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除了老教授的那些话，品钦还从老教授的手里接过了一个白色的文件夹，“这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一篇论文，”老教授口吻神秘，“你回去读，它的内容也许不能在表层次上激发你，但是记住，优秀的东西，从本质上是有着趋同性的运动的。还有，注意末尾一段!”

　　黑夜里，树梢上的空气清透明净，品钦拿着老人给的白色文件夹，消失在通往卡斯塔利的路上。

　　是George Orwell的Why I Write.

　　论文的字数不多，第二天清晨，坐在书桌旁的品钦饶有兴趣地读着。直到读到了末段，品钦屏住了呼吸：

　　(...)All writers are vain, selfish, and lazy, and at the very bottom of their motives there lies a mystery. Writing a book is a horrible, exhausting struggle, like a long bout of some painful illness. One would never take such a thing if one were not driven on by some demon whom one can neither resist nor understand. For all one knows that demon is simply the same instinct that makes a baby squall for attention. And yet it is also true that one can write nothing readable unless one constantly struggles to efface one's own personality.

　　微妙的东西总是能恰如其分地在空气里展开均衡匀称的爆发力。

　　他伸了伸懒腰，整理了一下衣领，望了一眼窗外，初春三月里的卡斯塔利的清晨，静谧得仿佛是一个世界全部的模样。

　　偶尔有鸟儿忽地停在了他的窗台上，那儿放着品钦特意准备的面包屑。

　　此时，复苏的气息里仍夹杂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冬天的凉意，冰冷的东西里，似有火焰般的物质在蓄势待发，或是一个锋利的影子，它惊人的规律性将会过于完美，以至于不能被再次召来受审。

　　他的身体和思绪在此时产生了更为亲密的一致性，他穿上皮鞋，套上军绿色的外套，在把桌上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咖啡喝完之后，离开了住处。

　　这于他而言是难得的假期。

　　他走过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河，它是没有名字的。没有人给它取过名字，将来也不会有人给它取名字，可它还是照常欢快地随着自己的节拍流淌着，冬天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面，用冷色调的外套包裹住自己温暖的天性；夏天里又焕发得像个十七岁的阿根廷姑娘，渴望着站在岸边的一棵棵树快些把花瓣投进她的怀里，好让她为自己做上无数温柔的花环，以吸引小伙子的目光。

　　罗密欧不会因为不叫罗密欧而失去了朱丽叶的爱慕，本质的东西，用肉眼是看不见的。

　　品钦的脑海里此时没有任何重要的事情，可这样的时刻，却令他感到自在又隆重。他眼前的所有事物都是那么平淡，却都显现出奇迹一般令人惊叹的和谐性，从前一直以为深刻的东西必然是以晦涩难懂的形式显现出来的，可是果真如此吗? 如果真是这样，眼前的河流所流动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它直面而来的清晰力，恰恰是被晦涩化的哲理所无法企及的高尚。

　　语言能否完全表尽心中所想?那无形的思绪以怎么样的姿态与文字接触才能达到最佳的表达效果?怎么样阐述才能完全使所想之物清晰化?

　　当我们直奔主题地去刻意叠加文字的华丽的时候，真正严谨的人，却在不断试图探寻到底以何种文法才能真正把那潜伏在悬崖深处的亮光挖掘出来。

　　先有暗处，才能有光；先有光，方能下笔进行降服式的祭奠。

　　意识就这样不断借着品钦所接触的种种进行着火花般的蹦跶，对此时的品钦而言，所有的事情都似乎在无意义的层面上达成了难得的平等感，而同时，又因这种平等感，达成了事事皆是大事的持重感。

　　他的心里获得了自离开帕尔瓦以来头一次最为彻底的解放。

　　在这种与往日卡斯塔利的初春相差不多的平淡之中，最为深刻的体会渐渐在品钦的心里沉淀成结晶，并逐步地自成一体。

　　他感到如释重负，嘴角扬起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