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里斯教授在柏油路上走着，他的灰黑色西装整齐得做着动态的剪影，步伐缓慢、有序、透明。

　　他已经收到了品钦写给他的信，并差人请品钦于今晚七时去他的书房会见他。

　　回到书房的老人把黑色西装外套挂在了棕色的落地衣架上后，瞥了一眼米色墙壁上的圆型挂钟，离七点还有十五分钟，他走到客厅的餐桌旁，拿出一个客用玻璃杯，为即将到来的年轻人倒了一杯水，刚刚放下水壶，门铃就被按响了。

　　“请进。”老人热情地招呼道，“门没锁呢。”

　　品钦推开了白色的拱门，“晚上好，教授。”说着，他将门顺势关上。

　　“离七点还有几分钟，卡斯塔利离这儿还是有一段路的，你一定口渴了吧，给。”老人说着把刚刚倒满水的玻璃杯递给了年轻人，满是慈祥。

　　“谢谢。” 品钦接过水杯，喝了几口水后，他回看了一下正在端详他的老人。

　　“来，孩子，跟我来，做正事的时候到了。”老人见年轻人已经有意识地等候着他的指示，于是便以导人的身份引领着年轻人进入了他那有着黄色灯光照射的昏暗的书房。

　　空气里弥漫着薄荷的清凉。

　　老人书房里的落地窗半开着，有丝丝凉风吹进，迎合着它的律动的，是镶着蕾丝边的朱红色窗帘。

　　在落地窗旁，书橱的左方不远处，摆着一台实木制造的红棕色钢琴，它的线条清晰、流畅得像一匹骏马的光滑的脊背。

　　老人走向书桌，把叠放在桌上的资料书籍整理了一下后，抬头望向正着迷于那架红棕色钢琴的年轻人，“品钦，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来书房见我吗？”老人温和地问道。

　　没等品钦回答，老人继续说道，“请替我把琴盖打开吧。”

　　品钦的那颗长期幽居于暗处的心忽然因老人的这么一句礼貌性的请求而感到了一丝有预言性质的欢悦，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按照老人的指示，把沉甸甸的琴盖慢慢地翻开。一张薄薄的牛皮纸随着琴盖的打开，从琴键上飘落在地。品钦俯身捡起了黄色的牛皮纸，一段字体优美的经文投射进他灰色的瞳孔内：

　　For You are alone are the Holy One, you alone the Lord, you alone the Most High, Jesus Christ, with the Holy Spirit in the glory of God the Father, Amen.

　　“弥撒……安魂曲……莫扎特?!” 思忖了片刻的品钦惊呼道。

　　“没错，”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在信里提到对「极致」的看法，我想，古典乐时期的所有音乐家里，没有谁能比莫扎特更能诠释这种感受了。

　　“莫扎特没有大肆在他的作品里宣泄他所遭受的苦痛，因此，艺术在这里没有任何义务去作为手段来承受不加修饰的意乱情迷，这是由于艺术家没有想过艺术与他本身有割裂的关系，在莫扎特身上，你所看到的是孤注一掷的相互融合，直到化为一体。

　　“生命怎样才算是能够真正地得以展开?品钦，从你的信中看，你完全有能力去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需要提醒你的是，生命力的强度往往和生命力的耐耗性成反比。你的见地非常深刻，但是它同时也具有致命性。想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不稳定的高浓度状态，它在达到极致后所要回归的那个平均点，就越难以掌控。疯狂的人可以十分平静，可是这种类型的平静其实比任何一种平静都要可怕，如果你坚持要走向这一条常人少选的路，去全盘地让自己和「极致」之物结伴而行，那你就要做出常人难以决断的牺牲，要不断地去调试自己灵魂的耐受性，同时，你也要做到让自己越来越靠近黑暗的地方，这种悲哀，就如莫扎特的这部遗作一般，是一碰，就会被灼伤的。”

　　品钦头一次听到面前这个老人喋喋不休地讲出那么多的话，他的双眼一动也不动地盯着那些逐字逐字突出的语句，既感到了悲痛，又如释重负，此时的他已经可以确定，他的猜想是没有错的。眼前的老人，完全懂得他的感受。这种被理解的包容，让品钦感到欣慰极了。

　　“不过，我很高兴，品钦，”老人思忖着，”你的这种容易被热烈的黑暗所吸引的天性竟未被日常生活所磨损。这很好，要知道，其实比这种「极致」悲哀了上千倍的，便是日常生活里最容易被充斥的灰色地带，那里是最为荒芜的地方，哪怕最低等的动植物，也不屑于在那儿扎根繁衍。”

　　帕里斯教授用鼓励与赞赏的眼神看了品钦一眼，继而回归沉默。

　　那个晚上的月亮是十分明净的，它将自己冷淡的光芒投射在了那架红棕色钢琴上，老人此时已望向窗外，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品钦站在老人旁边，未说一句话，然而，他感到自己的内心里有前所未有的祥和，先前的那种不确定的激荡在老人的话语里化成了那洒落在钢琴上的斑驳月光。他的心因即将要享有的苦难和由此展开的无穷尽的生命独有的饱满的张力而获得了片刻的欢愉，在沉默中，老人和年轻人的友谊，恰如其分地衔接在了一起。

　　“我很高兴认识你，孩子。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请不要客气，”临走的时候老人微笑着和品钦说道，“这条路会非常艰难，但是，不出意外的话，你选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