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见

  雨滴越落越急,积水接已近胸口处,眼见就要吞噬鲜活的生命。德雷克忙把外袍撕成带状,把妹妹紧缚在身上,贴着岩壁向上爬。伊戈尔略一犹疑,紧随其后。他爬出洞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德雷克的身影,只有风裳一人安卧在草地上。洞外天气晴朗,阳光暖洋洋照在身上,却驱不散伊戈尔心底的寒意。

  “我们是在比谁利用她更多一点吗?”

  堵在洞口的学生吵嚷起来,就像一尾尾食人鱼叫嚣着要把伊戈尔和风裳拆分入腹。这时的他们自以为正义感满满,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加害者。

  一个好奇地问道:“这不是执政官吗?怎么这时候出现在荒郊野岭呢?还和一个女人一起。”

  另一个人帮腔:“你不知道吗?他已经不是什么执政官了,听说因为私心杀害了四个人呢。这女的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上次我还在食堂看到她和这个杀人犯谈得火热呢。”

  第一个人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这样啊。”

  又一个人疑惑地说道:“杀人犯也能乱跑吗?”说完这句话,他恍若发现新大陆,兴奋地喊道:“一定是这女的帮他逃跑!”

  伊戈尔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他没解释,直接拎起风裳勒住她的脖子:“放我走,否则我杀了她。”

  四人纹丝未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随着风裳脖子上的勒痕变深变红,他们才慌了手脚,要让引导师知道风裳在跟他们组队实战训练的过程中出了事,不死也会脱层皮。引导师负责教授学生咒术理论,在学校中地位颇高,有惩治学生的权限。倒霉的是,他们的引导师偏爱风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妞儿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伊戈尔故作不悦:“先是路上被她撞见,不依不饶地缠斗一番,随后还引来了你们,真是晦气。”

  见四人半信半疑,伊戈尔勾起的眉梢唇角仿佛在笑,细细看去,却无半分笑意。果然,人们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他相信他们最后一定会选择自己选定的答案,自动忽略有疑虑的细枝末节。他附在风裳耳侧,轻轻说道:“我深陷泥潭,再陷得更深一些也无妨,愿你不负,好好活着。”

  人们只能看到冰山露出水面的尖顶,他们往往认为这就是全部真相,但忽视了在水面之下冰山下面那个巨大的三角形底部,那是看不见的。大街小巷写满批判伊戈尔的标语,民众上街游行,舆论一片哗然。长平司向公众致歉,加上警戒,申请量刑。风裳听到这个消息,胡乱套上衣服,急匆匆赶往长平司,要为伊戈尔辩白。

  乔西拦住她,咄咄逼人:“如果你觉得害伊戈尔还不够,尽管去看他。”

  听过来意,乔西长叹:“还看不清形势吗?不管真相如何,他不受严惩,难以平民愤。不管有没有这件事,结果都一样!他不惜毁损名誉把你择得清清白白,别来搅浑水了。”

  风裳认真地看着他:“不知道乔西大人听没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传说时代,少女因偷贵族的法器被判了刑,后来才知道偷法器的是门前神树上栖息的神鸟。这时,少女因名誉受损被喜欢的人退了婚,投河自尽了。希望您不要让执政官,不,伊戈尔成为下一个少女。”

  送走风裳,乔西拿了一大摞文件走进监禁室:“我打算主张流刑。”

  伊戈尔信手翻翻,丢在一旁:“作恶天罚的部分是什么?”

  “废除施咒的能力。”

  施咒能力是最基本的能力,人们宁愿毁损肢体也要保留这项能力,失去施咒能力的人就变成了大众眼中的废人。

  尽管预料到了,伊戈尔还是心底一凉,他张开双臂做出不抵抗的姿势:“来吧。”

  凡事留一线,乔西没有根除伊戈尔的施咒能力,留下了一星半点。伊戈尔的脸色此时白的吓人,原本明亮的眸子亦有些涣散,唇上的咬痕是他委屈的痕迹。

  伊戈尔撑起破败的身躯,把手搭在乔西肩上:“浩劫将近,一切都拜托给你了。”

  乔西用力握住那只手:“保重。”

  长平司申请秘密流刑,没有人知道伊戈尔被流放到了哪里。风裳几次去长平司求见乔西,都被拒之门外。

  伊戈尔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个人。青黑色的天空下兀立着一棵枯死的树,石子和沙土裸露,远处秃山接连成片。伊戈尔不知道这是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这里是他的放逐之地,也可能是他的安眠地。

  路边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尸体,有些死去有些年头了,白骨七零八落,斑斑驳驳。有的才刚刚开始腐烂,破布包裹下的身体散发出恶臭。有的面容清晰可见,似是死去不久。越往前走,看到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伊戈尔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去往撒旦城堡的路上。

  “刺啦”斜地冲出一个小孩,抓过伊戈尔怀里的东西就跑。那小孩穿得破破烂烂的,跟披着一堆破布没什么区别,衣服上脏污的痕迹不知是泥还是鼻涕。伊戈尔没去追,一点不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倒是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他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离奇恐怖的地方。

  破烂褥子杂乱无章地铺在地上,旁边杂七杂八地堆着垃圾。有的人刚从褥子上爬起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有的人盘腿坐在褥子上专心打磨着手里蓝色透明的晶体。他们看到突然出现的伊戈尔,不约而同露出嫉恨的眼神。

  一个长着浓密黑胡子的男人单独坐在一床褥子上,他身下的褥子相比其他要干净一些。他看了伊戈尔一眼,慢慢走过来。

  “到了我的地盘就要守我的规矩。”

  伊戈尔清清脆脆应了声:“凭什么?”

  黑胡子埃里克像听到什么笑话,哈哈大笑,手里的绳子甩出一个花:“他问我凭什么。”

  破褥子上有人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凭我们老大的实力,这里用实力说话。”说完,谄媚地冲黑胡子笑笑。

  伊戈尔捂着隐隐作痛的手腕暗自苦笑,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废人。但他毫不示弱道:“开出你的规矩。”

  埃里克捋着自己的胡子,眼神阴翳:“先给他点苦头尝尝。”

  伊戈尔的直觉告诉他,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必须服软。但他想为自己活一次,一次就好。为了守护良善的世界,他放弃寻找最爱的女孩,费心费力地处理大事小事杂事,不得一日清闲。为了维护世界运行规则,牺牲了名誉、能力和未来。现在的他,除了尊严,一无所有,如果连尊严也失却了,自己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这里是被上帝遗弃的大陆,环境恶劣,食物缺乏,,唯一生存来源是通过加工蓝晶石跟外面的人交换食物,,所得食物由老大埃里克统一分配。伊戈尔发现埃里克的分配并不公平,有人一整天都在做工才能得到少的可怜的口粮,有人整天游手好闲却能山吃海喝。

  伊戈尔没有活可干,自然无物可食。饿了几天的他寄希望于能从土中刨出什么植物的块茎,再不济刨出条虫子也可以。一群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扔下个昏迷不醒的人,齐刷刷如乌鸦般迅速消失。其中一人与伊戈尔擦肩而过,悄悄把一包东西交到他手里,用力握住。这熟悉的手感,是风裳!两手相贴一瞬,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流转。

  伊戈尔打开包裹,简直要泪流满面,是吃的,还是好吃的。他把包裹包好,仔细揣进怀里,低头继续刨。

  躺在地上的人醒了,不管地处何方,张口便骂:“他娘的!长平司就是属黄瓜的,欠拍!老子不就偷看了一眼隔壁小娘子洗澡吗?用得着把老子弄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吗?妈逼,连什么是恶都分不清了,智障!”

  他骂着骂着颓丧下来,耷拉着脑袋跌坐在地上:“索拉该怎么办呢?她还在等我回家。”

  伊戈尔低下头,遮挡住脸上的表情,把握紧的拳慢慢松开。荒野中无人安置的尸体,昨天遇见靠偷抢为生的小男孩,破褥子上打磨晶石半饥不饱的人们一一浮现在伊戈尔脑海里,绕成一个圈,循环往复。他隐约开始怀疑作恶天罚原则实行的合理性。

  “处境再糟糕也要穷凶极恶地活下去,否则路边的白骨就是你的下场。”

  那人抬起头:“你谁啊,要你管。”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还在等你。”

  当头棒喝,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连连向伊戈尔道谢。看着他纯真的眼神,伊戈尔默默叹口气,这样的他要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呢。人之所以会堕落,是因为偶然找到了开启内心邪恶之门的理由。伊戈尔也不知道眼前这双眼睛会不会也变得麻木不仁。

  初到这里,伊戈尔也颓丧过。没有施咒能力的他形同废人,只想最大程度上保全自己,有尊严地死去。他不想看到自己像糠一样,在阴暗中烂作一团,如果这样,还不如干干净净死去。现在,伊戈尔决定以退为进,他一定要知道作恶天罚原则背后的一切,为曾经的自己找到存在的意义。

  伊戈尔去见了埃里克,献上身上的衣服,自己则袒胸漏乳受辱。埃里克依稀记得这双过于倔强的眼睛,他不知道伊戈尔是不是真心臣服,不允许他近身。为了折辱伊戈尔,剥夺了他的名字,派他去做最累的活,每天只允许他舔舐一些食物残渣

  不牵涉到自己的利益,没人会多管闲事。伊戈尔上工的时候,鲜有人为难他,大多数人对他的态度只是冷淡。即使有人责骂他,其他人各自做自己的事情,没人帮腔,他没有遇到过群起而攻之的为难。

  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伊戈尔的思绪,一个孩子正被当众责打,他蜷缩起身子,一声不吭。

  “臭小子,我让你偷,我让你再偷。”

  伊戈尔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他偷你什么了?”

  那人掏出一物炫耀般地对伊戈尔说:“聚灵珠。”

  伊戈尔认出他就是几天前提点过的人,短短几天,不仅学会了欺软怕硬,还学会了污蔑。他的眼神无端让人厌恶。

  “这是我的东西,几天前给了这孩子。倒是你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得到了它呢?”

  那人脸涨得通红:“胡说!你说谁是小偷呢?这孩子说不定就是你指使的。你说是你的,你叫它它应吗?”

  伊戈尔不想再跟他废话,轻轻唤出一声:“小珠。”

  聚灵珠没有如往日一般朝他扑来,没有了施咒能力,从小用到大到珠子也不认得他了。

  那人得意地笑了一声:“想趁火打劫,你还嫩了点。滚一边去,别碍着爷的事。”

  伊戈尔冲上去,把孩子紧紧护在身下,展开身子任他拳打脚踢。

  那人揍累了,狠狠踢了伊戈尔一脚,骂了声:“死狗!”,头也不回地走了。

  伊戈尔爬起身,冷冷扫过围观人群,拉过那孩子就走。

  “斯科特尔。”

  伊戈尔疑惑地看向他:“什么?”

  男孩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我的名字。”

  他又强调:“只告诉你一个人。”

  伊戈尔郑重地应了一声,跟他坦诚道:“我是伊戈尔。”

  这是个引起轩然大波的名字,在伊戈尔生活的地方是这样,在这里更是这样。但男孩只是淡淡应了声,没有追问他什么。

  伊戈尔蹲下和他平视:“为什么要偷东西?”

  “妹妹。”

  小小的脸上写满担忧:“妹妹病了。”

  伊戈尔又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孩歪头想了想:“黑衣人。”

  伊戈尔诱导他:“那你进来之前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没有?”

  男孩重重点头:“我把邻家妹妹弄哭了,怎么哄也哄不好。”

  伊戈尔瞧着他呆萌的样子,哭笑不得。要说这样一个孩子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他是不信的。他拼死维护的规则是造成这孩子离开父母,艰辛讨生活的元凶。作恶天罚成了一种恶行,而他成了帮凶。那他牺牲的意义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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