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谈妥后,冥骸坐在屋顶上,正支颐望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儿,细白手指敲打着瓦片。忽然,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转过头,平静地说:“别躲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星袖轻轻踩过屋瓦,来到冥骸身边坐下,问道:“怎么不去睡?那个皇帝早已给你安排了房间,人的身体是很脆弱的,稍不注意就会变得破破烂烂了。”
“我在想,那个家伙。”
“哪个?你说清楚。”
“那天,有个穿黑斗篷的家伙——就像我这样——来找她,两个人谈了很久,净是些打哑谜的话,说什么怜惜众生啊,什么逆命而行啊,言谈之中倒有求她实现愿望的意思。我一听,好奇心就压不住了,就想看看什么人如此胆大敢要她实现愿望,没想到那斗篷奇异得很,连气息也漏不出一丝,我想尽了办法,却连他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碍于她在场,我也不敢造次,于是就此罢休。没想到,这家伙来了之后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先是她说她快死了,非要让四弟做继承人,还要搞什么历练,接着罗预山被碾成粉末,撒得到处都是,然后那个黑斗篷就捧着她的‘碎片’来说她要进入轮回,我越想越不对劲——”
“——你就找了我和你一起一探究竟,顺便争夺继承人?”星袖接口道,面上平静无波。
冥骸挠挠头,嘿嘿讪笑几声,也不反驳,算是默认。
星袖也不再计较,抬头望着天边那一线鱼肚白,新的太阳正在地平线下酝酿:“冥骸,你看这个国家的气数如何?”
“气数?”冥骸一声冷笑,不屑之情溢于言表,“这样的国家还有何气数可言?皇帝胆小怕事,偏偏野心勃勃,想要开疆拓土却又因为害怕遭到反击而不敢出兵,最后竟想出拿十万人叩开度雁关的昏着,这下国内防御空虚,更加害怕别国入侵了。不过——”冥骸唇角带笑,妖瞳里朝霞慢慢沉淀为疯狂的血腥,席卷成焚毁一切的红莲业火,“这样的话,这个皇帝也就更好拿捏了。”
“请陛下带上一千人马,寻个空旷之处。”星袖立在朝堂之上,并不跪拜,只拱手道。
止莱略一犹疑,但一看见冥骸寒光闪闪的瞳眸,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好,来人,传朕旨意,召集一千人马,即刻前往演武场!”
文武百官听了这话,互相看看,最终垂下头去,不发一言。
演武场上,止莱带了几名朝中有名有姓的将军,他们面前,一千士兵排成方阵,铠甲锃亮,兵器锋利,好不气派,还时不时喊上几句口号,以壮军威。
星袖笼起袖子,恹恹欲睡地站着,视这一千人于无物,而冥骸,则在自己的口袋里翻找,好半天才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虎符。
止莱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兵士如此威风,转头问:“两位先生,朕的兵,如何呀?”
星袖仍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冥骸把虎符对着阳光看了又看,就是不抬起眼皮看一眼止莱或那些士兵,末了,才淡淡地说一句:“败军之相。”
止莱脸色瞬间铁青,狠狠盯住冥骸,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阴鸷之色。
似乎是感受到了二人的情绪,星袖掀起眼皮看看,又放下眼皮,走到二人之间,对着世莱躬身行礼:“舍弟愚昧无知,请陛下原谅。”
世莱脸色稍稍缓和,哼了一声之后就不再盯着冥骸,但眼中仍有怨愤。
星袖疲倦地转身,向冥骸身后走去,二人错身之际,星袖低低地嘟囔道:“少惹麻烦,我不想再处理。”
虽然这声音低得连风都不一定能听清,冥骸却将此语收入耳中。
随后,他甜甜地笑了。
冥骸本就生得精致,再一笑,直令人觉得这是夺魂摄魄的妖孽。而这妖孽,伸出细弱苍白的手指,将那看起来坚不可摧的虎符慢慢碾成了粉末。
那黑色粉末从冥骸苍白手指间簌簌落下,却不随风飘散,而是聚成一座黑色小门。
这门迎风见长,须臾之间就变成好几丈高,如同一个巨人矗立在那里,气势迫人,只望一眼就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那门缓缓开启,发出厚重石门才会有的沉重轰鸣,一只和冥骸一样死白的手伸了出来,抓住门的边缘,随后,一个身着普通布衣的年青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落地站定。
他虽然装束普通,却掩不住那一身的滔天煞气与骇人气势,但更令人瞩目的是他的面孔——死人的惨白也掩不住的极致的俊美——那是最精致的艺术品,一个雕塑家所能创造出的巅峰之作。
刚一落地,他就恭敬地单膝跪地,在纤细的少年面前显得无比卑微。
所有人都为这新出现的男子而震惊,冥骸则饶有兴趣地看这些心思各异的人,而星袖仍是睡眼朦胧。
巨门仍未完全开启,从中接二连三地走出相似的男子,他们无一例外的俊美逼人,也都一言不发,落地之后,就极其自然的跪下,不敢有丝毫不敬。
在第九百九十九个男子从漩涡里出现并跪下之后,巨门终于彻底打开,而展开到极致之后,此门崩碎。
这些男子面向冥骸,最先出现的那一个大声道:“罗缑族摩鸿,奉主人之命,率九百九十八名族人,共九百九十九名罗缑族人,前来助战。”
“快起来快起来,”冥骸笑容满面地去扶,“不要那么谦虚嘛,这次你们是主力哦。”冥骸说完,又借着俯下身子的机会,附在摩鸿耳边轻轻地说:“你要是敢胡乱说话,就教你好看。”
“是。”摩鸿像是没有听到,中规中矩地回答道。
“那么,”冥骸直起身子,扬眉一笑,“目标,度雁关!”
教坊司里,飗歌端坐琴前,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
吱呀一声,是赤玒推门进来:“飗歌姑娘,您叫我有事吗?”
“我问你,人情世故,你可懂得?”
“……懂得。”
“也对。既然如此,那就省事得多了。你为何会成为人们口中的‘天煞孤星’,你是否知道?”
“不知道。”
“你仔细想想,第一个‘因你而死’的人死前,你是否说过‘这个人应该去死’的话?”
“这……”赤玒语带犹疑,似乎不愿讲出。
“你若一直逃避,就永远别想知道真相。”
就这样淡淡的一句话,让赤玒开了口。
“那个收养我的婆婆,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山贼的女儿,被山贼头子千般宠爱地养大,却一直待字闺中,原因是她心气太高,周围适龄的男子,全都与贼寇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她都看不上,直到有一天,一个商队路过此地,他们照例向那个商队索要买路钱,商队中有一名担任账房的书生,谈吐有礼,不卑不亢,她一下就喜欢上了,就对山贼头子说:‘我要他。’山贼头子立刻向商队提出条件,只要给出那个书生,就放他们走,商队很爽快地答应,交出账房之后马上就走了。回到山寨,山贼们就开始张灯结彩,书生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大声喊道:‘这般贼寇宵小,怎能配得读书人!’便一头碰死在桌角上了。”
“那么,当时的你,对这个故事作何议论呢?”
布料窸窣作响,是赤玒攥紧了衣服下摆,他深吸口气,声音微颤地说:“我说,那个女人,该为书生陪葬。”
飀歌长舒一口气,仿佛所有问题都已迎刃而解:“没有错了。你,审判了她。”
“审,审判?”赤玒一怔。
“没错,这是你的‘言灵’,对审判之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言灵’?那是什么?”
“日后自然有人给你解释。今日不许再问。”
赤玒心中疑惑,却又觉得飀歌不说自有她的道理,于是乖顺地道:“是。”
飀歌端起桌上的茶,捧在手里,却并不喝:“我累了,你先回去。”
赤玒点头,看了看飀歌相比初见已经憔悴了许多的脸色,道:“飀歌姑娘,你有时间就休息一下吧。如果有用得着我跑腿的事,你尽管吩咐。”
“我……知道了。”飀歌放下茶杯,胸口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现出来。
好,好难受……
“那,我就先回去了。”
飀歌摆摆手,不说话。
飀歌等她的听觉确认赤玒出了房间,并把门轻轻合上,走入他自己的房间后,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飀歌的身边,忽然出现了两个小小的旋风,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眉眼之间和飀歌极为相似的女童飘在了飀歌上空。
两个女童中白衣白发,连虹膜都一片惨白的那一个用手指戳了戳飀歌:“死,你说她会不会有事?”
黑衣黑发,全眼漆黑的死以与飀歌如出一辙的淡漠语气说:“你不是很清楚吗?生。做个梦就好了。”
“这我知道啊。可对她来说,最可怕的就是做梦……”
黑暗里,飀歌发现自己跟个木乃伊似的全身被布条绑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又来了。
她知道这是梦,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她仍然拼命地挣扎着。
为什么要挣扎?有个被完全扭曲,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这样问。
我要自由!她几乎是咆哮着回答道。
你没有情感,为什么要害怕?
这不是恐惧!我不怕你,也不怕被束缚,但我要自由!
呵……我会等到你主动放弃它的那一刻的……
扭曲的声音渐渐远去,身上的布条也砰然消散。
重获自由的飀歌慢慢爬起来,指尖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
“不要睡着。”她低声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