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玒缓缓抬眼,见通道两边皆有狱卒把守,一名身着华丽锦袍的少年公子快步走到牢门前,一个狱卒早早将牢门打开,此刻谄媚地对那公子道:“请,您请!”
那公子趾高气扬地走到赤玒面前,蹲下来,笑嘻嘻地道:“怎样?牢里的滋味可好受?当初我的承诺还有效,只要你一点头,你马上就能出去,还能入宫做宫廷琴师。”
赤玒唇角牵起一个淡漠的笑,垂下眼去:“陛下何必戴这劳什子,反倒落了下乘。”
魁伊细长眼眸眯起,也露出一个笑,不过怎么看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你知道?”
“草民向来对气息十分敏感,教坊司那一次,草民便知道了。上位者的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神态,还不足以判定陛下的身份,可陛下带的那名侍卫,分明是王爷的气派,能随意驱使王爷的人,他的身份就一目了然了。还有,张口就说可以让人进入禁令森严的宫廷,巫蛊大罪也能轻易解除。这般滔天的权势,在权臣稀少,只有一名王爷的秦国,除了陛下,还会有谁呢?”
“朕果然没看错,”魁伊的神色倏忽变冷,“你在伪装。你以前的不解世事都是装出来的。”
赤玒仍只是淡漠地笑,浑不在意面前是富家公子还是一国之君:“这是自然,陛下。孤身一人,要想从一个孩子长成人,自然要聪明点才行。”他看了魁伊一眼,似是怜悯,“况且,草民也不过是为了有人接纳而高兴罢了。不知陛下能否理解一个独自流浪许久的人,在看见一个可以遮蔽风雨的居所时的狂喜。”
“你的意思?”
“草民从未被人真正接纳过,一个个听见草民是天煞孤星就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她,不躲不避。她说她什么都不怕,即便满天神佛来阻她,她也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我知道的,这世上能和命运相抗的也就只有她了。但陛下,您还不够强,请您也离草民远些吧,省得招了霉运。”
魁伊有些不高兴起来,什么我还“不够强”啊?你是天煞孤星我就不是了?再开口也没了好声气,道:“说吧,朕给你个机会让你临死前说个够!”
赤玒眼中第一次出现温柔的笑意,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对魁伊行礼:“巫蛊乃草民一人所为,请陛下勿再降罪于他人。”
“唔!”魁伊刚要说话,却因这一句猛地止了话头,自己倒被呛得连连咳嗽。
魁伊好容易缓过劲,站起身来,冷笑道:“就冲你这句话,本来是要处你凌迟的,现在改为火刑。”
赤玒再礼:“谢陛下恩典。”
赤玒待魁伊走出,了却了心事一般往土墙上一靠,拿手背掩住双眼,半晌,仍是微翘的唇角旁划过一滴晶莹的水珠。
牢外正是一副晴朗天气,阳光不冷不热,十分适意,魁伊走出,候在外面的柳双成见了,笑道:“为了以防万一,避免那个口信真是飀歌传来的,陛下本来要判他大辟之刑,为何改了主意?”
“此人身在囹圄却不改心神,实在令人钦佩。若我与他无有过节,恐怕会很谈的来。”魁伊避而不答,平淡道。
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兄弟,柳双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中暗道,还好听见这话的是我这个中立派,如果让冥骸听见,非得疯了不可。
“她不会生气?”
“她不会生气。”
魁伊见他特意强调“不会”二字,便侧头问道:“这该如何讲?”
“飀歌她已是将七情六欲尽都抛却了的,这‘七情’中的‘怒’,自然也不会有了。”
“原来是个无情人。”魁伊听罢,惨然一笑,“怪不得。”
晌午刚过,刑场上便立起一根石柱,底部堆上大捆干柴,百姓们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纷纷聚集起来,等着看热闹。
教坊司中,飀歌听过柳双成的话,便一脸漠然地上了楼,没有半点情绪展露。而一众舞伎已是议论纷纷,有说飀歌性子凉薄,自己的人快死了也不去看一眼的,有说赤玒不知是非轻重,偏偏做出巫蛊之事来,好在今上圣明,没有将教坊司一同连坐……如此种种。一时坊中热闹非凡。
浓施脂粉的玉容阴沉着脸不住摇扇,耳中议论声让她十分烦躁,终于,她啪的一声把扇子拍到桌上,厉声道:“人家出了事,就是被千刀万剐也轮不到你们拿来做谈资,况且那飀歌平日里虽然冷冰冰的,却也不曾得罪你们,赤玒更是见人就是笑脸,一口一个姑娘叫得殷勤万分,被你们支使也不曾说过半个不字。老娘养你们可不是来听你们对别人说长道短的,也别把自己当了多高贵的凤凰,整日只知道搬弄唇舌连鹦鹉都算不得,只是个成天叽叽喳喳,聒噪的麻雀罢了!”
众女一时被玉容的疾言厉色吓住,噤若寒蝉。
而白鸾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径直向楼上走去。
“白鸾,你……去干什么?”老鸨见此,犹疑着问。
白鸾转头,平静一笑:“赤玒遭此横祸,白鸾无力相助,只好尽力安慰飀歌姑娘了。”
不一会儿,白鸾走出,体力不支似的扶住栏杆,沉着神态尽失无遗,惶急道:“飗,飀歌她,不见了!”
午时一到,魁伊和柳双成就坐在了监斩的位置,而赤玒被绑着押出大牢,捆在石柱上,一旁的行刑手拿了火把,将干柴点燃。
烧,邪崇。
台下观众们顿时欢呼起来:“烧!烧死他!”
还有人看着赤玒狼狈模样大笑起来:“你看,你们看!他那个样子多可笑啊!”
而赤玒对于外界的一切都充耳不闻。
不是不想听,是已经不能听了。
石柱极冷,贴在身上就像深冬里自己因为好奇去摸的冰,脚下又极热,就像那天,那天——
快走,快走!赤玒!别管我了……我的罪……我的罪……咳……当年是我……我对不住你……别再为我死了……走啊!
母——母亲!
救我!
平日里面目慈和的老妇人,此刻泪流满面,用尽了全身气力,抱起七八岁的小小少年,在烈火焚烧中奔跑,火几乎将她的皮肤尽数灼伤,怀中的孩子却仅仅被燎焦了点头发,她一边跑,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枚成色一般的玉簪,塞进孩子衣襟里:“记着,以后把这个送给你喜欢的人!”
她跑到窗前,把孩子往外用力一扔,还不忘看准了那与屋子隔了一小块空地的,水面宽阔,水却不深的池塘,孩子落入水中,大声哭叫,使尽全身力气拼命划水,向岸边游去,但他刚刚站上坚实的大地,就看见屋子咔嚓一声,竟是被烧塌了一大半。
玉,玉簪……啊,对了,是要送给飀歌的,那天晚上他是这么想的。
可是,后来为什么不记得了?
呵,原来我已经到了能够随便就忘记一件事的年纪了么?
恍惚间,飀歌面容影影绰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飀歌,飀歌!
我爱,我恨!
我爱你一切所有,我悔我优柔寡断!
你不要来,不要来……我不要你见我如此丑态!
我来了。
忽然,一个声音穿越人群嘈杂,径直传进赤玒耳朵,如春雷炸响!
一名白衣女子越过重重人群,身姿美好如乳燕,直奔赤玒而来。
“不——!”赤玒终于从迷乱的幻境里挣脱出少许意识,一见飀歌越众而来,直觉她是来救自己的。
但他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凄厉喊道:“不!不要管我!”
我曾经那么怀疑你,我是天煞孤星,我不值得你来救!
不要,不要再因我而死了!
飀歌瞬息之间已经到了赤玒面前,双手捧起他的脸,强行让他和自己面对面。
赤玒不由睁眼,便撞进了一对浅浅梨涡。
真的是她,不是幻觉。
还……笑了?
一直冷冰冰的飀歌都笑了,自己果然还是已经死了吧。
他的脑子在回忆和现实中不断变幻,已经变得一片混沌,就这样昏昏沉沉地想着。
一只冰冷的手覆上他的双眼,同时额头感觉到似软似硬,好像是飀歌的额头的触感,对方用熟悉的嗓音说道:“莫怕,我来救你了。”
这声音有着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刚入耳,赤玒紧绷的神经便彻底放松了下来,隐约间听见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咬牙切齿道:“一定……要……揍……开花……”
他来不及细想,便昏昏睡去。
飀歌托住昏迷的赤玒的头,转头,动作竟变得如木偶般僵硬。
她站在火堆前,朝着魁伊和柳双成的方向,一笑,艳极。
柳双成目力何其精强,远远看见飀歌的脸,知道她虽双颊漩起梨涡,却是淌下一滴晶莹泪珠。
那泪珠落下,砸在地面上四分五裂。
忽然,异变陡生!以飀歌为中心,一股冰寒之气骤然散开,整个刑场居然开始结冰。
柳双成暗叫不好,身形如虹般掠出,将围观的百姓一个个救出,提到远处,只是这样做仍然太慢,不等他救出全部的人,那冰便要蔓延至人群外围。幸好百姓见刑场结冰,以为是妖邪作祟,纷纷逃离刑场,让柳双成省了不少力气。
当柳双成救出最后一个人,回头一望,眼前情景令他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连指尖都皆尽凉透:飀歌一头青丝竟已作白发,挽发的木簪不知何时滑落,长发曳地,却如活物,无风自动,看来诡异之极。
柳双成从未见过飀歌如此模样,但聪明如他,又如何不知飀歌此时状况反常。他向来谨慎,情况不明之际更加不敢出手,只是在远处观望。
赤玒脚下火焰早已熄灭,整个人也被冰层覆盖,飀歌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赤玒,伸手握住他的脖颈,一捏,赤玒身上冰层便尽数碎裂,这下那只纤纤玉手就直接掐住了赤玒咽喉,但她似乎不愿停歇,一鼓作气要将赤玒捏死。
魁伊远远坐着,神色漠然,柳双成眼中神情变化万千,终于没有出手,手笼袖中,正打算隔岸观火。
飀歌五指缓缓收紧,赤玒的脸因为得不到足够的氧气而变得发青,眉头皱起。
飀歌的唇复又弯起,却是展开了一个恶魔的微笑。
“住手!”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厉喝,与此同时,已是被火烧成焦炭的木柴忽如枯木逢春一般迅速返青,长出碗口粗的粗壮枝桠,架住飀歌,让她动弹不得。
飀歌两条柳眉一皱,平白生出一股骇人戾气,两只纤细手掌分别抓住树枝,玉臂一拧,那树枝便如竹筷般断裂。
待她摧枯拉朽般地清除了障碍,赤玒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