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雷克站在树梢上默默注视对面一座点着橘灯的小屋,这里地处森林边缘,周遭只有这一所简易小屋。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风裳正在屋里跳舞,她欢快地扭着腰,看起来心情不错。一个用力过猛,在地上来了个大劈叉。风裳不信这个邪,再次挑战这个动作,这两只胳膊支楞着朝外翻,身体向前扑倒在地。被妹妹搞怪的小表情逗乐,德雷克捂嘴偷笑。
橘灯一夜未灭,德雷克在树梢上守护一夜。家园破灭后,这里是他唯一牵挂的地方,是落叶所能归的根。他知道妹妹在等自己,像曾经约定过的那样,但是还不到他能出现的时候。他也知道,妹妹想方设法去看了伊戈尔,她也在设法查找当年的真相。虽然他并不想让她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如果她执意寻找,那么他会一直保护她。
长平司,乔西皱着眉头在卷宗上批批画画,旁边围着一圈黑衣人在等他批示。乔西长叹:“心打破了,仇恨就会暴露出来。真相再怎么隐藏也是真相,总有一天会昭示天下。天,要变了。”
为了不让斯科特尔再去偷窃,伊戈尔承担了更多的工作。黑胡子埃里克前来视察,发现他依然保留着自我,埃里克决定打破他。
“连晶石都磨不好,要你何用?”埃里克随手指了身边的人,“不是磨不好晶石么?让晶石磨他吧。”
伊戈尔显出倔强的神色,随即收敛,连连告罪。但他表情的变化全看在埃里克眼里,埃里克更不会放过他
“你知道黑森林的果树为什么四季都会结出丰美的果实吗?”埃里克扬起下巴,面带嘲讽,“是因为这些晶石,我们打磨的这些晶石。”他随手一点,选了一个监工,转身离去。
一旁的狗腿子连忙凑上前,抓起棱角锋利的蓝晶石就往伊戈尔腕上磨,霎时鲜血四溢,蓝色的粉末掉落到血液里。伊戈尔狠狠瞪了一眼努力扒开人群拼命挤上前来的斯科特尔,及时制止了他的动作,这个时候得罪黑胡子埃里克没有任何好处。当天所有人的蓝晶石都是从伊戈尔腕上打磨出来的,他的手腕经历了从擦破皮到血肉模糊的过程,蓝色粉末充分渗透到血液里,带走身体的温度。斯科特尔安静地待在角落里,这时抢上前去,扶住伊戈尔摇摇欲坠的身子,带回到自己的小窝。
腕儿是至关重要的部位,直接影响着施咒能力。世间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砍掉一个人的手腕,彻底废掉他的施咒能力,这是惩罚也是侮辱。对伊戈尔而言,施咒能力本就被废除了,只是稍微疼痛些罢了,其他无关紧要。血肉模糊的部位似有上万只蚂蚁在啃噬,伊戈尔在睡梦中不停挣扎,斯科特尔不得不把他的四肢固定住。斯科特尔绕着山洞顺着走了三圈,又逆着走了三圈,“咔嚓”一声,地面裂开一个大洞,掉落下去。他掘地三尺挖出一个有年岁的木盒子,从里面挖出一颗粘乎乎湿哒哒的药丸,托着它逆着转三圈再顺着转三圈,地底升起一块板子,托着他缓缓上升,堵住了地洞,了无痕迹。斯科特尔赶紧把手里的药丸扔进伊戈尔嘴里,就着嘴唇擦了擦手。
伊戈尔渐渐平静下来,安稳入睡。见状,斯科特尔走到一旁,安心磨今天没来得及磨的晶石。暗夜里,伊戈尔的手腕发出萤蓝色的光芒,筋脉生长的“咯吱”声不绝于耳。
“他是谁啊?”附着在岩壁上的一大摊白色粘液里走出一个小女孩,伸手戳戳伊戈尔脸庞,好奇地问道。
斯科特尔看了她一眼:“能救我们的人。”
他关切地问道:“怎么今天出来得这么早?感觉还好吗?”
兄妹俩是蚕族人,他们的天赋是疗伤。他们能调制出各种治疗疾病、伤口、先天不足的粘液,有的只要一滴就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有的疗效微弱,需要患者长期浸泡在粘液里。当年斯科特尔被黑衣人带走,他妹妹一路穷追不舍,被黑衣人打伤,协同带走,自此重伤不愈,大部分时间都要浸泡在粘液里,才能维持生命。偏偏这块土地被上帝遗弃了,除了荒野空无一物,伊戈尔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的人。
伊戈尔拖着几乎半残的手,不停做工,希望能挣足口粮。埃里克带了一群人在破褥子旁架起柴火,串起肉串,香味飘出十里之外。他们放歌纵酒,嬉笑怒骂,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做苦工的人都投以嫉恨的眼神。
伊戈尔走过去,把一大块蓝色晶石拍在黑胡子埃里克脸上:“凭什么?”他一拳用力揍过去,像打翻了酱油铺,暗红色的血流了一脸。
“莫说你不是神,就算你是神明,我这颗石子也要割破你自诩为神的手指。”
埃里克擦掉脸上的血,无谓地笑笑:“年轻人锋芒毕露,不好。”
伊戈尔单手抚腕:“对你不满的人这么多,以多胜少,我们未必没有胜算。”
埃里克一脸鄙夷:“将死之人,还在这里大放厥词,一群蝼蚁罢了,还能有
什么作为?”
伊戈尔“唰”地抽出一根削尖的树枝,遥指埃里克:“未必,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伊戈尔脚尖点地,直奔而去,冲着他的面门一晃,中途转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旁边人的脖子,鲜血四溅。仇恨把粗重的树枝磨地异常尖锐,胜似利器,再加上有染有毒汁,立毙。有时候弱者被打败,不是因为武力低微,而是愚笨和恐惧。
破褥子上的人抄起磨石利器加入战斗,一片混乱。埃里克一招横扫千军如席卷,力量微弱的人如破娃娃般倒下。
“你只能让他们白白送死罢了。”
击鼓进军,再而衰,三而竭,伊戈尔知道士气溃散,必输。他振臂高呼:“现在退后也是死,前进也是死,宁拼一线生机。”
长期被欺压的人知道伊戈尔是对的,黑胡子埃里克不死,他们就得死,人人自危之下奋力反抗。理想很丰满,但埃里克一挥手,全部倒地。擒贼先擒王,伊戈尔跳入半空,旋身刺向黑胡子埃里克脆弱的脖子,寄希望于一击即折,埃里克回手直击把袭击者打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地面深陷。但他对付得了一个人,对付不了一群人,同时,无数利刃插入身体。埃里克心里很恼火,身躯一震,如豪猪般震出身上的利刃,射倒一片人。他不想慢慢打了,想一瞬间杀死他们。
黑胡子埃里克没顾忌同盟者祭出杀招,身子半悬在空中,两臂平展,双手缓缓下落,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地面裂开一道道深纹。随着他双手的位置越来越低,地面的裂痕越来越大,有的甚至形成了大裂谷。破褥子“嘶啦”“嘶啦”掉入裂谷,瞬间被熔岩烧灼成灰,同时掉下去的人灰飞烟灭。
“他们本来还能活下去,就因为你一念私心,死无葬身之地。”
“你的追随者死的真惨!”伊戈尔反唇相讥,强运气力,手腕的血肉飞溅,露出白骨,萤萤蓝光闪烁其间。他也飞到半空,闭上眼,默念杀咒。筋脉发出“咯吱”“咯吱”的瘆人声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掉。
一束强光自伊戈尔身体射出,把对面的黑胡子埃里克射成筛子,速度之快避无可避,血肉瞬时变为齑粉。幸存下来的人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黑胡子埃里克留下的第二层杀招发动,岩浆如柱般喷射而出,整个世界经历了一次浩劫。
伊戈尔把咒术催发到极致,勉强留住一小块不受影响的空间,笼罩住幸存的人。空间里的人闭眼捏诀,也把咒术催发到极致,终于把喷发的岩浆冷却。斯科特尔和妹妹忙着往他们嘴里塞粘乎乎的药丸,努力疗伤。
伊戈尔最后望了一眼拼死求生,互相救助的人们,眼前越来越模糊,终于无力地坠跌在地,不醒人事。火烫的土地把他的皮肤烫的斑斑驳驳,“滋滋”作响。从他救了斯科特尔的时候,便计划改天换地,想打破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无望。做工时,他主动跟人搭话,分担工作,看清世事沧桑的老者明白事理,对他多有提点。他努力接触每一个人,摸出他们的真实想法,逐渐渗透思想,把他们内心深处的渴望激发出来。在小斯科特尔的帮助下,着重煽动了一些人。
做工过程中割破手指是常有的事情,伊戈尔发现蓝晶石的粉末渗透到血液里虽然会带走身体的温度,但施咒能力也会随之恢复一星半点。黑胡子埃里克的针对为事情提供了一个契机,伊戈尔利用手腕被用来研磨蓝晶石的机会,趁机吸收大量粉末,最大程度上修复了施咒能力,能使用一些简单的咒术,这也为取得最后胜利奠定坚实的基础。
远远的最后一眼包含着复杂的心绪,有庆幸,有自责,有哀悼,有愧疚,还有怀疑,以及难以察觉到到迷茫。从来都是一将成名万骨枯,伊戈尔知道黑胡子埃里克是对的,他确实为了一己私心牺牲掉了很多人。他实在无法这样不明不白地活下去,他一定要找到真相,哪怕这个真相更为残酷。很多事情并不是蒙上眼睛不看就能当作不存在的,腐肉随着时间推移会腐化得更厉害,还会招来秃鹫和苍蝇。
伤口黏黏糊糊蜇人的触感刺激着伊戈尔的感官,他挣扎着想醒来。黑暗却带着更大的吸力,将他的意识带入更深处。在意识深处,伊戈尔见到了黑胡子埃里克,跟上次相比他的身形几近透明。
“做的好!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
伊戈尔强挤出一丝笑:“好。”
“我们做一个约定,答应我,一定要走到最后。”
伊戈尔和他拉钩,小指相勾,食指相对。
埃里克笑笑:“拉勾了,你不能再反悔了。”
伊戈尔喉头哽涩:“嗯。”
“时间要到了,我该走了。”埃里克潇洒地挥挥手,像雪花一样变成无数的光芒飞散,消散无形。
伊戈尔想起第一次见到埃里克时的样子,是那么的飞扬跋扈,好像拥有了全世界。他想起第一次在意识深处见到埃里克时的样子,是那么的平和安详,好像看透了世间的悲欢离合。埃里克告诉他,自己等了很久才等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们约定,来一场真实的对决,以欺瞒过偷窥着这一切的眼睛。如果埃里克死,伊戈尔会受到更加惨烈的追杀,他便能寻踪找到幕后的人。如果伊戈尔死,埃里克会继续寻找下一个有能力找到幕后黑手的人。埃里克不惜代价也要砍掉玩弄这一切的那只手,以告慰全族在天之灵,因为,他来自悬苑。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丝希望便可点燃全部的热忱。幸存的人开始聚在一起讨论怎样报复伊戈尔,报复长平司,让对他们不公的世界付出惨烈的代价。他们的怒火燃烧了理智,痛恨黑森林里每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想要杀之而后快。伊戈尔更加小心翼翼地粘紧脸上的假面,每天周旋于愤怒的人群中。阵营迅速分化成两派,一派支持伊戈尔,一派反对伊戈尔。
怒火无可阻拦,激进派不顾伊戈尔的劝阻,执意要冲破罗网,杀回黑森林。伊戈尔无奈之下 催动术法,强行封住出口。人群越来越暴躁,难以控制。伊戈尔想维护心里那片净土,让那里的人们在时空交错的节点,幸福地活着,他守在出口处,利器相向。人们震惊伊戈尔的转变,大骂他有私心,不顾别人死活。
伊戈尔的利器还是染了血,他把它插进了反对派首领的心口,那人死的时候满眼不可置信。伊戈尔看着满手的血,嘲讽自己竟然成了刽子手,其实他又有什么资格可以审判呢?他又能凭借什么身份可以阻拦他们呢?他,到底做得对不对?那个世界真的值得他哪怕牺牲掉别人的性命也要维护吗?伊戈尔不知道,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