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影的冷脸躲到自家府邸里的柳双成也闻声而来,本想来拉个偏架,见此情景也都不敢出手。
柳双成眼角瞟见一个黑影,可等转过头去又是阒无一人,他想了想,断定是自己昨晚没睡好,今天才出现了幻觉。
看见影大开大合的招式,柳双成不禁思索起来。
小妹她到底为什么要让这位前任首脑附在她自己身上呢?至于影是怎么能在这个肉身上复活,他以有了头绪,大概是把影封在她魂魄的某处,再设置一个机制,此肉身第一次死去时,立刻唤醒影,并进行魂魄与肉身的二次连接。
这对掌控生死的小妹来说,并非难事。
按生与死两个魂魄碎片都被排除在肉身之外的情况来看,影应该是被封印在拥有魂核,占据意识主导的第三个碎片中,很有可能就是在魂核里。
赤玒不经意地往羲和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发现羲和已然不见,当下出了一身冷汗,手上略慢了一拍,招式便有了破绽,影的直觉何等敏锐,哪里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也不用什么招式,找准了空门就是干脆利落的一枪,赤玒下意识地一让,堪堪避开要害,枪尖擦过肋下,爆出一片血花。
赤玒见羲和消失,便有些胆怯,可这样的情势容不得他逃走,他心一横,权当是羲和对自己的试炼,壮起胆子,抓住枪柄往下一按,踏住长枪,半空中猛然扭身,一个侧踢踢在影的胸口,将他踢倒,纵身跃起避开影下意识的反击,又迅捷无伦地扑向影,一剑刺向他的心脏。
生死交关之际,赤玒感到胸中一股奇异的力量在驱使他说话,而这句话是他与生俱来的义务。
受到这力量感染的他心脏跳得飞快,他辟翳直直指向影,刚要开口,忽然他的直觉一声咆哮,震得他心神动摇:“不要!”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直觉从来没有如此尖锐地向他发出警告,即使影持枪要杀死他时也不曾如此激烈。怎么回事?
耳边立刻有一个声音反驳道:“那是罪人,杀掉他!”
“不!你会后悔的!不要杀她!”
赤玒被这两个声音搅得神志混乱,手中辟翳无意识地垂下,当场就呆在了那里。
影不知道赤玒此时发生什么异变,只知现在这个让他极度不悦的家伙现在无法行动,连方才被剑指命门的危机也消失了。
好机会!
他挺枪,向赤玒面门刺去,速度之快,去势之猛,周身空气都被撕裂,发出尖利的惨叫。
赤玒被呼啸而来的影的杀气生生从混乱中激得清醒了过来,睁眼便看见一支猩红枪尖直奔面门。会死!
赤玒看见这枪尖,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那个诡异的声音、要解救飀歌的执念、还有他那与生俱来的“义务”,四者共同催动下,他终于战胜了阻拦他的直觉。
他下意识地又一次抬起剑,巧合的是,从他的胃部涌起一种古怪的清凉,身体便充满了能量。
刹那间赤玒眼前闪过木质的房梁,额上感到好像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上面的触感,耳边响起铮铮琴声,唇齿间洋溢起茶叶的香气。
他无暇去思考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只是借着方才胃部涌起的能量,使用出了自己最强的力量——言灵。
他辟翳指向影:“擅杀十万性命,处——死罪。”
刹那间天地为这一句话变色,风云倒卷,日月无光。
影已无余裕去观察这奇观,他全身关节齐齐咯啦一响,便生出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整个人如同断线傀儡一般四肢反折,头颅歪倒。
影痛极,发出一声狂吼,不顾全身肌肉已然爆出血花,朱砂疯狂刺出,竟还有行动之力。
他强撑着冲向赤玒,心中已是恨毒了这个地位本就比自己低的小子。
这种软蛋居然还能被选作继承人,将来还要凌驾于自己之上!
如何能够甘心?!
影在疼痛中爆发的力量十分惊人,赤玒一时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力。
这时赤玒反而冷静下来,不再进攻,静待影在疼痛和愤怒之中露出破绽。
要杀掉他,只有把辟翳插进他的胸膛。
影狂怒不已,满头白发焦躁地蠕动,没有瞳孔的双眼中全是密密麻麻的血丝,观之可怖异常。
忽然,赤玒眼中精光一闪!
他一剑,角度极为刁钻,却直奔发狂的影的左胸,影的直觉何其敏锐,一枪拍来,赤玒就不得不往一旁闪避,这一避便无法对影造成有效的伤害。
可惜了大好的机会,赤玒心中暗叹。
就在这时,影的满头白发躁动起来,也不惧火焰,纷纷攀上辟翳,缠住赤玒的手腕,像一群疯狂护主的白蛇。
在旁人看来像是要阻止这一剑刺下,赤玒却感到了拉扯,他悚然一惊,便呆愣了一刹那,忘了手上的动作,也就是这一刹那,辟翳调转角度,猛地向下一刺,刺穿了影的胸口。
霎时辟翳上的火焰顺着被刺出的伤口一拥而入,影双眼圆睁,不甘似的挣扎了一下,喷出一口血——不,不是血,它澄清透明,半点没有血的样子,这时那些长发骤然失了气力,俱都瘫软下来,浑如死物。
影已经彻底死去,赤玒确认了这一点,那原本属于飀歌的身体如今再没有人来鸠占鹊巢了。
他在等。
她不动。
飀歌尸身右耳上青白色宝石寒光一闪即逝,一个声音附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蠢货,你说她是死罪,她又怎么会活?”
声音虽然轻柔,却用的是当初飗歌斥责他时的严厉语气,这下他的心又被狠狠插了一刀。
赤玒再也没了力气,踉跄几步,退到一旁呆呆地坐下,眼中神光消散,再也无法聚焦。
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皮肉,用力得像要杀死自己,却丝毫没有痛感。
忽然,冷风吹来,从高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冷,好冷,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明白,这是那他们对自己的苛责。
多么的相像,当年自己因之有感,创作出“朔风谢”的那场梦。如今她也凋谢了,因自己凋谢了。像是要止住自己的颤抖,他一口牙齿咬得死紧。
言灵。
我终于,又杀死了一个我所爱的人。
“不——”冥骸不知从何处飞奔而来,见到飀歌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你一定没死,对不对?对不对?”他连对身体的控制都已不灵便,不可置信地蹒跚而来,在飀歌身旁蹲下,轻轻抚摸着那副本属于女子的清丽面孔,他见那长剑仍插在飀歌的胸口,伸手一把拔了出来,扔在一边,仰头大笑。
冥骸身边的空间开始扭曲,崩坏,长剑被崩坏的空间折成几段,化作火焰,逃离冥骸,融入到赤玒的体内。
一直观战的星袖呼吸一窒:冥骸他疯了!竟然要在这个空间自爆!
不能让他成功!要不然这个空间里所有的生灵都别想活了!
星袖上前一步,眼中星海飞速旋转起来,直化为一片模糊光影。
源极难被杀死,但也并不是说不会死,只要他能够狠下心来以全部源质再加上魂核进行自爆,那么久必死无疑。或者把源封闭在一个极度微小且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崩溃的空间中,以生力或源质暂时加固此空间,再在其中释放能量,达到临界点后,这个空间就会因承受不住巨大的能量炸开,以他们至少是宇宙级的力量外加空间爆裂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之和,想要杀死一个源也并非难事。
只是后一种方法消耗生力过多,平时他们为了防止能源制裁,都会将多余的生力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若真有人妄图以这种方式杀死一个源,那根本不划算。
第一,如果真的成功了,那么在除掉眼中钉的同时还要面对首脑的怒火,这代价恐怕就是要在某座高山之下永远沉睡,没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就不要想出来了。
第二,就算你真的拥有了足以杀死一个源的生力,那么就用这些生力为能源和对方打一架,打到他服为止。反正有如此之多的生力,除了拥有生力之源“泉”的小妹,你想碾谁就能把他碾成渣渣。
而一个源激发全部源质,企图自爆时,几乎是无法被阻止的,除非……让他的双子与他中和,才能最大限度地减少爆炸的伤害。
虽然现在冥骸还没有完全爆发,如果及时补救,还有转圜之地,可现在……我已太弱。
而这中和是要付出代价的,由于自爆时使用源质为燃料,故而中和时也必须直接用源质。源质是作为源们魂魄的组成部分所存在的,中和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而现在我身上的源质剩下很少一部分,只够维持基本的魂魄运转。也正因如此,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去使用中和,这样,冥骸他只会损失部分源质,作为核心的魂核不会有太大损伤。
我?我当然不会再存在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还要问呢?维持魂魄的源质都已消耗殆尽,在那样的冲击之下,你觉得魂核还会残存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是圣母,在以往的日子里,我对冥骸实在太过宠溺了,直就像给一只黑猫喂食巧克力一样。我开始认为,他诞生得很晚,容易受到哥哥们的欺负,就拼尽气力去保护他,满足他。最后,我发现养大的不是一只黑猫,而是食肉的黑豹。
现在我想弥补我的过错,我要保护被光明的我所掩藏的黑暗双子,所以只有设下陷阱拖住他的脚步,不能让他再错下去。
现在,我要为我以往所犯下的罪和现在所怀有的愧疚付出生命。
正当冥骸四周空间开始塌陷,渐渐露出破碎的虚空,星袖默默调动体内源质,只等时机成熟便要赴死时,远方黑白两虹极速飞来,黑色的化作黑色的绳索,捆住冥骸狠狠一勒,冥骸双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白色的化为一个女童,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却无端让人觉得冷厉。
她道:“战争之神已然往生,请诸位接受审判。”
柳双成后退一步,第一次露出恐惧的神色。
星袖认命地对那个小小的“宣判”者行礼,放下一切抵抗。
“书往复,与幽冥骨合谋,但念其护持魁伊有功,当判跟随主人赎罪立功;幽冥骨,盗取兄长源质,唆使向国皇帝出兵秦国,并企图以以双方所派人数差额混淆视听,间接导致向国皇帝身死,国脉断绝,妄图阻止主人封魁伊为神,当判禁闭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圣灵穆,失察致使被幽冥骨盗取源质,并因此情绪失控,擅自使用‘处刑人’对向国皇帝施刑,当判协助主人行事,并将幽冥骨封至第三十二位面第八宇宙第七百六十三号大星系第五千九百零四十号恒星系第三号行星的海底。”
她说完,拍了拍手,柳双成猝然倒下,连挣扎也没有,就已生机断绝,肉身也渐渐化为灰烬,飞散不见。
星袖无奈,走向冥骸,把他抱起来,那黑绳便松开束缚,飞到一边,化作一个黑衣黑发的女童,与白色女童容貌不差分毫。
星袖腾出一只手,打开空间裂口,一步迈了进去。
赤玒只觉得冷,好几个声音一齐在他耳边高唱,吵吵闹闹的连脑浆都被振动,弄得人头疼欲裂。
在这样的疼痛里,赤玒记忆里的某个地方咯啦地裂开了一条细缝。
开始……结束……
好像有人对他说出这些话……是谁?
不知道。
只记得话语所指,是她。
赤玒想起飗歌,她的一举一动,那冷若冰霜的脸,从她指下流淌出的音符,还有——刑场上,她双靥笑意潋滟。
事到如今,赤玒已无法对这充斥着她的身影的走马灯发表任何意见了。
羲和……脑子里有人嘶哑地吼叫。
啊,是那家伙骗了我……不,从头到尾,他从来没有说过杀掉影之后,飗歌就可以复活……解救……呵,空欢喜一场。
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可笑的赤玒鬼使神差似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簪,触在脉搏上,这本是要送给飗歌的,他混混沌沌的脑子里还有这样一个明晰的念头。
他攥紧了玉簪,猛然向下一刺,接着恶狠狠地一划,沿着血管的轨迹,一路破开,血液喷涌而出,刚一接触空气就猛烈地燃烧起来。不多时火焰就蔓延到满身都是,待火焰熄灭,赤玒已然消失,空留一枚玉簪。
黑衣女童冷漠地转身,化作一道黑虹遁去,而白衣女童笑盈盈地看了一眼一旁沉默的魁伊和魁偃,道:“魁伊先生,我要是你,就用你手里攥着的那柄刀自杀,好歹还可护佑父亲留下的江山。”
说完,她也化作一道白虹,消失在远方。
魁伊看了眼刀柄被汗水濡湿的伏月刀,静静地笑了。
他对魁偃说:“从今往后,大秦江山就托与堂兄你了。她说过,若是刀主人以此刀自杀,便可化作刀灵,那么我将作为刀灵附在刀中,护佑大秦的运势。我这样做,权当是向我无法守护的朋友们赎罪。但我再如何护佑,稳固的江山也有破灭的时刻,到时请那一位后裔用这刀自裁,我必将向仇人复仇。”
魁偃劈手就去夺伏月刀,却终究慢了一步。
魁伊抽出刀,递到魁偃面前,艰难地道:“记着……”
魁伊倒在地上,胸口鲜血汩汩流淌,魁偃跪在那里,身旁放着染满鲜血的伏月刀。
他左手按在魁伊的伤口上,仿佛要阻止鲜血流出,还是无济于事。
魁偃跪了许久,眼睛眨也不眨。半晌,一滴鲜红的液体顺着面颊滑下,溅落在地面上,和魁伊的鲜血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