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归程,郭尚书自然安分地待在轿子上,速度快了不少,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宫门口。
站在朱红宫门前,飗歌仰首,宫门上匾额书“却云”二字,气势磅礴,看在人眼中如同金龙穿云破空而来,王者气息直扑人面,可见书写之人睥睨天下,不愿拘于囹圄之志。
飗歌忽然轻声问道:“这里面,又囚禁着谁呢?”
一个尖细嗓子答:“乃是不死不灭,受人诅咒之修罗。”原来是个小太监。
“大胆!”一旁侍卫喝道,“宫庭之中,岂容你等妄言!拖下去,乱棍打死!”
那小太监被拉了下去,却一声告饶也无,只死死盯住柳双成,忽然冷笑一声。
柳双成大为疑惑,一边做了个“好好审问”的手势,一边温声对飗歌道:“你是客人,不会受罚。只是这宫中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飗歌点点头,并不言语。
午时刚过,骊王殿下的洗尘宴正要开始,文武百官齐聚。
这骊王说来可了不得,他名叫魁偃,字玉戈,是当今圣上的堂兄。
骊王现在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且不说他那占地广阔的王府,也不说他手里握着的实打实的兵权,陛下对他的信任与宠爱光从他的封号里便可见一斑——这“骊”字虽说也可作黑马解,可它还有一个含义,用在亲王封号上实在吓人,陛下刚刚登基就封了这唯一一个骊王,联系上骊王的身世,满朝文武背上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位爷是要玩捧杀了!
于是都和骊王保持距离,可等了几年时间也不见动静,该当皇帝的当皇帝,该当亲王的当亲王,兄弟俩亲得跟一个人似的,期间魁偃还请命镇守秦国边境的度雁关,要知道,这亲王镇守边关是最怕亲王拥兵自重,更何况这亲王还手握兵权,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的好陛下会拒绝这个请求,说不定还要将骊王下狱,毕竟陛下猜疑的本事可是一等一的。
可陛下接下来的行动愣是让一群人瞪掉了眼珠子:他不仅批准了骊王的请求,还亲自送行!
这下大臣们都开始疑心咱们陛下是不是犯了呆症,连骊王殿下的父亲,发动叛乱企图篡位的宁王魁联的杀父之仇都忘的一干二净,可转念一想不对呀,这叛王还是陛下亲手擒住,亲自监斩的,如何会忘?
后来才有知情人传出,这骊王魁偃在陛下还是太子,被遣出宫去时与当今丞相柳双成一同护卫在陛下身边,不离不弃,这样的情分,自然不同于他人。
众臣这才恍然大悟,此时的骊王在他们眼中已然不是第二天就有可能掉脑袋的烫手山芋,变成了无比吃香的香饽饽!
至于这个消息是谁传出来的……柳丞相手指在唇上一抹,抹出个诡异的笑,不可说,不可说呀。
忽有人越过高高门槛,伏地道:“陛下, 飗歌已到。”
后面飗歌被一个宫女扶了,那宫女正要提醒她拜下,身后却有一个朗若清风明月的声音响起:“陛下好兴致。臣刚到就见到如此繁盛之景,便知陛下心情舒畅,也就放心了。”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一名俊朗男子立在门槛内,容貌上与魁伊有三分相似,却不及魁伊耀眼。袍袖飞扬,给人以出尘欲仙之感。
这,正是被称作战神的骊王魁偃。
“玉戈你还贫嘴,这可是为你准备的洗尘宴呢。”
“陛下如此恩宠,臣感激不尽。”魁偃嘴上说得严肃,却抑制不住的在嘴角溢出笑意。
魁伊从自己的位子上蹬蹬蹬地跑下来,刚想伸手搭上魁偃肩膀,忽然反应过来在这里不合适,也不好当众交头接耳,只得道:“玉戈你来得真是时候,朕又把伏月刀拿出来了,待会儿你可得好好看看。”
魁偃一听便知话里有话,什么叫来得是时候,不是你叫我回来的么?这就是说他要给我看什么了;还有那伏月刀,那是玉戚你自己的刀,什么时候都能拿出来看,所以今日之事必定和这刀有关,再加上“好好看看”四字……难道说,难道说,他找到了当年的铸刀人,要让我辨别一二?
魁偃顿时觉得自己气血上涌,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搐,差点站立不稳,幸亏魁伊眼睛尖,瞧见不对马上喊人:“来人!赐座!哎呀是朕的考虑不周,骊王一路赶来已是十分劳累,还拉着他说了半天话。骊王,以后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不必顾忌。”
“是,陛下。”魁偃掩住眼中的情绪,垂头道。
飗歌上前,跪伏道:“ 飗歌见过陛下,见过骊王殿下。”
魁偃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这跪在地上的女子,顿时明白了他弟弟的用意。
从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她的侧面,从这点信息来判断的话只能说她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有一点相像……不,与其说相像,不如说造物主在创造她们的时候使用了同样的风格与趣味,虽然面容大相径庭,却给人以惊人的熟悉感。
“是你吗?”他在心里默念。
“飀歌,你可有才艺?”主位上魁伊如此问道。
“回陛下的话,飀歌所长,不过琴瑟舞蹈。”
“那便先奏一支琴曲。”
“是。”
话音未落,便有人呈上一尾琴。
飗歌动也不动,躬身道:“陛下,这怕是不妥。”
“哦?”魁伊双眉一挑,眼中兴致更浓。
“名琴玄光,得之不易。请换一尾普通的琴来。”
“好!”魁伊突然喝彩似的叫了一声,“还不去换?!”
便马上有人捧着一尾桐木琴上前,换下玄光。
飗歌这才席地而坐,宽大的袍袖像水波一样铺散开来,优雅得令人眩晕。
她舒展纤纤十指,玉琢一般,挑了挑弦,发出不成调的几个音,看似不在意地撩拨几下,听来竟让人觉得好似柴火点燃,噼啪作响,接着那火似有延烧之势,渐渐变猛,再看飗歌,如玉十指灵巧地翻动,点,捺,拢,捻,抹,挑,极尽十指动作之能事,神秘的曲调,让众人的神经也变成一丝丝琴弦,任由她摆布。
那指尖上有一个精灵!让人颠倒了魂魄,甘心入魔的精灵!每个音符都十分激越,大殿里一众君臣,无不痴迷,呆在那里,还说得出什么话?
就在所有人都迷醉不已时,飗歌双手成拳,拳如凤眼,往那琴上一敲!
咚的一声,如有一记重锤落在心口,震得殿内人心神动摇,齐齐一声闷哼。那琴也不平静,不经弹奏竟也发出婉转哀鸣,好似一只火凤凰将死时,最后,也是最动听的一声鸣叫。
飗歌停了指,起身一礼。
骊王目光闪动,抚掌大笑道:“好曲!敢问姑娘此曲之名?”
“回殿下的话,此曲名为‘莲离引’。”飀歌清冷声音刚落,便听得“咯啦”一声,好似木头骤然裂开,在寂静的大殿里听来十分突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桐木琴本来光滑的漆面骤然开出许多裂纹,同瓷器上的开片,蜿蜒曲折,竟组成了莲花也似的火焰纹路。这琴年岁不长,为何会出现断纹?不等众人想清楚,随着“嘣嘣”几声弦断,在原来的基础上又蔓生出更为细小的纹路,随后这尾桐木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裂开,化为齑粉!
大殿中一干人等俱都张大嘴,说不出话。
“陛下,这‘莲离引’,指法最为精妙,也最为粗暴。若用玄光演奏,毁了名琴,反倒不美。”飀歌站起,躬身一礼。
“原来如此。”魁伊托着下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陛下!臣有话说!”忽然有人从大殿两旁的案几后走出,恭敬伏地,“陛下,此女子虽才艺卓绝,到底是风尘烟花之地出身,上不得台面,请陛下三思!”
魁伊冷哼一声:“赵爱卿,你可是喝醉了说胡话?来人,将赵爱卿扶下去醒酒!”
飀歌站起身,冷冷道:“既然陛下的臣子如此不待见飀歌,飀歌也不好觍着脸赖着,告辞!”
“飀歌姑娘,莫要以他人态度来评判朕,请留下。”魁伊换了语气,安慰似地说。
飀歌不理他,径直向外走去,瞬息之间竟已走出大殿。
魁偃同魁伊交换了一个目光,便追了出去。
“飀歌姑娘请息怒,”魁偃不曾想到这女子腿脚如此便利,只得压下喘息道,“既不受那些臣子待见,便跟了我,一同游遍五湖四海,自由自在,可好?”言语里透出的柔情,足以令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溺死在其中。
飀歌转过头来,娇美的唇扭曲成古怪的弧度,仿佛她从未尝试过去微笑:“多谢骊王殿下关心,但请恕飀歌难以从命。”不待魁偃再次开口,飀歌便加重语气道,“飀歌尚有要事要办,请转告陛下,若他有心,请一个时辰后于此地候我。告辞。”
魁偃望着她的背影,仿佛皇宫里再华美的琉璃高瓦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发丝。
柳双成不知何时从他身后钻出来,悄声道:“如何?”
“玉戚的病……有救了?”魁偃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是的,关键就在刚才走掉的那个暴脾气的女人身上。”柳双成不敢看魁偃的眼睛,瞟向一边,那里有一棵树,一棵叶片全部被秋寒染黄,树根处也堆满黄叶的树。
“我明白了。”
“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你们急什么,”魁伊把玩着案上的一只玲珑九龙水晶杯,像只懒洋洋地戏耍猎物的猫,道,“就算朕看得上人家,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朕呢。你们这般唐突,万一得罪了人,未来的皇后被你们间接害死了,”魁伊重重放下水晶杯,磕出咚的一声响,却是笑嘻嘻地道,“怎么办?”
一众臣子慌忙跪下,户部尚书颤声道:“陛下息怒!臣等只是……”
“不必说了,”魁伊打断他,背过身去,淡淡道,“朕知道,毕竟父皇……还有你们……都散了吧。”
众臣对望一眼,有人无奈地笑了笑,便鱼贯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