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柳双成从寝宫外跑进来,“我一直守在外面等您回来,可想不到她居然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把您带回寝宫……陛下?”
柳双成喋喋不休说得正高兴,却发现魁伊神色忧郁,好像在担心什么。
“陛下?陛下?”
“我……”魁伊想起飀歌拉住他的手那一幕,不仅没有感到欣喜,反而觉得一阵阵地发冷——那时他的诅咒还没有被压制,她,她……
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自己就得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要往好的地方去想,是吧魁伊?或许她戴了外表看不出来的手套?或许她有办法在接触到诅咒的时候阻止它对她自己起作用?或许她在诅咒蔓延到身上的时候有办法解除?啊,对了,她是知道我身上有这个诅咒的,她不可能主动寻死对不对?所以她一定有办法的,她一定不会死!
魁伊心乱如麻,他不希望飀歌死,不仅是因为他对飀歌有着那么一点暧昧的感情,飀歌还可能掌握着冷刿的消息,更是缘于他不想再有人因为他,因为这个诅咒莫名其妙地死去。
柳双成以为魁伊是刚刚摆脱诅咒的纠缠,正为以后的生活烦恼呢,也不愿再打扰他,禀告一声后便退下了。
飀歌一个幽灵也似,飘飘荡荡地从窗户进了房间,却发现赤玒已在门外敲了半天门。
“飀歌姑娘,你在么?出来吃月饼吧,玉容姐和白鸾姐姐特地给你留的。”就像是害怕声音太大惹飀歌生气,赤玒的声音怯怯的。
飀歌本已疲乏至极,却也不好回绝。她在屋里应了一声,便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赤玒端着一盘月饼站在门外,脸上带着腼腆的笑。
“进来吧。”飀歌点起一支蜡烛,使赤玒不至于在房间里行走时摔倒,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你要赏月吗?”
“啊?”赤玒张大了嘴。
赏月?赤玒倒是很喜欢,但考虑到飀歌的情况,他决定还是别去戳人家的伤疤了。所以也就没提。
可现在飀歌自己提出要赏月,别的不说,这难道不是她接受自己的一个讯号吗?
所以,在飀歌再一次点头确认后,赤玒高兴地放下盘子,要去准备赏月的食物和桌凳。
“等等。”飀歌伸手,极为精准地拉住了赤玒的袖子,“别去打扰她们。”
赤玒何等聪敏,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听出飀歌的意思:这时候去找这些东西必定要撞上教坊司中的那帮子乌眼鸡,说不定还要为场地争执一番。飀歌向来不合群,作为飀歌的“走狗”的赤玒也少不得会被甩脸子,何必上赶着去找不痛快?
“可,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今天就玩个新鲜的。”飀歌牵起赤玒的手,走向窗边。
赤玒刚握住飀歌的手时,只觉得她的手分外柔软,只是体温冰冷,忍不住又握了握那只手,想把它捂热。
对了,我上次来到这个房间时,好像也想用自己的温度来融化什么东西,但他又不记得了。
他忘记了很多,他的过去,他的力量,甚至前一天晚上发生了什么,都被全然遗忘掉了。
你还记得什么?
我喜欢她。
很好……
赤玒沉浸在这种感觉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比久远更为古早的时代,竟飘飘然起来。
飀歌显然注意到了赤玒的异状,暗叹一声:“我本来还想下手轻些,如今看来你与他仍是不曾彻底分离,那我又何必心存怜悯。”
接着也不管赤玒是否会摔倒,纵身便向窗外一跃。
赤玒毫无防备之中被大力一扯,不由打了个踉跄,下意识地跟着跳上窗台。
因此,忽略了有什么从身体里飞速流逝的古怪。
“哇……”赤玒被飀歌带着跳上了房顶,这里视野开阔,凉风拂面,确实比在院子里赏月好上许多,只是那些吃食却不好拿上来,他却还是准备回房间去取。
飀歌袖子一拂,方才赤玒端进来的那盘月饼就已经规规矩矩地摆在屋顶正脊上了,还附带一壶酒和两个酒杯。
想必是飀歌趁赤玒不注意装进袖子里的吧。
诶,不对,就算在袖子里月饼能摆得整整齐齐的吧,可那酒是怎么做到不洒出来的呢?
赤玒刚想质疑这一不合逻辑的事实,就听得飀歌道:“过来一起吃吧。”
一听这话,赤玒立刻忘了什么合理不合理,颠颠地跑过去吃月饼了。
飀歌取过一只酒杯,斟满酒递给赤玒,自己再倒一杯,仰首一饮而尽。
赤玒原本正吭哧吭哧地啃月饼,见飀歌递了酒来,毫无饮酒经验的他便也学着飀歌的样子一仰脖,然后……猛烈地咳了起来。
飀歌微微弯起唇角,可惜赤玒咳得正欢,没看见。她放下酒杯给赤玒拍背,轻声道:“我看不见月亮,但我还是喜欢晚上到这里来坐一坐,我喜欢这里阔大,我喜欢这里清风。没有逼仄的墙壁和房顶,我是自由的。”
赤玒咳得泪眼朦胧中听见这一段飀歌对自己的剖白,隐约觉得这是在对他说又不是在对他说。尽管如此,他却能深切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悲意,与一丝——祈求。
很奇怪。
赤玒止住了咳嗽,抓住手里的月饼默然不语。
他感受到了虚假。
这是他天生的能力,他生来就感受得到对方的所思所想,他们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但这种能力对他来说太可怕了,一个没有任何遮掩的世界,真假虚实完全暴露在他面前的世界,不仅让他见识够了这世界的无情与虚伪,还让他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幸而这能力并不是完全不可控的,当他第一次因为听见了同龄的玩伴的“你这个不知哪来的野种”的心声而哭泣后,就再也没有主动去使用它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因此而受伤,在对能力控制还不熟悉的年纪,他偶尔会看见或听见别人的想法,并且没有一次是对他怀有善意的。
这一切种种,让他在即使使用这能力对他有大用的场合下也坚决不使用它,这不仅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他人的一种庇护。
虽然他并不明白这一点。
而现在,他在没有主动地去探知,却感应到了虚假,他知道,这是在自己情绪极度不稳定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情况。
他知道,这表明他对现实的不信任。
而这虚假并不是着眼于飀歌的话的内容,而是那话中的悲。
这种悲让他觉得不舒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感,这样,木然而又虚浮的情感。如果硬要形容的话,大概就像一个木头人偶强行要流出眼泪吧。
他试图去安慰飀歌,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开不了口,仿佛那夺去她的自由的罪孽是他所犯下的,并为此感到羞愧。
“赤玒,你怎么不说话?你没听到吗?”
“啊?”赤玒惊惶地抬起头。
“我问你,你喜欢这里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月光下飀歌的面孔好像温柔了一点。
但只用这一点,就足以使人心动了。
“嗯,我喜欢。”他想给飀歌一个真诚的笑容,但他失败了,只能交出一份勉强的笑容敷衍了事。
无论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做到完美,没办法从心底里、用自己的意志真正地展开一个笑。他不知何时也戴上了假面吗?还是他已经在长久的伪装中已经丢失了这种情感吗?
赤玒不是没有绝望过,在得知别人其实对自己怀有恶意时,在蜷缩于墙角又冷又饿,几乎快要死掉时。但他从来、从来没有一次绝望到想要杀死自己。
变成了伤害自己最深的那样虚伪的人,这对他来说才是最恐怖的。
飀歌温柔地揽过他的头:“你会变成最真实、最诚恳的至诚之人的。”
赤玒抬头,看向飀歌。
“我承诺。”
“咦?”蹲在向国皇宫用来镇压邪崇的巨大瑞兽头上的冥骸本来正饶有兴趣地把月饼掰成碎块,月饼残渣簌簌落下。忽然抬头,接着委屈地向星袖抱怨:“二哥你看,好过分啊,小妹她都给四弟承诺了,我们是不是更加没机会了啊。”
“什么机会不机会,若不是你强拉我来,我根本不会管这件事。”星袖饮下一盏七宝茶,“继承人如何,首脑又如何,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二弟如此豁达,实在令愚兄我佩服万分。”柳双成从草丛中走出,面带笑意。
“大哥是在嘲讽我么?”星袖眼一横,飞过去一个死鱼眼版的眼刀子。
“老哥我可是在夸你啊,二弟。而且在我看来四弟并不值得羡慕,小妹的计划里指不定藏着什么幺蛾子呢。”
“她不会骗我们的。”良久,星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
“我并不是说她骗我们,很多时候没有一句假话也能坑人。但小妹的想法连我都猜不透,预防也就无从谈起。”
冥骸眼睛咕噜噜一转,显然对柳双成的说辞不以为然。他语带揶揄道:“那你倒说说,什么地方不对劲?”
柳双成不紧不慢:“我原本也是信她的,可她一系列的举动让我觉得实在古怪。
“第一,既是试炼,为何要将犯下大罪,被判封入罗预山,永世不得解放的帕拉放出?为何要将自己的魂魄打碎成三片?对她自己未免也太狠了。
“第二,以往我为防止四弟直接面对我的杀气而触动封印,一向只派杀手暗杀他,但都无功而返。据杀手回报,他生活极为艰难,几度要靠乞讨过活。而我见过化名赤玒的四弟两次,第一次走得急,没有意识到是他,只知道此人十分小心翼翼,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第二次见他,他身上气息大变,竟有几分诡异,像是被谁强行引动心神,虽然仍有戒备,却对小妹全身心地信任与依赖,除人为手段外,应该有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对被接纳十分渴望的缘故。非常令人疑惑。
“如果这仅仅是一场针对选拔继承人的试炼,为何要折磨自己,还要给他安排一个孤苦的童年?好好地给他一个龙傲天的身份不也能见识人世吗?依我看,她是假借试炼之名,要达到什么目的。”
“大哥,”冥骸一边把月饼的残骸抹在瑞兽头顶,一边道,“你想得太多了,知道人间疾苦也是一种试炼啊。”
“也对,大概真是我思虑过度了吧。”柳双成刚要反驳,却蓦然沉默,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可触及的东西,他的直觉警告他——不要碰!
最终他服了软,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