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妹子是四川人。象所有蜀人嗜好的朝天椒一样,她也标配着火辣辣的个性和爽脆的大嗓门,细眉细眼高颧骨,皮肤不愧经过巴山蜀水的熏陶滋养,又白又腻。
说是四川人,却除了重庆旁边一个小县城---她的家乡外,就没去过别的地方。二十年前,年方二十、刚结婚的她来到上海打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二十年间,她接连生了一儿一女,辗转于饭店、菜场和医院,做服务员、菜贩子和护理员,日以继夜,没有双休日,甚至没有节假日,为的是多攒些钱回家盖房子,供儿子、女儿生活读书。
辣妹子常常翻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同事看,指着街边那幢三层小楼,眼里流露着自豪,声音也高了三分:“这是我砌的房子!”意思是她打工的辛苦钱,汇回老家,才能盖这样气派的楼房。
家乡好山好水好风景,可惜“不得钱”,却养育了辣妹子结实的体格,她的父母,甚至祖父母都身体康健。乡下七八十岁老人还整日下地干活。这里面也有深深的无奈。年轻人都早早离家讨生活去了,家里尽管起了新楼,只留守着老人和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空荡荡的。辣妹子很孝顺,每回回家,除了将省吃俭用攒起来的钱交给父母,还抢着做家务活、挑水种地。匆匆忙忙一周,连去县城转转的时间也没有,有时要去办事,还要找人问路,被街坊邻居嘲笑她不是当地人。家里老人过寿辰,辣妹子都会请假回家,出钱请到乡下演出的草台班子,办寿宴,拍Tv,刻成光盘分给亲朋好友,面上特有光,还带回上海放给同事看。镜头里老人精神矍铄,大大小小一大家子围坐着吃喝谈笑,热闹又开心;穿红戴绿的“演员”们在临时搭起的简易舞台上卖力说笑唱歌,小孩子在台上台下穿梭游戏,虽然滑稽,却也洋溢着浓浓的乡土人情。
辣妹子的老公在上海一家饭店打工,做厨师,和在医院做护理员的老婆过着虽相距不远,却劳燕分飞的日子。每周有一两次,他会在下班后坐公交车来医院看她,带些饭店剩下的菜肴。与爽朗的辣妹子不同,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见到熟人都不大好意思打招呼。
辣妹子做事也像她的性格,干净利落。同事们都喜欢跟她搭班。她决不会留尾巴给别人,还常常热心帮忙做份外事,人又活络,知道看眼色说话行事,哄得医生、护士和病人、家属都喜欢她,经常送些好吃好穿的给她,她也欣然接受。
最近几年,辣妹子时常觉得闹心。按说子女都长大了,要操心的事也少了。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由于缺乏父母陪伴管教,她的一双儿女初中毕业不久就辍学了,家里年迈的爷爷奶奶管不住孙子孙女。儿子更是没日没夜沉溺于游戏房,爷爷常常跑遍整个小镇也找不到他,只好打电话向他妈求助。远水救不了近火,辣妹子这边听着电话,心里只能干着急。女儿本来已经上了个学电脑技术的中专,但身体抵抗力差,三天两头发热,学校老师也打电话给辣妹子,她只能拜托老乡带孩子看病。女儿不久也自己辍学了。辣妹子无奈,只好帮兄妹两买好火车票,接他们一起来上海。少年少女甚至比父母当年年纪更小,就来到大都市,开始打工生涯。
生活仿佛兜了个圈子,回到了老路。子女重复父母当年的生活,在饭店、超市里做服务员。与父母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不同,他们成长于更加开放的时代,虽然从小缺乏父母陪伴关爱,却也不愁吃穿。对于打工时受的委屈,他们更加不愿忍耐,不开心了就跳槽。一个工作甚至干不了十天半个月。儿子象爸爸一样沉默寡言,但脾气不小。一次,在工作中,因为不想干份外事,与年长工人起了冲突,抄起家伙就要往对方头上招呼,幸亏被别人拦下;换地方做保安,又染上抽烟恶习,夜班下班不回宿舍休息,泡网吧打游戏。女儿没满十八岁,就与饭店里一同打工的大她五六岁的小伙子谈起了恋爱,还差点与对方私奔,被辣妹子与老公请了假从火车站追回来。辣妹子焦头烂额,唉声叹气。感叹:“还是小时候好带呀!只要给他们吃饱穿暖就好了!小时候多招人喜欢,个子小小的,还会帮我做事呢!唉,现在就知道闯祸!”同事们也爱莫能助,只好一遍遍安慰她:青春期的孩子叛逆,最难弄,等再长大一点,会好的。辣妹子垂下头,神情焦虑憔悴。
后来,儿子私下跟辣妹子说:“早知道上班那么苦,还不如读书呢!”又跑去学开车,想做司机,催着辣妹子买车。辣妹子怕他的暴脾气又闯祸,坚决不同意,他一气之下跑到别的城市打工。一个亲戚见到他暴瘦的模样,带他去看病,诊断是甲亢。于是,辣妹子又请假回去带他上大医院求医问药,安顿他在家里调养身体。女儿也想学美容美甲,想着今后开自己的美甲店。
辣妹子总算歇了一口气。儿女刚刚有些定心,家里老人出事了。年逾九十的奶奶摔了一跤,股骨颈骨折,躺在床上就再也没起来过。等辣妹子有空回去看她时,她已经瘦成皮包骨,双腿肌肉也萎缩了,躺在破席子上,苍蝇围绕着凳子上的一碗残羹剩饭嗡嗡响。奶奶的一个儿媳妇试图阻拦辣妹子进屋,抢去她要给奶奶穿的新袜子,“她用不了,有口饭吃就得了。”辣妹子看着蜷缩在床上的老人,一行泪垂下来。录像里奶奶八十大寿时的精神模样还在眼前。辣妹子回来说给同事听,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怎能如此虐待老人;辣妹子回答这种事在农村很普遍,因为老人多数没有医保和退休工资,生病丧失劳动力不说,看病又要花钱,子女还要照顾孩子,不想花费精力金钱在老人身上,任其自生自灭。象辣妹子这样心疼老人的,在当地已被视为异类,只是她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令辣妹子头疼的是儿女的婚事。农村人结婚早,之前给儿子说过对象,谁知儿子心思不在上头,任性劲儿一发作,气走了姑娘。以后也相过几回亲,都不成。这么耽搁下来,转眼二十多了,在乡下算是大龄了,说亲的人也少了。不过比起儿子,辣妹子更担心女儿。她不想女儿找个异乡人,嫁到比家乡更穷的地方去,她吃够了穷的苦。可女儿还小,贪玩,未必懂得其中的辛酸。
辣妹子就这样,象这大都市里无数的打工族一样,挣扎求生;身后的家庭,却逐渐分崩离析。但愿他们能找到一条出路,摆脱这宿命般的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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