

  “用不着那么麻烦,爸,你就直接做主得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在这个月底前结婚。”

  “用得着这么急吗?”

  “迟早都要结婚,早一点不是更好?”孙小明说完起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

  “怎么也得谈一谈嘛。”

  “那种过场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必要了。爸,我和祖国都谈快十年了,最后还不是没结果吗,谈什么啊?有意思吗?”孙小明冷笑一声,扔下惊讶的孙大峰,进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孙大峰真带那个吴美珩到家里来了,孙小明认出他就是当年追过自己的人之一,和他简单说了几句话,就进厨房做饭去了。孙大峰看女儿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的意思,就故意给吴美珩暗示:“美衍呀,今天叫你到家里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陪陪我这个女儿,你们年轻人在一起应该比我这个老头子有话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时把她惯坏了,脾气大得不得了,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不是针对你,她对谁都一样,冷冰冰的,你可千万别介意。还有啊,她刚和男朋友分手,所以这两天心情不太好,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我怕她给憋出个啥毛病来,你就算帮我,约她出去看看电影,逛逛公园,让她散散心,把不愉快的事给忘了。”

  “我明白,孙副市长。”

  “你别这么叫我,太生分了,你就叫我孙叔吧。”

  “行,孙叔。”

  “关于你的工作问题,我已经安排他们考查你了,你可要好好干呀。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管了,诚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身……”

  “没问题。”吴美珩瞄到孙小明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连忙殷勤地迎上去,接过了她手中的盘子。孙小明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谢谢。”

  “你别跟我客气,小明。”

  而后,吴美珩请孙小明看了两场电影,去了一次公园,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就直接决定了婚期。速度之快,令吴美珩措手不及。虽然他为自己能够娶到一直心仪的女子感到庆幸,但也对这种就像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感到疑惑。一直以来,孙小明对他的态度都是不咸不淡,在当初追她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尽管孙大峰说这就是她一贯的作风,但他还是觉得这场婚礼来得实在是太突然,这个漂亮老婆娶得也实在是太容易了。

  直到登记注册,婚礼如期举行,然后看到一身鲜红新装的孙小明像一朵暗夜的玫瑰一样,绽放在同样鲜红的新房中时,吴美珩这才相信了这个既定的事实。吴美珩激动地把孙小明拥入怀中,信誓旦旦对孙小明承诺,无非是“一辈子都要把她捧在手心上,让她过得幸福美满”之类的话,孙小明始终无声地听着,不发一言,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

  透过淡淡月光的暗影,只看见她的眼睛特别亮,也特别黑。一直折腾到夜半,心满意足的吴美珩终于翻过身去踏实地睡着了,他并不知道,背对着他的孙小明一直望着窗外那弯橘黄色的新月流泪,不断滑下的泪水已经打湿了半个枕头。

  4、英雄所见略同

  孙小明婚后也就差不多半个月吧,郝祖国和罗绮也举行了婚礼。比起孙小明和吴美珩的那场豪华铺张的婚宴来,他们的婚礼相对要朴素低调得多,他们只是在辽海汽车制造厂的招待所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就在大食堂里招待了双方亲属及单位领导。没参加婚宴的同事朋友,郝祖国和罗绮都给他们送了喜糖和点心。这场低调婚姻的新郎和新娘之间,没有山盟海誓,更没有甜言蜜语。洞房花烛夜,郝祖国只对罗绮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会做一个称职的丈夫。”而罗绮的回答竟然也和他如出一辙:“你也放心,我会做一个称职的妻子的。”

  婚后,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自从当上辽海汽车制造厂的副厂长后,郝祖国就更加努力地为未来建功立业了。从此以后,他不仅注意自己的外部形象建设,也在刻意的提高着自己的知识水平和管理能力。在学习的过程中,他瞄准了改革开放这条新跑道,为自己的起航时刻做着准备。这时候,他开始学习现代企业管理方面的理论知识,并时刻关注国家关于国营企业体制改革的动向和政策,就如当初能够让他当上这个副厂长的契机一样,他敏锐地嗅到了国家重视国有企业的信息。因为他的野心远不止于一个副厂长之位,掌握一些实用权力也仅是他抵达目标的一个手段而已,所以说,目前的副厂长只是他向上攀登的一个台阶而已。他相信,用不了太长的时间,自己就能够成为辽海汽车制造厂的厂长,完全将辽海汽车制造厂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当然,当厂长,是他的目的,但还不是最终的目的。在他心中早就有了一个宏伟的志向,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型,但已经是一个可以实现的梦想。为了追求这个梦想,他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所以,他绝对不能半途而废,他必须让自己成功。哪怕是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郝祖国为自己铺垫的道路是完全有必要的,他的行动方向也是完全正确的。这一点,由他和路鸣的首次交谈而得以了证实。

  改革开放后,中央工作会议做出了扩大企业自主权的决定,身为辽海市副市长的路鸣抓住这个时机,紧锣密鼓地对辽海市近千家资产过亿的大中型国营企业展开了调查,他要在这些企业中寻找根基与方向,将辽海的改革开放从这些企业中打开一条通道。北方省政府也对中央的此次决定相应地做出了一些举措,将一部分企业划拨由辽海市政府管理,这些面临整改的企业中,就包括辽海汽车制造厂。这个带着实验性质的举措,无论对路鸣还是郝祖国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契机。

  路鸣亲自进到这些企业中了解情况,也由此和郝祖国得以经常见面,尽管他们的父辈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但他们的交往,没有受父辈们的任何影响。

  辽海汽车制造厂只是路鸣要调查的企业之一,而且相比于辽海机床厂及辽海制造厂这些国家重型企业,辽海汽车制造厂的规模远比这些企业小得多。严格意义上讲,辽海汽车制造厂其实只是一个加工及组装的大型汽车的制造工厂。对于这样一家没有独立自主知识产权的制造厂,一个缺乏市场活力的企业,这对路鸣来说,基本上没有多大的吸引力。但在与郝祖国进行了一番促膝长谈之后,他的这个观念得以改变了。

  “路市长,我希望市上能给我们厂提供资金和地方,我们不想再靠进口外国的发动机组装汽车,我们想自己研制发动机,制造完全国产化的小汽车。”

  就因为郝祖国的这样一句话,路鸣决定参加汽车制造厂的一次关于工厂未来前景的讨论会。在这次决定工厂前途命运的讨论会上,路鸣说“大家如果有建设性的建议可以提出来”的话音刚落,副厂长郝祖国就提出了“研究开发具有独立知识产权的小轿车,是汽车制造厂未来的生命”的令在场所有人都愕然的建议。对于郝祖国来说,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早就已经成型了,只不过表达的机会才刚刚出现。如果说第一次见面,路鸣就对这个果敢坚毅的年轻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话,那么,今天这个切准汽车制造厂要害的建议,就更加让路鸣对他刮目相看了。就从这个时候起,路鸣隐隐约约的在心中有了一个直觉,在今后的几十年中,将有很多故事发生在自己和这个年轻人之间,这个年轻人将成为自己最为可靠的“战友”。

  接下来,郝祖国就“研发具有独立知识产权小轿车的关键问题是发动机”这个中心,阐述了自己的看法。最后,郝祖国果断地说:“只有市上能够支持我们汽车制造厂,我们一定能够在短时间内拿出与进口发动机相媲美的我们自己的发动机。”

  路鸣为眼前这个年轻的企业领导人的大胆而独特的宣言而震撼的时候,也看到了他充满自信的神情。于是,他故意持怀疑的态度地问他:“你能确定,你们未来可以生产出与进口发动机媲美的国产发动机?”

  “路市长,我郝祖国并不是在这里夸海口说大话,信口开河,能不能制造出可以替代进口的发动机,也不是我在这里可以随口断言的。我之所以这样向市里要求,是因为一个国家汽车工业企业的责任与义务,或者说是一种使命更确切。我认为生产我们自己的发动机是必行的道路,我们不可能永远都使用别人的技术,永远都屈居人下。要知道,每年我们为了进口发动机要花大量外汇,而且我们能够拿到的发动机都是别人已经淘汰了的机型。这样的屈辱,难道还要让它继续下去吗?”

  “说得好!郝副厂长,关于你提出的这个想法,我们可以下来继续探讨。不过,就因为你这个建议,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汽车制造厂未来的发展道路。”路鸣已经为郝祖国的话,对汽车制造厂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会议一结束,他就让郝祖国和他一起去吃饭,吃完饭后,两人又继续来到招待所,他们的促膝长谈一直进行到了深夜,直到被路鸣的秘书几次催促,路鸣才有些不舍地放郝祖国走了。

  离开招待所,在回家的路上,郝祖国的耳边一直回响着路鸣和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祖国啊,一直以来,我们的国营企业都是由政府垄断着,使得企业没有了创造和开发新产品的积极性。因此国营企业长期处于低效率运行状态。针对之前国营企业政企不分、经营者缺乏自主权和低效率运行的弊端,中央政府下发了一系列扩大企业自主权的文件,推动了国有企业在经营权层面的改革,但是由于很多人的思想还不开放,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所以改革的进程并不明显。而这一次中央工作会议又做出了扩大企业自主权的决定,国务院也颁布了《关于扩大国营工业企业经营管理自主权的若干规定》等五个管理体制改革文件,并在四川省进行扩大企业自主权的试点。根据中央政策,政府向企业让渡了生产自主权、原料选购权、劳动用工权和产品销售权等十四项权力。由此不难看出,让渡国有企业的经营权,必然会对经营者的积极性产生激励,使企业逐步的成为‘自负盈亏,自主经营,自我约束,自我发展’的经济实体。”

  郝祖国认真的听着路鸣这位年轻的市长的宏论。

  “祖国,国营企业的改革之路势在必行,你也要时刻做好准备。我非常希望由像你这样有胆识的新一代管理者来接手企业,可以给长期处于被动僵化状态的国有企业注入强劲的新生力量,毫不夸张地说,不但企业的命运,就连国家的经济命脉,也都掌握在你们的手中啊。祖国,你知道你让我最欣赏的是什么地方吗?那就是你的敢想敢说。我希望你能够把你的这种闯劲和魄力一直坚持下去,不仅要敢想还要敢干!思想要再开放一点,视野要更宽阔一些。当然,作为一个企业的领导者,你还需要补充更多的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你要好好地完善自己,我相信你的才干和能力,但更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具有新思想新理念的现代企业管理者。如果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就把辽海汽车制造厂交给你。”

  深深地吸了一口子夜的微凉空气,郝祖国感觉整个人都涣然一新了,全身充满了力量和干劲……他没有叫司机开车来接他回家,而是一个人慢慢的步行往家走。此时的辽海市一片静谧,街上没有了轰鸣的汽车,没有了来往的行人,没有了闹闹嚷嚷的摊贩。至此,白日的喧嚣完全被夜晚隐匿了起来。眼前,是一片灰色的住宅楼,与漆黑的夜空交融在了一起,看不清彼此的边界。这一片住宅楼里,只有零星的几处灯光,辉映着漫天的星斗……

  经历了动乱的日子,人们变得特别容易满足,普遍觉得这种平淡的生活很幸福,但郝祖国却觉得这不是什么幸福。一路上,除了咀嚼路鸣的那些话外,郝祖国也反思了一下自己之前走过的道路。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一个人一生总得做几件轰轰烈烈的事,而要想出人头地,不舍弃一些东西又怎么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呢?所以,他要努力向前,把种种过去都远远地甩到身后去。在经过厂办大楼时,郝祖国不经意抬头,看向了三楼西边图书室的那排窗户,还不到三个月,现在望着那排窗户的心情与那时在雨中的心情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路鸣在辽海汽车制造厂的调查结束了,临行前他把郝祖国叫去,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辽海汽车制造厂厂长罗汉松同志即将退任,长党政班子已经向市委市政府推荐了新的厂长人选:“祖国,这是我给你许诺的第一步,接下来就看你怎么走了,你可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哦。”

  “路市长,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

  “祖国,这样一来,是不是离你的梦想更进一步了?”

  “是的,非常感谢路市长对我的信任和支持。看来我这个靠山是找对了。”郝祖国笑道:“我的梦想就是中国汽车工业的梦想,而可以促成这个梦想实现的人,就是路市长您。”

  “原来你是胸有成竹了吗?”路鸣半开玩笑地对郝祖国说:“把我当靠山啊,我可不是那么容易靠的哟。”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找的靠山不是可以为自己谋私利的那种,如果是为了我们辽海汽车制造厂的发展,我一定要把你这座大山靠得死死的,缠着你不放。”

  “你还真是不怕死呀,这种话也就是你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讲出来。”

  “在你面前,我才敢这样放开胆子讲话。”

  “哈哈,好,我就喜欢你这脾气。看来啊,我们的缘分相当深,你父亲和我父亲当年一起关牛棚,现在又是你和我被拴在一条绳上了,好好干,祖国,说实话,只有靠你们这样年轻有魄力的新一代企业管理者帮我推波助澜,才能完成我的计划啊!”

  “路市长,你有什么计划?能透露一二吗?”

  “现在还不能说,不过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一定跑不了你,我还得仰仗你呢!”

  “好啊,我等着,你记住,我就是你帐下的一员将官,只要你抛下一支令箭,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冲杀出去,不取敌首绝不回还!”

  5、伤心的情歌

  郝祖国为了接任厂长一职,整日奔波在各车间及分厂之间,下了班后还要学习写材料,虽然疲累,但这样重负荷的工作量,对于他来说正是必需的。至少,可以让他在回到那个只有两个人的家后,再没有精力去想东想西。尽管他努力地让自己克制住情绪,但是在看到罗绮那张缺乏活力、表情木然的脸时,心中还是难免感到一丝落寞。很多时候,在恍惚的灯光下,他都不自觉地把眼前看到的人,幻化成心中思恋着放不下的那个人的样子,那分明是灵动的,俏皮的,娇媚的,哀怨的孙小明……

  然而,在办公室坚持到再晚,终究还是要回去,毕竟,那里已经是自己的“家”了。何况,还有人在那个家里等着自己,回家,应该算是为了尽丈夫的职责和义务。

  这个时间,罗绮已经在家里做好了晚饭。他们虽然是在一个厂里上下班,但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圈子,没有多少机会可以 “夫妻双双把家还”,况且他们也不在那种如胶似漆、恩恩爱爱的状态里,在厂里碰到面时,彼此都还会显得客客气气的,不明就里的人,根本不可能猜到他们是夫妻。

  “你回来啦。赶紧洗一下手过来吃饭吧。”看到郝祖国进门,罗绮放下手中的毛线织品,去厨房里端饭,郝祖国换完衣服洗了手出来,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

  坐在桌边,郝祖国看着眼前的四菜一汤,心想两个人能吃得了那么多吗?剩下的大概罗绮会装上饭盒当第二天的午饭吧。虽然很想跟她说用不着做这么多菜,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罗绮给郝祖国盛了满满一碗米饭,放到他面前:“多吃一点,这几天你太辛苦了。”

  郝祖国看了她一眼:“谢谢。”

  自己怎么说出了“谢谢”呢?但这一声“谢谢”已经渐渐成为了习惯,也许是自己心底的距离感在作祟吧。

  两人再没有对话,只默默地相对着吃饭。屋子里安静得掉根针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这是夫妻间应该有的气氛吗?尤其是新婚夫妻?郝祖国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罗绮听到他的叹息,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工作上遇到什么愁事了,能跟我说说吗?”

  郝祖国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放下了饭碗,淡淡地说道:“罗绮,你吃着,我得去赶写明天的发言稿子了。”

  罗绮担心地看着郝祖国:“你只吃一碗就饱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是不舒服,那个发言稿就不用写了,我爸说你的口才非常好,你随便说几句不就行了嘛。”

  “那可不行,口才再好,发言稿还是必须的,就算做做样子,这个形式还是要走。再说了,爸明天离职,我这个新厂长怎么着也得把爸在辽海汽车制造厂的丰功伟绩给大家说一说吧,爸的功绩数不胜数,不写出来怎么行呢?”

  罗绮淡淡一笑,也放下了碗筷,站起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道:“我爸一定很高兴,看来他真是没有看错你这个女婿!”

  郝祖国虽然觉得罗绮的话中有话,而且还有些讥讽的味道,但看她低头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碗筷,除了木然并没有其他什么表情,也就不再深究,进了书房。

  发言稿写完时,已经十一点多了,郝祖国收拾起桌上的稿纸放进抽屉,就像已经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的动作一样,拿起了抽屉一角放着的一本笔记本。那是孙小明送给他的,她还把自己的照片当作插图放在了扉页上,做得跟原本就是笔记本中的插页一样,当然,她那张青春靓丽的脸用来做扉页插画也非常合适。她还在照片下用仿宋体抄了一首古人的经典情歌,和笔记本一起送给他,作为他们正式恋爱的纪念。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个宁静的午后,两人紧紧依偎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孙小明给他一字一句地解释这首古代情歌的意思,她说,歌中所表达的意思也就是她的意思,就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都崩塌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她的心也会和他的心紧紧贴在一起。

  虽然斯人已经不在身边,当初的誓言依然萦绕在耳边,原本以为两人会生死不渝、白头偕老,结果却轻易地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了。他成了别人的新郎,她成了别人的新娘,如今两人已经形同陌路……

  指尖轻轻抚过照片上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郝祖国似乎看到了孙小明欲说还休的凄楚,弥漫在自己的面前,挥之不去,好似在不断地追问着他:祖国,你后悔吗?你现在幸福吗?你觉得这样做值吗?祖国……

  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扣响,郝祖国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笔记本合上,放进抽屉,起身去开门。

  门外,罗绮端着一杯热茶,有些歉然地问:“打搅到你了吗?”

  “没事,就快写完了。”郝祖国拉开门,罗绮却不进来,把茶杯递给他:“那你忙吧。早点休息,别熬坏了身体。”

  郝祖国接过茶杯:“谢谢。”

  罗绮又是淡淡一笑:“谢什么啊,别忘了,我们是夫妻,怎么如此见外呢?”

  看着罗绮转身走了,郝祖国关上门,又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些自嘲地喃喃自语道:“这大概就叫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切身体会中的索然无味……”

  回到卧室的罗绮也是思绪万千,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郝祖国不喜欢自己,这从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他从来都是平静如水地看着自己,眼神中没有半点的激情,有的只是陌生人一般的客气。但是,这又何妨呢?自己对郝祖国还是很满意的,世界就是如此,大多数的婚姻并不是相互喜欢,更多的只是一方喜欢另一方就足够了。结了婚,有了孩子,即便没有爱情,亲情也会慢慢地变成感情的。到了那个时候,爱情就会降临到她的头上的。

  可是,郝祖国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郝祖国现在满脑子的都是企业。企业之后,才是他念念不忘的孙小明……一对夫妻,一个房间,一张床,两个不眠的人,两种不同的思绪……

  6、快板情缘

  辽海制造厂门卫室一如往常的热闹,一群不当班的工人挤在这里,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骆子说快板。突然,一个工人急忙忙地跑进来,分开人群,对骆子说道:“老骆,我看到姚少军鬼鬼祟祟地过来了。”

  骆子停下快板,微微一笑:“没关系,他来了我就说他喜欢听的。”

  “好使,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骆子继续说快板:

  “领导喝酒常有理,天天喝酒小意思。

  只要喝酒为集体,左喝右喝都有理。

  陪领导喝酒我不醉,大马路上谁来睡?

  领导醉酒我喝醉,医院病房来相会;

  医院病房来相会,感情又会加一层,以后办事不用请。

  喝的吐血不后悔,都是为了本单位,反正医疗是公费。

  选拔分厂长,首选条件是有酒量,不是一斤就八两;

  当上副厂长,把胃献给厂。

  天天在酒场,一场七八两;

  酒场如战场,把胃献给党。”

  已经当上辽海制造厂副厂长的姚少军,看上去态度比以前是收敛了许多,他摇摆着肥胖的身体走到门卫室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保卫科长看到后,连忙起身上前问:“姚厂长啊,您大驾光临,有啥事吗?”

  “也,也没啥事,随便转转。”姚少军的视线往屋里瞟了瞟:“这个骆子说的快板还不错嘛,听的人这么多,不会影响工作吗?”

  “厂长,你放心,厂里的保卫工作我们一直都做得很好,骆子的岗位也有人在坚守。”保卫科长最近也成为了骆子快板的忠实听众,他出面替骆子做保证,让姚少军没话可说。姚少军假笑了一下:“这个嘛……其实也没啥,已经改革开放了嘛,大家在业余时间想干啥就干啥,我也不会过多干涉群众的娱乐活动,就是这个快板的内容嘛……”

  “厂长,这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姚少军眼珠子转了转:“反正医疗是公费”这一句话不合适。要修改,知道了吗?”

  “厂长,知道了。”保卫科长看姚少军踱进了门,就故意大声喊开了:“老骆,你可真厉害,连姚厂长也要听你说快板哩!”

  姚少军进了保卫室,看到满满一屋子的人,有些悻悻地说:“骆子,你这里很热闹嘛。”

  骆子站起来,不失礼貌地点了点头:“噢,原来是姚副厂长来了,快请坐。”

  旁边有人让出了一个位置,姚少军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骆子,别停下,你说你的,我也听听。”

  骆子看了姚少军一眼,淡淡地问:“不知道你要听什么?”

  姚少军咂咂嘴,又翻了翻眼皮:“我这个人呐,好酒,就听喝酒的快板吧。”

  骆子一笑:“好吧。那我就说一段喝酒的。”

  快板声在骆子的口中响起:

  “喝的孬,经济效益肯定糟;

  喝的档次高,经济效益肯定好。

  两菜一汤生意跑光,

  四菜一汤平平常常,

  六菜一汤买卖兴旺,

  八菜一汤独霸一方。

  十菜一汤,合同一张;

  八菜一汤,办事有方;

  六菜一汤,商量商量;

  四菜一汤,客户跑光。

  你朦胧我朦胧,我们大家都朦胧,

  你一杯我一杯,我们正好签合同。

  喝上一场酒,省下九千九;

  吃上一顿饭,省下了一两百万。

  花高价买好酒,

  好酒送礼赶火候;

  喝了我的酒,

  不想点头也点头;

  喝了我的酒,

  不愿举手也举手……”

  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骆子的快板就是说给姚少军听的,讽刺的就是姚少军这样的只知道吃吃喝喝、挥霍公家财产的腐败分子。因为有姚少军这个“主人公”在场,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都故意笑得特别开心,巴掌也拍得特别响亮。姚少军坐在那里,也随着大家鼓掌,但他越听越感觉浑身不自在,脸青一阵白一阵的,简直跟如坐针毡一样,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也清晰可见。

  骆子故意提高了嗓门问姚少军:“怎么样,我说的好不好,我说的对不对,我说的妙不妙,尊敬的姚大厂长?”

  姚少军尴尬得热汗直流,恨不得赶快找个地缝钻进去。同时,心里又恨不得把骆子撕成碎片,然而,当着这么多工人的面,又不能发作。只好极其无奈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地道:“对对对,这样的酒桌上的不正之风一定要制止,一定要杜绝,一定要坚决纠正。骆子你的快板太棒了,很有现实意义。对了,我还有事要办,你说你的,我先走了。”

  姚少军再也不坐了,赶紧往外溜。骆子还不依不饶,在身后高声喊道:“再听几段吧,姚大厂长,我这才刚开始呢,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姚少军哪里还敢停留半刻,头也不回,加快脚步,一路小跑着远去了,身后传来了工人们畅快的笑声。姚少军一边小跑,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好你个骆子,你就得意吧,你就嚣张吧,你给老子等着,迟早有一天,我让你再也说不了快板!

  7、别有洞天

  下了班,骆子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口哨声悠扬婉转,正是那曲《明月几时有》。

  一个工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骆子师傅,请等一等。”

  骆子站住,回头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名工人上前来拉住骆子的胳膊:“骆子师傅,麻烦你跟我到一个地方去,我们有几个工友想请你去坐一坐。”

  骆子没有推辞,跟着去了一家离厂不远的小茶馆。进门后就看到平常老来听快板的几个年轻人和几位老工人,他们一见他来,都站了起来,纷纷让座:“骆子师傅,快请坐。”

  骆子落坐后,问:“各位师傅们,找我有什么事,请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能不能请快一点,我还要去疗养院。”

  一位老工人站起来:“骆子师傅,我们不会耽误你多长时间。是这样的,我们几个都是辽海制造厂的退休工人,平时没事就聚在这里闲扯,我们今天请你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希望请你每天到这里来,给我们说一段你的快板。”

  另一位老工人也站起来说道:“骆子师傅,我们知道你很忙,但是,我们就想听你说的快板。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白听,我们会给你报酬的。”

  骆子明白了他们的意思,站起来给他们欠了欠身:“各位师傅,如果你们喜欢我的快板,我可以每天下班后抽出一个小时到这里来说给你们听。但是如果你们要付钱,我就不能来了,我骆子说快板,就图个心里痛快,绝不是为了钱财。”

  这时茶馆老板提溜着铜壶过来,给骆子添上茶,说道:“骆子师傅,其实是这样的。我从他们这帮人那里听了你的事,也想请你到我们茶馆来,这报酬呢,不是师傅们给你,而是我们茶馆出。就当是我们茶馆请你在这里演出,你看如何?”

  骆子有些犹豫:“这个……说快板就是我的一个爱好罢了,收费不大好吧?”

  “骆子师傅,只要我们大家愿意,就没有什么不好的。用现在流行的说法,这叫做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大家都爱听您说的快板,您每天在厂里说,时间长了总是会造成不好的影响。如果在我这里说,这就名正言顺了。而且像这些退了休的老哥们也能听到你的快板,岂不是一举两得?”

  众人也连忙给茶馆老板帮腔;“对对对,骆子师傅,是这么个理。在这里,听的人多,你说得也尽兴不是嘛。”

  骆子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但是……”

  茶馆老板见骆子松了口,连忙趁热打铁地问:“骆子师傅,你还担心什么?”

  骆子微微一笑:“老板,你就不怕人家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

  茶馆老板一听,乐了:“骆子师傅,你说笑了吧,现在都啥年月了,改革开放了哩,我还怕什么?”

  骆子便微笑着坐了下来,轻轻呷了一口茶,慢慢说道:“那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热情,我就答应你,每天在这里说快板,不仅快板,我还可以增加说书的节目。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骆子师傅,你快说出来吧!”

  “你这个茶馆要改一下名字。”

  茶馆老板张望了一下自己挂在中堂的牌匾:“改名字?改成什么?”

  “骆子茶馆”。骆子用手指捻了水,在桌上写下这四个字:“比你这个同福茶馆的名字要响亮吧?”

  众人无不拍手叫好:“骆子茶馆好啊!骆子的名号这么响,有骆子这个活招牌,保证高朋满座、生意兴隆,老板啊,你就等着数钱吧!”

  “没问题!从今日起,我这个茶馆就叫骆子茶馆了!”茶馆老板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晴空万里,高远而湛蓝的天空,只要你看一下都会赏心悦目。就在这一天,“骆子茶馆”正式挂牌营业。茶馆里每天晚上7点到9点的这段时间,是骆子的说书专场,骆子在这里说的第一出剧目是《薛刚反唐》,当然,必不可少的是说书前的即兴快板,骆子用口技打的快板已经成为了人们口口相传的神技,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就为听前面那段口技快板。一时间,茶馆的客人比之前增加了好几倍,生意红火得不得了。茶馆老板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骆子是我的财神爷啊!

  有时候,章小凤在疗养院里呆闷了,就让郝一湖推着她到这里来听骆子说书,看到骆子在茶馆中间专门为他搭建的台上声情并茂地表演,章小凤倍感欣慰。

  一天晚上,章小凤到茶馆看骆子表演,天虽然已经有些凉了,但茶馆里的气氛却异常热烈,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骆子快板中的经典段落,预测着骆子上次说书中留下的悬念。看着眼前的一切,章小凤忍不住感慨道:“老郝,能熬到这一天不容易啊。你看,骆子哥现在比过去精神多了,”

  郝一湖点点头:“是啊,这就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是啊,骆子哥终于从一个疯疯癫癫的让人瞧不起的废人,成了一个受人尊敬、受人欢迎的人,我打心眼里高兴啊。”

  “你说的是啊。”

  骆子看了看台下的章小凤,微微一笑,章小凤也冲着骆子微微一笑,两人的微微一笑中包含着多少血泪沧桑啊!

  只听台上的骆子说道:“今天在说《薛刚反唐》之前,照例先来段快板,活跃一下气氛。”

  “好!”

  台下一片欢呼声与掌声。

  “酒杯那个一端呐,政策就放宽,

  筷子那个一提呀,可以可以。

  酒杯那个一端呐,政策就放宽,

  酒足那个饭停啊,不行也能行;

  饭饱那个酒醉呀,不对也是对。

  嘴上那个抹油呀,原则全丢;

  滋溜那个一响呐,有话好讲;

  嘴巴那个一抹呀,事情办妥。

  ……”

  8、惊世骇俗的梦想

  正在辽海机床厂调查的路鸣接到了市委书记孟金川的电话,从电话里的声音可以听得出,孟金川对路鸣有些埋怨:“路鸣同志,你怎么呆在下面不回来了呀?”

  “孟书记,是这样,中央不是把一部分国营企业交给我们市上管理了吗?我现在做了一些调查,准备过几天给你汇报呢。”

  “噢,你现在是常务副市长嘛,既然是直接抓工业的,在企业里多呆一呆是应该的。嗯,不错。怎么样,忙完了没有啊?”

  “孟书记,忙完了。你要有事儿,我马上过来。”

  “前些天,我和你父亲,还有一些老同志,探讨了不少关于科研、工业发展方面的问题,我想和你研究一下下一步我市振兴工业企业的具体办法。”

  “孟书记,那我马上过来!”

  “好,你要是没有要紧的事儿,就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吧。”

  “孟书记,好的,我马上就出发!”

  一个小时后,路鸣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孟金川的办公室。由于在秘书长室看到了一个让他很在意的人,路鸣忍不住就问了孟金川:“孟书记,我听说辽海制造厂那个吴美珩来给你当秘书了?”

  孟金川点点头:“路鸣同志,你的消息很灵通嘛!有这事儿,怎么了?”

  路鸣有些担忧地压低声音说:“孟书记,这事我可得提醒您一下,这个人可是造反派出身,我还听说这个人的品质有一定问题。”

  孟金川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关于他的问题,秘书长已经到辽海制造厂去调查过了,他是造反派出身不假,可他不是主要人物。人都是会犯错误的,何况那些都是时代的错误造成的,有些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关键还是看以后的表现,我们就给他一次机会吧。你说呢,路鸣同志。”

  “孟书记,你可千万不要介意,我只是随便说说。”

  孟金川从办公桌后站起来:“马上就下班了,我们去政府招待所吧,那里安静一些,我希望你今天能对我畅所欲言,路市长,我可是很期待你的想法啊。”

  “好,我正好把所有交到市上的国营企业调查情况全带上了。”

  “很好,那我们走吧。”

  到了政府招待所后,孟金川让秘书在外面等待,屋里只有他和路鸣两人,孟金川问:“路市长,怎么样?那天我们谈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关于如何在辽海实施改革开放的新探索,迈出关键性的一步,这个问题可是市委,乃至省委、省政府都非常重视的头号大问题,你可是给我立了军令状的,你今天一定得给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啊。”

  “孟书记,我今天来就是给你汇报我的想法的。”

  “快说说,我都等不及了。”

  “孟书记,我们想在你和我父亲当年呆过的‘五七干校’里,搞一块试验田。”

  “试验田?”孟金川盯着路鸣,有些诧异地问道:“路市长,我想你可能把我的意思弄错了。”

  路鸣笑了笑,笃定地说道:“孟书记,我没有弄错。因为,这是块工业试验田,不是农业试验田。”

  孟金川楞了一下,马上来了兴致,将身体向前倾斜出一个角度,催促着让路鸣赶快将这个新颖的思路和盘托出:“噢?快说说你的想法!”

  但路鸣却有些犹豫,试探着孟金川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我这个想法可有点惊世骇俗。孟书记,你能支持我吗?”

  孟金川手一挥,毫不犹豫地说道:“路市长,先放开我和你父亲的关系不说。现在是我们如何带领辽海向前走的关键时刻,你的想法只要对我们辽海市的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有益,只要对辽海市的老百姓有益,我头滚地也支持你!”

  路鸣得到了孟金川这句话,万分欣喜,他二话不说,张口就向孟金川要两样东西,这两样东西就是:上面的政策和下面的地皮。

  孟金川听了哈哈大笑:“你的口气还真不小呢!政策咱先不说,你一个市长要地皮来干什么?”

  “孟书记,说实话,这政策和地皮都不是我这个市长要,而是郝祖国他要。”

  “郝祖国?老郝家的老幺郝祖国?”孟金川微眯起眼睛,回忆着关于这个名字的那些往事:“听说,这个郝祖国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干将?怎么,他想搞房地产开发?”

  “孟书记,这个说法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不错,郝祖国的确是我看好的一员大将,但他目前的这个位置却并不是我提拔的,而是他自己凭实力赢得的。这个年轻人,不可小觑呀!有胆识,有魄力,现阶段我们急切地需要像他这样的企业领导人才,来推动我市改革开放的进程。”

  孟金川点点头,表示赞许。

  “辽海汽车制造厂交到我们市上后,他才当上厂长。上任三天后,他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问我,能不能给他两样东西?”

  “哦,他有什么想法?如果是房地产开发,我看就算了。”

  “他说,他要在国营汽车制造厂的大旗下,搞一个机动灵活的小汽车制造厂。”

  “搞厂外厂?他要地是搞这个?嗯,小伙子有点思想。那么,资金问题怎么解决?没有资金一切可都是空谈啊!”孟金川若有所思地拧起了眉头。

  “他说,只要给他政策、地皮这两样,资金方面他将以银行贷款为主,而且,他还向我提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思路。”

  “什么思路?”孟金川有些被路鸣激昂的情绪感染,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难得还有比你路鸣更大胆的人在,我一定要听听这个郝祖国到底有啥稀奇古怪的想法!”

  “他认为我们的手可以伸得更长一点,更远一点。”

  孟金川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凝滞住了,他的整个身体乃至思想都被路鸣的这句话震撼了,但他也只用了几秒钟时间,就让自己恢复了平常。然后,他用一种感慨的语气将路鸣的话在口中重复了一遍:“我们的手可以伸得更长一点,更远一点啊……”

  路鸣大声说:“我认为这个郝祖国有魄力!我认为郝祖国的这个想法,完全符合我市改革开放的思路!”

  “给!给他政策和地皮!”孟金川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万分激动地在房间中来回踱步:“我给你这个权利,把他要的这两样东西都给他!而且,不光是这两样,如果他还需要什么,只要政府力所能及的,一定要全力支持,改革开放就是需要像郝祖国这样有魄力的年轻人啊!噢,对了,你说的那个试验田——这个郝祖国不就是我们很好的一块试验田嘛!何不让他先行——改革开放就是既要迈开大步,又要勇于探索嘛!”

  “由此,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路鸣早就预料到孟金川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他还是很笃定地继续汇报自己的想法。

  “哦?很好啊,把你这个大胆的设想说出来听听。”孟金川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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