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似乎总是于早上传来,这世上能让品钦感到是噩耗的东西屈指可数,而弗瑞雅的死,恐怕是品钦最意料之外的事。
弗瑞雅死了。所寄来的信满怀歉意地把一个女人身体上的死亡粘合在了一张再轻盈不过的纸上,然而这却似乎是品钦所收到的最沉重的信件。
他站在书桌旁,身体犹如刚刚被海水彻底地浸泡了一遍后再上了岸一样,咸涩、冰凉。
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流泪。
而这似乎是他所流的最真诚也是最虚伪的泪水。
他无法去真切地感受她在死前的所有思绪、所有挣扎,她是怎么样变得越来越透明,直至消失不见的?
她的死使她的身体渐趋微弱了吗?
这种死亡是极其荒谬的,它出自一个曾经与他最亲密无间的异性的身体,但同时它又从远方飘来,期间有一大段的空白早已稀释了最初的热切,偶尔的通信也是彻彻底底的徒劳,他对于她的状况一无所知。
信上说她死于意外事故,可品钦知道,这个意外事故从他自私地扔下了她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播种在她心间了。
一个人能有多坚强,就可以有多脆弱。
灰色的信封里还附上了一张与先前的信纸形成鲜明对比的玫瑰色信纸,白色信纸说,这是死者在出门前,搁在她书桌上的唯一一张写有她字迹的纸片。他捏着这张纸,就像他再一次握住了女人的手,柔软却渐趋透明:
“被爱者生活艰难,而且危机四伏。啊,她们应该超越自己成为爱人者才对。只有爱人者才能高枕无忧,她们不会被怀疑,也不会暴露自己。她们心中的奥秘是完整无缺的,她们像夜莺一样引亢高歌,唱出这浑然一体、永远不会支离破碎的奥秘。她们是在为一个人而悲歌,但整个自然和她们产生了共鸣:这是献给一位永恒者的悲歌。她们急急地向这位弃家出走的浪子追去,却不料刚走几步就超过了他,于是在她们前面的只有上帝了。这正如传奇中的比布莉斯,她追赶考诺斯一直追到吕金。她的心驱使她顺着他的脚印长途跋涉,经过了许多国家,最后终于不支倒地,但是她天性的动能仍是非常强大,她死去的地方出现了一股清泉,急急地向远方流去了。”
“是里尔克。” 品钦喃喃道。
窗外是乌黑一片的白天,品钦想象着她的死亡—
她的死是遥远的,是向上升腾的,是永远无法和地平线接轨的那片只能在真空里漂浮的大海所掀起的黑色浪花。她向着死亡索要生命的奔腾,就好像他向着生命索要死亡的震慑力一样。
弗瑞雅从另一个维度向品钦诉说了自己最后的爱意,她寡言的天性,她最后的舞蹈,她的烈度在她的柔软里被驯服成只有品钦能看懂的文字符号。
可品钦明白,这远远不是促使她走向死亡的全部原因。
因为想象之物很可能恰恰是真相的对立面。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那便是,她仅仅只是意外地死了,没有任何凝结在情感上的力量,她只是死了而已。
而这种惨白的表里合一,这种被抽离了所有意义的空壳似的呈现方式,让品钦有那么一刻感到人类竟也是如此地相近于这个地球上的其他所有动物。
一颗非洲草原上的充满干草气息的猩红色心脏在空气里跳动,旋转,跳动,旋转。
不远处,一只饥肠辘辘的雄狮在窥视着咀嚼青草的瞪羚。
一个人的死亡所带来的影响可以那么重又那么轻,可却又是同等地无法摆脱死亡所特有的污秽的神圣感和荒诞感。同时,这两种看待方式的取舍又是那么地任凭着我们的喜好来做着相应的选择,人类支配起自己辽阔又渺小的生活的这个大脑,已经在其刚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为着我们的苟延残喘运作着它小而精致的诡谲机理。
死亡真的需要一个斩钉截铁的告知来闯入人们的生活以期许相应的震慑力吗?
弗瑞雅的肉体在死亡之前,她的灵魂早已逐步消散在品钦的视野里,这同样是一种死亡。每一个人与每一个人相遇的生,都在离别的那一刻化为乌有的死。
它是随时随地都在上演的人世间的戏码,如果一个人不能深谙其中的规理,如果不能清晰地明白眼前的花儿在最怒放的同时也在最趋向于它的终结,他又怎么会生出对于这怒放的花儿最深厚的怜爱之情呢?
然而,离开了帕尔瓦的品钦自己,却是确确实实的那个让弗瑞雅在每一刻都滑过自己的指尖的人。
这是卑鄙的行为,尤其是对他爱的人而言。
这个罪过,他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他的身体里有着快要溢满的愧疚。对品钦而言,牺牲之物理应取自自身,而非他人,然而这种牺牲里所必然要牵连着的这些曾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儿,他却未能为他们作出周全的考虑。
在卡斯塔利的日子里他达到了最令他振奋的种种突破,它们和弗瑞雅是同等珍贵的。收敛好了这突如其来的苦痛后,他在心里紧紧地抱住了这个早已消失在他指尖上的女人的柔软肢体,男人本性的坚韧与克制,以及他先前逐步习得的战斗力,都使他在一阵虚弱后,为他再度做好了准备,他仍然要继续上路,他什么也不怕了。
梦境,身体,人性\性,我想这是不是你小说里想要思考的问题?接下来和老教授会交谈一些什么?我很期待呢~
回复 @许柏厚: 😊
写得真好,而且还特别用心,看来你读了不少哲学书~
回复 @许柏厚: 啊啊啊!没有啦,不过谢谢老师!!:)
很牛啊!真的棒
回复 @编辑部: 谢谢!
期待男人和女人接下来的故事~加油写吧!
回复 @许柏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