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混迹在人群中,趁乱喊道:“他是伊戈尔!”
一石激起千层浪,各种议论像苍蝇包围食物一样包围了伊戈尔,他闭上眼睛,微握双拳。深呼一口气,他猛地睁开眼,一把扯下脸上的假面:“我是伊戈尔。”
刚刚还为他辩解的妇女扑倒在他身上,扯着他的领子哭喊着:“你还我孩子!”
“要不是那狗屁作恶天罚原则,我的孩子怎么会离开我啊。”
一起做工时,脾气最温和的中年大叔颤抖着手指指着他,好一会才说出话:“你究竟都懂什么?”说完,他转身蹒跚离开,不肯再看伊戈尔一眼。
少女收起嘻嘻哈哈的表情,一脸厌恶:“你们就是吸血虫,靠我们养活而不顾我们死活。”
初入这里就碰见伊戈尔的那人一砖头砸向他:“你他娘的知道为了供养你们这些黑森林中心的人,我们边缘的人是怎么活过来的吗?”他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坑挖矿,就为了能及时把矿石交出去换取少量生活物资。矿塌陷了,我的妻子永远留在了里面。”
斯科特尔打落砖头,一脸紧绷,认真地说:“不许你欺负人。”
“我欺负人?我他娘的有哪句话不对吗?”
斯科特尔拦在伊戈尔身前,做出保护的姿势:“不能扔砖头。”
伊戈尔把斯科特尔塞到身后,安慰性地摸摸他的脑袋,示意他自己没事。伊戈尔放在身后的左手不住颤抖,像极了无助的小男孩,斯科特尔趴上前,轻轻舔了一口,紧紧握住。
指责还在继续:“黑森林凭借我们挖出的蓝晶石繁衍生息,一年到头鲜美果子不断,凭什么享受的人是你们而不是我们?”
“骗子!寄生虫!垃圾!”
伊戈尔挺得笔直的背弯下来,他低着头不停道歉。目光焦点处,他孤孤单单站在那儿,直面指责和痛骂,就像一只折翼天使。
活着是什么?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恰逢这时,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伊戈尔疯了似的抓住一个逼问:“说!你的主导者是谁?是谁!”他狠狠勒住黑衣人的衣领,凶狠而绝望,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不说是吗?”眼前一花,伊戈尔把手中的利器插入了他的手腕,“你再不说我就废了你!”
见黑衣人讶然地望着他,伊戈尔解释道:“我的速度还在,所以绝对有能力废了你。”
“乔••••••乔西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伊戈尔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小斯科特尔赶紧从后面支撑住。伊戈尔对乔西早有怀疑,他像这团纠结庞大的毛线之外单独的线,和每件事都有关联。但他每次都不肯深究,其实人都是这样啊,当愿意相信一个人时,总会帮自己找到各种各样证明这个人值得信任的证据。那些让人动摇的细枝末节,自然地选择忽视,哪怕很多很多,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你们隶属于长平司?”
“不。”
“那你们隶属于大长老?”
“嗯。”
“乔西是大长老?”
“嗯。”
伊戈尔知道他没有说谎,因为小斯科特尔给他的粉末没有起作用,那是一种能让说谎的人浑身泛红的粉末。以乔西的手段,手下的人宁死也不会泄密,那么自己能知道这些只可能是出自乔西的授意。就是因为这样,在感情上才难以接受。
伊戈尔手指一松,唇边泛出苦笑,他问出了该问的问题:“作恶天罚的规则是怎样实行的?”
“善恶量化,恶意值接近可能会造成伤害的最大值,我们负责把这些人流放到这里。”
伊戈尔揪住黑衣人的衣领,大声咆哮:“善恶可以量化吗?你们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这个防患于未然的狗屁规则遭难?你们知不知道自己拆分了多少家庭?”
黑衣人嫌他大惊小怪:“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实行的,也没看着谁因为这个就过不下去了,还不是该干嘛干嘛。”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伊戈尔无力地松开手,穿过人群走了出去,背影落寞而萧索。斯科特尔紧跟其后,为他拦住不时飞过来的砖头。
伊戈尔坐在洞穴最黑暗的角落,一动不动,宛如坐化成一座雕塑。从黎明坐到黄昏,又从黄昏坐到黎明。斯科特尔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他,自己在洞口稍远的位置守护。斯科特尔拿着食物回到洞穴,发现原本安安静静呆着的人不见了。
伊戈尔挖出黑胡子埃里克埋藏的好酒,一坛坛开封,地上七零八落地散着碎酒坛。风裳找到他的时候,他醉了,也不知醉了多少天。那个满身风华的男子不再优雅地擎杯细品,他穿着粗头乱布,蓬头垢面,酒气沖鼻,身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污秽。路过的人投以鄙夷的眼光,时不时扔片烂白菜叶子。
“起来了。”风裳对他伸出手。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不可理喻的事,伊戈尔一把打开她的手:“要你管。”
他又喃喃道:“酒是好东西,我还要。”
伊戈尔要酒,她就去买,买了一次又一次。他却不管从哪来的酒,抓过来就往嘴里灌,恨不得醉死过去才好。
风裳不去管他,偶尔提醒一句:“慢慢喝。”
她蹲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你知道吗?和我坐在同一个桌子的人投湖自尽了,湖面冻得结结实实的,整片湖只有一个小窟窿,就是他落下去的那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凿开的。他父亲去救他,没能再爬上来。他母亲中年丧子丧夫,一下子病倒了,没多久也去了。”
伊戈尔斜挑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风裳拉过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挤进他的掌心,紧紧贴合:“你还有我。”
伊戈尔甩开她的手:“你又懂什么?”
风裳不以为意,接着说自己的话:“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可对珍视他的人而言,他能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伊戈尔大喊:“什么意义?我是帮凶!帮凶,你知道吗?我是加害者,加害者。”
把周围翻了个底朝天的斯科特尔终于赶到了,他挡在伊戈尔身前:“不许欺负伊戈尔哥哥。”
他旁边的小女娃也奶声奶气地喊道:“不许欺负大哥哥。”
风裳笑眯眯地问:“那我不欺负你伊戈尔哥哥,欺负你好不好?”
被风裳的语气吓了一跳,斯科特尔抖了一下:“不•••••不行。”
风裳惋惜道:“那怎么办,我只能欺负你伊戈尔哥哥了。”
斯科特尔艰难地说:“你••••你•••••”
他闭上眼,狠心道:“你欺负吧。”
风裳没再逗弄他:“伊戈尔喝了不少,你把他打晕带回去吧。”
斯科特尔摇头:“才不要。”
风裳没再废话,干脆利落地打晕了伊戈尔,扛起来就走:“你们住哪?”相叠的人影在参差的树影间移动,极具美感。
柯罗蒂尔拉拉哥哥的袖子:“我们就这样把这个姐姐带回家不太好吧?”
斯科特尔摊开手,一脸无奈:“伊戈尔哥哥在她手里呢。”
风裳把丝帕浸水,细细为伊戈尔擦脸,望着他紧抿的唇叹气:“还和小时候一样倔强。”
柯罗蒂尔兴奋地对哥哥说:“这个姐姐是不是伊戈尔哥哥的妹妹啊,她看他的眼神和你看我时一样哎。”
斯科特尔一巴掌拍开小丫头的脑袋,为她的智商捉急:“哪里是兄妹了,他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柯罗蒂尔嘟起嘴:“奥。”
她想了想说:“那她喜欢大哥哥喽。”
“嗯,我喜欢他,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了。”风裳突然插进一句话,把两个自以为声音很小的娃娃吓了一跳。
柯罗蒂尔赶紧为自己洗白:“我什么都没说,是哥哥在自言自语。”
斯科特尔尴尬地笑笑,示意风裳不要在意。
“没关系,我本来就喜欢他。”
那是一个凤凰花初开的盛夏,那时的风裳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拥有着全天下最好的爱。她是哥哥德雷克的小公主,德雷克给了她自己所能给的一切。那天她偷偷溜出悬苑,去黑森林里捉灵巧的小精灵,谁让哥哥不在家没人陪她玩呢。
小精灵真狡猾,她非但没捉到,还让自己深陷困境。风裳被卡在树枝中间,不上不下,正暗自捉恼,正好一个小男孩经过,她赶紧唤他帮忙。
小男孩坏坏地笑了:“先叫声哥哥来听听。”
初见时他的笑容明媚张扬,脸上放着光。再见时,他是不苟言笑的执政官,眼角眉梢多了一份稳重。梦境里,他向她伸出的手,跨越了整整一个青春。
风裳的思绪被柯罗蒂尔惊喜的叫声打断,伊戈尔醒了。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伊戈尔闭上眼睛,不再看她。
“别让我走,要是让我走你会哭一辈子的。“
伊戈尔喘着粗气,费力地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他叹口气:“我对你隐瞒了多少事情,你肯定猜不到吧?”
“无所谓。”
面对风裳油盐不进的态度,伊戈尔不再理会,一切随她。他想如果自己一直不理她,她就会走的。
柯罗蒂尔拉拉哥哥的衣袖:“哎,大哥哥和小姐姐好像吵架了呢?他们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斯科特尔赶紧截住妹妹的话:“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
柯罗蒂尔忽闪着大眼睛疑惑地问道:“你不是说她喜欢他吗,那为什么还会吵架啊?他们应该牵牵小手亲亲小嘴啊。我们要不要去劝架啊?”
“不要,绝对不要。”斯科尔特面红耳赤地拎起妹妹走到山洞外面,准备好好教育。
伊戈尔踉跄地爬起身,要往洞外走,风裳赶紧追上去。
“你要去干什么?”
“喝酒。”
风裳顿住脚步对着他的背影大喊:“你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哪有当初的半分风度?”
伊戈尔回过头:“你不喜欢看,你可以不看,我又不是活给你看的。”
风裳愤然上前,一个巴掌狠狠打过去,打歪了伊戈尔半张脸,她逼视着他的眼睛:“你是谁?告诉我你是谁。”
“加害者,你满意了吧?”
风裳依然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如魔音入脑,回环不绝。伊戈尔不禁问自己,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你必须回到你生活的圈子里去,做回你自己,承担起你的责任,遵守你的承诺。”
伊戈尔疑惑地看向她:“我该怎么回去呢?我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
“记得你是谁,你不是执政官,不是加害者,你只是伊戈尔,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承诺……伊戈尔想起自己对黑胡子埃里克的承诺,想起曾经对风裳的承诺,蓦然惊醒。风裳看着伊戈尔的眼神,由麻木空洞变得清醒自持,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出去找点吃的,你去把两个小娃娃带回来,天黑了,外面不安全。”
风裳起身带起一阵风,伊戈尔感觉身边空落落的,他想抓住风裳,告诉她不要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旋即收回。
“怕吗,和我这个杀人犯在一起?”
风裳几步走回,俯身吻住伊戈尔的唇,久违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
“我曾经是不是见过你?”
风裳笑笑,转身离去。我们当然见过啊!在二十年前的黑森林,在凤凰花初开的盛夏。
伊戈尔几步上前,拉住她的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们见过是不是?每月娥眉月出现的时候我是不是在等你?”
风裳依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另一只手握住伊戈尔的手,带给他安心。
为什么从你一出现,我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们都一起经历过什么?当年在悬苑到底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