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嶂悠悠峰如波,一山乌云一山晴。东行的路途每次都会让相繇满是感慨,不过每次他都是那么渴望,那么久以来,只有这件事他绝不悔恨。
相繇在一处断崖顶停下了,如天刀竖劈而下,赭白色翻滚的汹涌在崖间,难得才看的见断崖上长出的横木残枝,他屏气凝神,轻盈一跃,化作群鸦飞翔,掠过岩壁,在压抑的云雾之中飞了好一会儿,在一处落脚点又变回人样。郁郁葱葱的灌木挡在身前,他把手伸入灌木之中,寻找到了那一寸锁眼,灌木像是时光倒流,叶子慢慢变小,最后缩回树枝里,枝干由粗变细,从枝端向回收缩,钻入石缝中,最后,一条天然的洞穴映入眼帘。
萤石做的火炬通往洞穴深处,相繇顺着铺陈的石梯一路走去,刺鼻而熟悉的药味越来越浓,让他感伤,让他兴奋。洞底是一块开阔的地方,四周摆放着木柜,上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瓶罐,洞底雕刻有一只收尾相连的红龙,红龙围绕之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床铺。相繇径直来到中央的床铺,上面躺着一个年轻人,面无表情,血色难觅,和死人无二。
相繇颤抖的手抓起他,枯掌在年轻人的手背擦拭,动作极其缓慢,生怕自己的老茧皱纹弄疼他。一串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木柜之后传来,相繇轻轻放下年轻人的手,又爱惜的抚摸一边,才转过身去正对这个蓬头垢面,却随身挂着无数个小药罐的老翁,老翁佝偻着走了近来,眯着红色的瞳孔上下打量相繇,弯腰鞠躬。
“大人,许久未见,似乎苍老多了。”
“何处此言?”
“人啊,越老越容易流泪啊,就像我药翁一样,哈哈。”
相繇拉低罩帽,在脸庞摸了两下,“不用你多事。”接着把近三个月拿到的三根续魂香放到药翁手中。
药翁稳健的接在手上,放在鼻尖嗅着,陶醉的神情仿佛置身飘浮空中,完全沉浸在其中,“每次嗅到此物,我都能感觉出来制作这东西的人,一定是个婉约温柔的人儿。”
相繇鼻息一声,自己都没见过何况久居深谷的人?每次都是血鸦王给的,和药翁口中的婉约温柔一点也不沾边。
相繇不想在看药翁自我陶醉和幻想的神情,黑色的披风画了一个圆,朝着石梯迈步而去。
“大人,好不容易来此一次,不多呆一会?”
“和你,恐怕没什么好说的。”
“哈哈,我倒是想和大人您聊聊,”药翁步履蹒跚,身上系着的药罐也发出叮铃的声响,窜到了相繇身旁,“我孙女,她还好吗?”
相繇侧眼俯瞰药翁,拉低自己的罩帽,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好,您别忘了我这个小小的请求就好。”药翁干裂的嘴唇露出笑容,憨实而木讷,缺失的牙齿一览无余。
“你想见她,也得先让我儿子见到我。”相繇指着卧床的年轻人,已是惊起胸中的波涛,不知流出的老泪是激动还是哀伤。
“我可从来都是想见着我的小孙女的,”药翁毫无惧色地大笑,食指和中指从系在胸口的那个药罐之中抹下一层粉末,又用拇指摩擦着,“只不过啊,只不过啊,是在梦中。”
相繇屏住了呼吸,他再清楚不过这粉末了,比起药翁,他的夫人才是用此物的上乘者,“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玩意的。”
“可有时候,你确实得靠这个才能记起某些东西,不是吗?”药翁把手抬得更高了,几乎快触碰到相繇的鼻尖。
相繇看了一眼床铺,不知道还要熬多久才能唤醒相焱。再看看药翁的神情,似乎在说:只要你吸一口气,就能唤醒他了。相繇感受到两只健硕的手,死死抓着他的心往两边拉扯。他依旧屏住呼吸,憋得脸色铁青,僵持犹豫了好一会儿,仿佛看见相焱从床头爬起,看着他,朝他微笑。
相繇闭上双眼,深深的吸了一下。
幻世
四处都成了废墟,帐篷上余留着未燃尽的火焰,“夜雀”搜寻着每一个隐秘的地方,而士卒着押送着成群结队的红瞳人,把他们带到不远处燃着火的大坑前,谁都知道,至此,世上再无红龙族了,他们会为自己犯下的罪行负责到底。他看着这样的场景,五味杂陈,就连红龙灭族也不能让他提起一丝丝快乐。
几个黑袍“夜雀”来到他的跟前,神色凝重。
“什么事。”
“回禀大人,请随我们来,”黑袍人动作极其不安,接着低语道:“我们找到相焱公子了。”
相繇仰天叹息,想着如今至少能让孩子尸体回乡安葬,也不失一件坏事。随后,他跟随着来到一处硕大的帐篷前,围了一圈“夜雀”,他也没想到副官为何这样谨慎,这座帐篷的规模恐怕只比红龙族族长的要小些,但在帐篷的外延就能闻到刺鼻的药味。
他穿过帐篷,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纯白的床铺,上面躺着他日思夜想的人。
相繇记不起自己走到相焱身边花了多久时间,那太久了,太煎熬了。听不到周围发出的声响。他的儿子躺在那儿,面无血色。
他触摸着相焱,完完全全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直到听见一旁一个女孩的啜泣声后,他的眼中闪烁的怒火喷涌而出,朝着身旁的“夜雀”咆哮着:“为什么还有活人在!为什么!”
“大人。”一旁的黑袍者低声呼喊。
“杀了她!”相繇只用更加愤怒额眼神看向“夜雀”,也看向女孩,她被一个邋遢不堪的老人抱在怀中。
“大人,相焱公子没有死。”黑袍者费了很大的勇气才向相繇开口说道。
相繇抓住黑袍者的衣领,“你说什么!”
“相焱公子,没有死,”黑袍者抓者相繇的手,只能低声喘息,“公子他,还有脉搏的。”
相繇松开手,将信将疑的把耳朵贴在相焱的胸口。
砰——砰——砰——
相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继续听了好久,确认心跳声是从自己儿子的胸口发出的,虽然微弱,缓慢,但确确实实是在相焱的胸口发出的,相繇第一次觉得这样单调的声音是那么动听,那么美妙。
“是什么回事?”他站起身,把唯一的希望投向一旁那个面无惧色的老翁。
“你觉得呢?”
“我没空和你猜谜。”相繇捏着黑晶,瞬间变成了匕首,已经割下了一撮老翁的黑发。
“那你有空看你儿子死了?不过他也只死了一半而已,哈哈。”
相繇哑口无言,收回黑刃,“告诉我怎么做,你的命可以留。”
“你们已经快要屠完我族,何必又在乎我一个?”老翁吐息平稳,但始终没放开那个小女孩。
相繇刷的一下跪在老翁跟前,完全不顾及身旁站着那么多的“夜雀”,“老先生,求求你了,只要能救活我儿子。”
老翁眨了眨红色瞳孔,同样看着相繇,“那么这位大人,你能救救我孙女吗?”
相繇看着周围的“夜雀”和士兵,也看出他们眼神中的异样,相繇邪魅一笑,化成一缕黑烟,在屋中划出一道圆,接着又回到原处,“当然可以。”话音刚落,帐篷之中的“夜雀”和士兵纷纷倒地,像是狂风刮过的枯枝。
“救活我儿,就让你们活。”
“哈哈,日曜七年,月华七载,聚魂凝魄,方能重生。”
“臭老头,你耍我!”相繇咬牙切齿,往前一步,刀刃就能割破老翁的喉咙。
“我是在耍你?或是你要你儿子死?”
相繇拉低罩帽,把面孔隐藏在黑夜之中,愤恨的挥刀砍向药翁,“你果然在耍我。”
药翁聚开双手,表明自己毫无恶意。
“干嘛给我看这个?”
“日曜七年,月华七载,”药翁拿出刚刚到手的续魂香,在鼻头陶醉的呼吸,继续呢喃,“聚魂凝魄,方能重生。”
相繇收回黑刃,仔细思索一番,恍然大悟般,暗淡的罩帽下,双眼流出满是期望的表情。
“这三块聚魂灵药,是最后四个月的量了,只要一块就大功告成了。”药翁似乎比相繇还期待那一刻的到来,眼神里充满着无比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