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双星孤

  言灵,言灵!如果能救回哪怕一个人,天煞孤星又如何?!我也能好过一分。

  可迄今为止,有、谁,因我而避免一死?!

  “言灵……哼,说得好听。不如叫乌鸦嘴好了。”赤玒想起他生命中走过的一个个或恶毒或善良的人,悲愤不已,不由恨声道。

  还是个小孩子,羲和无奈地悄悄摇了摇头,不知是他本就如此还是那一碗加浓的孟婆汤把他灌傻了,假酒害死人啊。

  开个玩笑。他虽无法知道面前此人的所思所想,不过结合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基本可以判断这孩子是还是太天真了,大概是情感配置太均衡、太完美了。

  正常人在人世中成长时,都会或多或少地产生情感上的缺陷,比如悲哀多一点就特别容易出现悲观厌世,但这个人,他的情感配比是如此协调,堪称完美,比婴儿的感情还要平衡。这太过正常了,反而让人觉得恐怖。

  但是,这种恐怖的完美,正在被我们所打破。

  即便是羲和,也不由得为此产生一种病态的欣喜。

  由至高无上的神创造的奇迹,我们在他的允许下,来毁去这个恐怖的神迹。

  心里这么想,羲和嘴上却劝道:“也请大人您莫要自卑才是,妄自菲薄可是人生大忌。您的言灵,可是这世上可以说是唯一一个可以与命运走势相抗衡的能力啊,这是连掌握魂魄气运的‘那人’都无法做到的事,因为即便是他,也无法完全摆脱命运的五指山。”

  魁伊在御书房中,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垂头枯坐着,眼睫半阖,气息微弱,好似一尊俊美的玉像,虽然美好,却无半点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抬起头,依旧半闭着眼:“暗中偷窥可非君子所为,阁下还是出来吧。”

  从暗处传来一声轻笑,冥骸摘下兜帽,被阴影掩住的身子便古怪地扭动着从阴影里脱出:“陛下当真是好本事,不愧是——罗缑王啊。”

  冥骸说得阴阳怪气,魁伊不过将眼睛又睁开几分,道:“不及阁下本领高强。朕是罗缑,与阁下并无半点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冥骸精巧下颌微抬,十分骄矜的模样,仿佛真是一名被宠坏了的小少爷,魁伊却明白这看似天真的表情下隐匿着怎样的狠辣心肠,“罗缑可是冥府第一兵器,原来的罗缑王不明不白死了,正巧拿你来顶包。”

  魁伊眼神倏忽一闪,想起飀歌对他说的“罗缑是最为冥王所喜之兵器,嗜血狂暴之生物”,难道说……但他很快便恢复镇定:“阁下来此,可有何事?”

  黄金兽瞳骨碌一转,身材娇小的少年言笑晏晏地道:“自然是请名震一时的‘刻月’重出江湖咯。”

  听见往昔名号,种种往事犹在眼前,却已物是人非。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愈加沉默。

  “怎么,你不愿意?”

  “为什么。”

  “?”

  魁伊冷漠地道:“为什么我得重出江湖,为什么我不能以皇帝的身份行动。”

  冥骸仿佛诡计得逞,越发眉花眼笑:“那是因为,有人教唆着逃犯赤玒,要他前去击杀飗歌。”

  魁伊面上寒冰出现细小的裂纹:“飗歌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冥骸道:“自然是死了,被夺舍了,可要是肉身毁去,飗歌是无论如何都回不来了吧。”

  魁伊默然。

  冥骸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语调放缓:“你是罗缑王,自当为我驱使,为何不肯听我命令?”

  魁伊心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这么说,就是承认自己是那个冥王了吧?但他还是谨慎地试探道:“你害死我母后,我如何敢信你所言,不怕居心不良?”

  冥骸面不改色,道:“谁叫你要和她碰上,我还将你身上的诅咒设定成发出第一声啼哭才发作,只要你母后在你生下来后不去碰你,就没事了不是么?况且飗歌她为你压制了诅咒,三天后便身亡,你觉得,与你一点关系没有?”

  魁伊对上这人平静地道出的言语,终于变色,寒冰化去,变为热泪在眼眶里不住翻滚,苍白而骨节分明、多年养尊处优仍不改其力量筋骨的手捏住了椅子的扶手,要平息愤怒似地一压,那椅子便寸寸碎裂,这下魁伊连坐都不成了,他却浑然不知,他猛地站起来,愤恨地盯着眼前人。

  母亲是他害死的,飗歌也间接地因他而死,这人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只要母后不去碰……天下父母不都是一样的吗,自己的孩子出生,就算是明知道会死还是会想要去抱一抱啊,何等冷血,何等漠然!何等视人命于无物!

  他胸膛起伏,画卷上母亲的温柔浅笑,宫女太监视他为洪水猛兽的窃窃私语和畏避如蛇蝎的目光,将伏月刀递给戴了手套的他的冷刿的冷硬面孔,和隔着宛如真皮的手套传来的、对方的温度,还有,还有,那天晚上,月光柔柔地照耀着的那一幕:清丽女子抓住了明黄龙袍的他的手,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力度,却比火焰更能温暖他的心。

  他看见了,他也为自己看到的微笑和哭泣,手里的是什么?是她的手吗?他把手里的东西捧到胸前,细细摩挲,却为自己得到的答案而失望——那只是一块木片而已。

  他仰头,喉间嗬嗬作响,不知是哭是笑,抑或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冥骸呢?冥骸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他弄碎椅子,看着他哭哭笑笑,看着他失神发疯,仿佛只是一出戏,他自己,是观戏人。

  魁伊动作一顿,霍然抬头,眼中恨意灼然。他气血上涌,搅得脑子一片混沌。他仿佛缺氧似地一悸,身子不由自主地一动,那块木片便有如一枚箭矢,以雷霆之势,直取冥骸右目。

  冥骸冷嘲一笑,看似随意地一抬手,便抓住了木片,五指一收一张,木屑洒落下来,地板上就出现一个好大的坑洞,散发着憎恨的烟气。

  冥骸的语调终于凌厉起来:“蠢货!你这点算得了什么!亲人亡故,朋友死去,这又算得了什么?!就这么一点点你就发疯?哈,我真是要笑死了,堂堂一国之君,如此无用,当甚么皇帝?!”他说一句,就走一步,步步紧逼,到最后,他几乎是和魁伊脸贴着脸,那般精致的脸庞,这样看来居然十分狰狞,“你记着,这一切不过是开胃小菜,我能,也敢,让你比现在痛个十倍百倍,都只是我动动手指的事。”

  魁伊扯开古怪的笑,趁冥骸放松警惕,积攒了全副力量将右手朝着冥骸腹部捣去,他将寸劲用到十二分,恶狠狠地、一往无前地。

  冥骸向后一倒,不可思议的神色涂抹在脸上,腹部开出艳丽的血花,魁伊的手上,握着染血的刀,眼神冷酷。

  冥骸的身子还未落地,刀上粘附的血却开始躁动起来,脱离刀身,飞快地旋转起来,飞旋成红色的旋风。从那旋风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掐住了魁伊的脖子。

  冥骸从旋风里重生了。

  再一看,之前倒下的冥骸的身体已然不见。

  冥骸表情静若止水,魁伊却能感受到他目光里的嘲讽。他慢慢道:“你想杀我,我也不是有多生气,毕竟连那种障眼法都看不出来的人,也别想伤到我一根毫毛。况且你杀我两次,却连我的皮都未曾碰破,你们人类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事不过三,对不对?”他把魁伊高高举起,弄得魁伊脸色发青,“我和那姓柳的不过是互相利用,说不定将来还要反目,而你,我却容不得背叛!罗缑生生世世,只能作为我的附庸,我的刀,为我去做我的手触及不到的事,赤玒要杀她,我没法出手,你就去给我拦住他,必要的时候——”他瞥向魁伊手中的刀,轻蔑一笑,“你可以用这把伏月杀掉赤玒,反正他是你的逃犯,也名正言顺。只有一点,保全飗歌肉身!”

  魁伊坐在地上,不住地咳嗽,冥骸扔下一句“不管怎么你都是要杀了他的,一山可容不下二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魁伊神色淡然,并指拂过刀刃。

  一滴清水,落向光洁、不染半点血迹的刀刃。

  忽然,魁伊身形暴起,一刀,便将面前案几彻底劈为两半。

  此时,山谷里,羲和谦恭地笑:“飗歌正被死亡的痛苦所束缚,只有您能解救她。”

  赤玒眼神渐渐清亮,仿眼中佛又对世界升起希望,之前的绝望与空洞渐渐被对未来的希冀与不屈所取代。

  他坚定地道:“我要救她,应该怎么做?”

  羲和答:“杀掉他,飗歌就可以得到救赎。”

  赤玒疑惑:“你不是说,飗歌被人夺舍吗?”

  羲和道:“你所要面对的,就是附在她身上,最后夺舍她的那个家伙,魁伊不过是个推手,最后她死,就是他动的手。”

  山谷里,清风欢笑着奔过,带起树叶飒飒作响。

  她说,她喜欢清风,喜欢自由。

  既然你被束缚,不管绑住你的是什么,我都要把你解救出来。

  死亡,也无法阻拦我的脚步。

  我要,把你从地狱拉回来!

  羲和看着目光坚定的赤玒,一字一顿道:“变、强。”

  赤玒也看羲和,对方眸子深深,流光溢彩,一眼望进去,抚养从小便无父无母的他的老妇人慈和的笑容,收留了晕倒在门口的他却把他当狗的琴坊主人的叱骂……啊,对了,还有飗歌,双颊上旋起了浅浅的梨涡,都在面前了,真好……可他们却满面鲜血,在火焰里对他微笑,对他怒斥,再消弥于与鲜血同色的火焰里。

  赤玒猛然抬头,瞳孔里似乎也燃起了熊熊烈火,大声道:“好!”

  山风徐徐中,本就英气的少年眉目舒展,又带几分决意赴死的悲壮,竟让人没由来地心生畏惧,举手投足间竟隐隐有帝王气象,一个“好”字说出,便有如金石相击,震动天地。

  羲和一笑,拿出一件斗篷:“请您穿上。”

  赤玒接过斗篷,闻见上面淡淡草木香气,抬头疑惑地看着羲和。

  羲和笑道:“这件斗篷是人间至宝,穿上后气息收敛,不泄露半分,是隐匿行踪,掩藏身份的法宝。您看见了吧,刚才那个杀神,若是再一次被他找见,在下可没有把握再次顺利脱身。虽说这件斗篷别人穿过,但也请您莫要嫌弃。”

  赤玒回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穿上了斗篷。

  他还在为可以救飗歌这个消息喜悦,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出声问羲和:“羲和,你说变强,那我要变得多强才能和那个人相抗?和你一样吗?”

  羲和听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广阔的记忆宫殿中最黑暗的一间吱呀一声开启,他怕冷似地抖了一下,看见了,羲和平生唯一畏惧的……他睁眼,那里向来平静无波的沧海现在模样大变,海上密布阴霾,阴风哭号,一派风雨欲来之势,他轻声道:“我很强么?不,我很弱,弱到只要一个普通人,就能打得我吐血身亡,我现在能够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全是飀歌大人给予的恩惠。您是我们的王,万万不可走上歧途。”

  我终究还是个懦夫。

  能够和如此无赖却毫无攻击力的能力产生协调,是不是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我的无能呢?

  是的,能认识到这一点,真是我人生中唯一可以用“幸运”二字来形容的事了。

  但是,因为我的无能,造成了弟弟的悲惨。弟弟被关在幽暗的地牢里时,我自己却在一旁逍遥自在,苟延残喘。

  太卑鄙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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