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部

  札记

  

  

  第一章

  

  此前我曾提及几位老友,其中几位曾令我记忆犹新,此后便一一没了踪影。我应当介绍一部分以往使我无忧的日子。不过,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就已凌乱不堪,四处充溢着阴郁。

  我是个孤寂的人,自身并不富裕,平日里同平民混在一起……这个词眼正是贵族阶层泛指的“穷人”。然而这样谈来,又仿佛我于何处显现的同平民有所不同。此前我常认为自己比他们低贱,有时狡诈若是占上风,我倒为我那卑微乐此不疲。当然了,我从不认为自己与他们一道共舞。即使我看惯了那些平日里我所熟悉的街道、自然景致。我永远视自己为异地人,居无定所,涉世不深。往后我逐渐听到“可怜人”一类词眼,后来得知此类用词初现于中产阶级范围。初期一些可怜人过着平淡的生活,有这样一类人,他们依靠金融发家致富,拥有他们自认为足够的钱财。此后这类经济富裕的人得到满足,仰慕贵族生活,并期望子嗣不要重蹈他们先前的路程。自此,这类人群以自己以往的身世教育后人,并讲述其中的坚信,告诫子女不要重蹈穷人的苦痛。这样的人对往昔抱有鄙夷之情,但如今仍有人同他们以往那样生活着。贵族称这类人为平民,而中产阶层的人则以严肃的口吻指责“平民”的命运凄惨。这类人此前默默无闻,性情卑劣,然而愈是粗鄙的举止愈发能在生意场上得到足够的回报。富人们认为此类等级无可逆转,其中部分人时常叹息平民的窘境。他们所无法估计的一处则是,有时一个仅有几镑的人,失意的走在街上。此时他碰巧路过一家酒馆,于是,受着欢乐驱使,兴致勃勃的走进去,以身上为数不多的钱财换取一些酒,纵情的畅饮,好像不喝就要死去。随后他醉意醺醺的走来,庆幸自己又因一杯醇酒充实了生活,而富人的钱则可供他度过多少个这样的时日……

  我曾于一群平民间停留过片刻,我熟识过其中的一些人。阿矢雷,我的一个熟人。他的家庭在我先前停留的国家名声显赫,起初他从事画家专职,随后调去做官。阿矢雷很聪明,性情狂妄,我们之前虽交谈的不多,但很快彼此便懂得对方的性情。阿矢雷得意与他那精明的头脑,时常对我讲几句高官看待下属的话。过去我十分敬重此人的才干,然而阿矢雷发话间带有一口尖锐刻薄的腔调,他的言行使他那精明的想法变得更蠢。阿矢雷热衷于命令,因自己独特的才干沾沾自喜,而我恰恰厌恶于此类官吏特有的盛气凌人。在众人面前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明绝顶,因此享有极大声誉的正是此类人那锋芒毕露。总的来说,阿矢雷招人喜欢,那些一无是处的普通人对他表示尊崇。同他相比我倍感恼火,因为我不是一个才干平平的市民,而阿矢雷则因卖弄实力而倍受吹捧。为此我感到没有脸面,行为极不得体,有时甚至是一个卑贱、专替人让道的角色。而在他人看来我正是一位刻意避免喧嚷、将自己演示或沉默的笨人。但是够了!这个“卑贱的”角色将要去制造喧哗!

  近几日里,那种奇特的赴死感逐渐暗淡。我想起它们近日里最强烈的一次,正是那一晚扰人的环境:那样的窒息感时刻令人恐慌,仿佛随时都将幻想家过度理想的幻境吞噬。正是为这一点,我逃离出来——不顾狼狈而一头扎入人群,目的可能是为甩脱那悚然的赴死感。

  出发前的时段我因众多以往的问题困扰许久,眼前我决意前往以前所停留的城市——此前我于该城工作,因内斯则作为外国人前往该地。除此之外,我们身边仍有许多“平民”,此类人于中产家庭中口口相传,目的是为避免平民的悲惨境地波及他们尚且富裕的地位。前行的路途上我心绪不安,原本我兴致高涨,满怀热情地幻想着与那几位和蔼的人相见,仿佛不处于任何目的。此时我性情放纵,终于远离那苦闷的陋室。这一路景色宜人,但我极少去观望那欢快的景象。我由某种心事所搅扰,兴趣不及前几日热烈浓厚。我的旅程沉闷乏味,有时走到一半,我便生出某种奇特的想法:是否应即刻往返,就到那空无一人的陋居内停留。与因内斯等旧友相见意味着涉入社会,而这样驱使我向前的动力不过是某个夜晚的荒唐一梦……!为此我心情沉重,预感自己定将因某种琐事而四面碰壁。假设我撞见那惹人厌烦的庸俗之辈,他们定将旧事重提,不带悔意的将人嘲讽。想到这些,我因以往那小人物可耻的面目而心头一紧。我惊恐的看望四周,为某种事而心跳不已。“怎么!”我气愤的将要大骂,若是此时有人走来,我定将扑上去与他大打出手,以证明我向来无所畏惧。“怕什么?难道有人要打你吗?还是说那小气鬼使得我羞愧发窘?”于是我不再顾及心事。我在城郊出租到一辆车,将要到达时,我的心绪极度恐慌,不知为何事而惘然若失。但恰于此时,一位过路者将我的道路阻挡,并于前方踟蹰不前。起初我决定隐忍,等他离去再继续前行。然而那位路人始终停留于原处,刚好挡在我的前方——一脸平和。我满怀气愤之情,挟着奔波中的不愉:我决定打他,至少是用力的将他从原地挪开,以显示我不屑一顾的态度——随后低沉的抱怨一句,没有打人,声音拉的极长。

  “万分抱歉!您显然已疲于奔波,而我竟将您打扰,使得您如此不悦。”那人识趣的闪到一边,我疾步向前,骄横的低着头,至少是令自己显得高傲聪明。随后我感到某种带有讽刺或谩骂的神情向着我——事实上并没有人向这一侧看。这是,一种奇怪的令人恐慌的感觉将人围绕,正如先前路途上那种有所加剧的惊惶:我胆怯的看向四处,那种奇怪的力量使我更为聪明的意识到,方才那一并不聪明的举动使我不加掩饰的暴露出我那怯懦,而我则是一位可怜之人,原本我自认为是个英雄,至少是那高傲的语调使我威风凛凛。然而,我的话语尽显一位遁世之士的粗野,而我仅是胜了那么一瞬。我极度厌恶的望着旁人,看他们那愚蠢的脸,不报目的的蔑视他们。我竭力保持一副高傲自如的姿态,在我看来这使人显得精明,至少于外表上同他们人人平等……

  往后我便徒步穿行城郊,我的兴致再度浓厚,心情愉悦,不时哼唱起欢愉的小调。此时我的欢悦已有些难以言表,我感到自己快活起来,同一个孩子易于满足,因终于远离那常日的气氛压抑而尽兴。眼前我要抵达的将是一个美丽的城区,从前我驻留的城镇没有壮丽的美景,四周楼房簇拥。这所城镇将有美丽的自然景观,这里的市民也定以热情著称。春季已至,附近气宇轩昂的自然环境方可作为一剂良药救治我备受搅扰的心儿!这时为何将郁郁寡欢?去年春回大地时,每逢一些宜人的时刻,当我行走于克莱尔学院的桥畔,我望见鲜花抽发新芽,草木的枝叶也不再枯干。和煦的日光轻抚我的面部,那时春雨也将滋润我以天上的甘霖。望着这幅春意盎然的景象,我心中那失落竟同欢快纠缠不休:以往春日,当春风将人吹拂,我的心绪却只等同于落难者的悲怮哀伤……!我漫游于茂草之间,身心整个沉湎于宁静的思索及感受当中:大自然已经春光明媚,而人的可悲命运却将于这样的美景中消沉下去,无从寻得救治。当天气一日日温暖起来,一种无法获释的悲伤情绪则使人心加剧的躁动不安。因此,当我热情高涨时,就定将为壮丽的自然高歌一曲,以表我心中为数不多的欢愉。

  但是,我将要就此停止回想,因为此时我已忘却路途中的闷闷不乐及气愤。到达市区后,我顾不得欣赏别处富有生机的景色,而是赶往一处旅馆,高兴地写下一封短信:

  亲爱的因内斯:

  眼前我的内心尚有说不尽的欢快。您还记得先前您那别致的信筏吗?那次分别过后我便将它放置于我的书桌前,此后我看到它便会想起您那感动人心的祝福,特此向您问候。然而您尚未了解,此后我生活不及,手头并不宽裕。从我那自由人时期结束时,我便于一所简陋的工厂内做工以维持生计,我们的上级刻薄严厉,四周的人们同样待人冷漠,有时我向他们送去一两声问候或是援助,他们对感谢的词句竟也是惜字如金。在这样一群可怜人身上,正常的人性几近消失至今。近日我心情不佳,前几日收到您的慰问,我的内心十分愉悦。正值公众假日,我决意特此前来E城看望您,同时找个地方尽情的谈些什么。您一定明确,此时我们是幸福的,在此地不会遭受其他地域的繁杂俗事干扰。时值春季,外界兴许已是一派绚丽的大好春光。我终于从那狭小的住处及劳碌中脱出,目的是为与您畅聊片刻,谈些我们感兴趣的话题。即便我们多年未见,然而收到您带来慰问的信筏足以使人精神焕发,至少是心情放松。要知道,维持一腔热情是多么不易!烦请您从百忙中抽出一段闲暇的时刻,来体会一位不幸之人对您的热切思念。

  海若布朗

  X日X月

  收笔之后,我作了片刻的犹豫,考虑是否应将信寄出去。显然我于信中说过谎话,目的是为我的胆怯辩解。此时我已不再考虑是否应动身往返,我心意已决,就在此刻待上一段时日,好享有某个短暂而令人幸福的时日、不为其他目的。

  因内斯仍居于此前的市区,因此我在信中写下地址,并很快收到一封简短的回信。得知我的到访,因内斯快活的表现出她那诚意,并热切邀我前方附近一处餐厅。我们会面的那一日,宴会的参加者仍有许多我先前的老相识。其中阿矢雷提早到场,我自然无法想象他在提前到达时如何消磨这段时间。前文已经提到,阿矢雷是个有些聪明的人,精明能干。他所做的任何事无不在显示他聪明的行径。“啊,尊贵的布朗先生竟屈尊前来此处为我们捧场。”他吃惊地向我问好。我同样以惊讶的态度回望他,此时已有些验证我前往此地时的预测:我注定要于何人面前洋相尽出。因此,若阿矢雷意图当众展现他的聪明,我必须得诋毁他一番,哪怕带有夸大或些许侮辱、诽谤的意味。我这样思量,随后华特森、因内斯、博伊兰及约瑟夫先后到场。这情景令我大为惊讶。我仍上前同他们握手,说些感激的话。因内斯伸手搂过我的脖颈,予我一个拥抱,

  “我们已经多年未见了!如今难以想象,仿佛我们上一次见面就于昨日,我为此感到歉意。”

  我不做声,只顾点头,尚不明晰自己为何而满意。

  “是啊,有些人昨日还有机会发展他那远大前程,今宵却已落魄到仅以窘境才可形容他的地步。”阿矢雷说道,态度仍是到场时的惊讶。这一回算作怜悯,我昨日光临此城,未赶往商店,便穿着旧衣服赶来宴会,衣着极不讲究。而那个不引人喜欢的阿矢雷一定从我身上看出某种他自认为可悲的命运。正是如此,我决定就此机会将他打击一番:

  “您这是什么意思?如此发话的人如今早已飞黄腾达,不过您还未能将自己那言行付诸实现。”我小声说了一句,话末的声音低的将要听不见。所幸阿矢雷未能听到,因为博伊兰的话盖住了争辩:“我感谢此次老友的要求。目前我们应当尽兴的讨论些什么……打酒!”

  我们围着一席长桌就坐,周围是湖南的灯光及黑魆的橡木墙壁。店内放着急躁的爵士乐,四处传来刀叉刺耳的碰撞声。每逢因内斯发话时——这样的场面不禁令我心情激动。因为这景象触及了我心中某种欢快的感受,像极了某日深夜的地窖一梦——这时我听见博伊兰与阿矢雷谈论往后的经历,阿矢雷则不忘以此卖弄自己的学识,以着一部分“令人向往”的词吸引旁听:“我拿到较高的博士学位以来,一心决意研究金融、商务领域,遵从我家庭的意愿。随后我来到司里工作,每月薪水多于一般职业,这样我的家庭便因此得到满足,因为这是一份极有光明的前景——以至无需同平民一般‘世隶耕’。”

  “闭嘴,您这刻薄的官吏。对于某一类人我持有极度的憎恶之感,其中有以自己学位为荣,并视金融为一项神圣伟业之人。你们竟然如此聪明狡诈,以至你们以狡猾的手段骗取金钱,不过这样的方式是不犯法的。我极恨商人,这些鄙夷文化向往富足生活之人有何可敬畏的……”

  我不知从哪冒出这么句话来,语罢便开始两腿发抖,心脏狂跳不止。起先我无意针对阿矢雷的狂妄谰言,令人气愤的则是博伊兰这蠢人忠实的信奉。我原先曾于一位商人那跌过一脚,备受谩骂,此后便对商务没什么好感。而令我憎恶这项职业则是因为商人那思维竟如此之狭隘……

  “您瞧,我们需要给一些人机会,有时粗鄙的行为需要容忍……”

  我那时因为百无聊赖而仔细倾听阿矢雷及博伊兰间的对话。我尽量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以证明即使不参加“富人”的谈话也过得轻松自如。愈是这样,一些扰人的声音便愈加容易徘徊于一侧:华特森烦闷不安的抱怨飘入我的脑际。自会面开始,我还未同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进行交谈,连同我自己也闹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眼前没有我幻想中地窖的情形,没有任何足以将人打动的事情出现。恰恰相反,一种尴尬而恐慌的感受将我缠扰,显然旁人并未被这极度厌恶的情绪所搅扰。此时我无处寻得那晚地窖中的热情高涨,况且我已将那梦境中的细节忘却。我逐渐忘记自己为何而来,这样同一群人聚于桌前。博伊兰的大笑声不断飘进我的思绪,此时我有些不敢置信的打量着眼前这幅场景,仿佛这是一个虚假的记忆,某个不可思议的荒唐一梦。我的脑海十分混乱,人们的谈笑风生使我惘然若失。因为那些人已将我忘却(连同因内斯),大笑着谈论他们的商务。我坐于餐桌中间,右侧的人毫无顾忌向左侧探头,趾高气扬地越过我的位置,好像海若·布朗压根不存在于这场宴会上,他的位置任人逾越。对此我思量了很久,脑子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我默然无语,呆滞的望着桌角,胡思乱想时认为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为表现自己的轻松自然,有一段时间内我连续的、纯粹是机械地向杯中斟酒,然后大口的喝下去,接连不断,仿佛是在饮水。我的背上已大汗淋漓,有几次汗水顺着耳边直淌到脖颈上。我更加谨慎的坐立不动,这时我意识到出了一身汗,担心汗流的更多,便发觉外套没有脱下来。于是我快速、急躁的将外套挂到椅背上,整个过程的动作令人嗤之以鼻。即使无人注视,何况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的动作使我显得更加愚笨、拘谨,使我本不欢快的脸有些其貌不扬。随后被汗水淋湿的头发贴到前额边,汗水多次晾干在衬衣上。这样梦境一般的时刻持续了很久,过后我的头脑变得沉重,直至他们谈论人的慷慨时——我听见一个悦耳缓和的声音,

  “您怎么到访之后一言不发呀,您这样子就像个易于屈从且保守的小孩。”

  “我?嗯?沉默?兴许正如您讲,于我而言仅是保持沉默便够了,我……”我清醒过来,慌忙起身,这个动作完全出于下意识。目睹于此,在座的人纷纷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一种令人极度恶心的感觉在我脸上灼烧。

  “您这就将走呀?我们以为您真是因生活窘迫而需要援助……”

  阿矢雷的腔调使我颤抖。我望向因内斯,这时已无处寻得先前那种使我热情澎湃的欢愉。不过她看不出,也无从感知,眼前这个房间内充溢着令人厌恶、极不和谐的斗争气氛。在这样一个时刻,我,海若·布朗,听到一个自诩为智者的人卖弄他那一文不值的学识时,自然要将他挖苦一番:至少令他无地自容。最为可恨的是,愈是这样思维狭隘的人却获得旁人的歌颂、赞美,好像他们那生活有何崇高级不朽之处。此时必然将有一位英雄站出来,大力指责此人的装腔作势。这位英雄注定是正义的,然而他注定竟遭受旁人打击,折磨。即使他的言辞不收人重视,甚至出于对愚人的诽谤,这位英雄仍是可敬的——因为这个角色就是我,从前我面对一位商人同样讲出一番类似的谎话,结果是反遭那人鄙夷。眼前我面对一个崇尚愚昧或是趾高气扬的小官,嘴里说些愚蠢而不动听的话,声音颤抖,活像个丑角;而他们呢,所有人一定也注意到我此刻滑稽的行为。我听见华特森禁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是约瑟夫。

  “对于我那粗鄙,阿矢雷及博伊兰,我……”我恐惧的说道,语罢举起一只酒杯,极不在意的灌了一口。我感到头脑发晕。

  “啊,好人儿……!”约瑟夫说。

  我又坐下来,心里开始难过。此刻这宴会致使我兴趣大减,而在这个糟糕的时刻我不止一次想到那些面目可憎的金融家。此类想法迫使我往返的念头愈加强烈,这是怎样一次糟糕的宴会呵!起先在旅途中我兴致正浓,幻想抵达时将望见的美好风光、尽快的远离平日那怏怏不乐。我挟着一腔欣喜,结果抵达后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所有的人都生活富足,至少不是陷于窘境。在阿矢雷面前我变作一个穷人叫花子,一言不发,仍闹得场面尴尬,且于一个商人面前出口狂言。我长途部啥的赶来此处难道只为在众人面前扮演一个生活贫困的思想家,而这样的称号在他们那是怎样的一文不值……!

  我便这样一动不动的坐了近半小时。期间我什么都想,思索阿矢雷为何一如既往的受人青眯。此时我想到博伊兰的话,突然认定这种疑惑即为嫉妒,——一个容终日蜷缩于陋室中的人出于对大众的嫉妒之心。

  我意志模糊的记得一点,华特森于某个时刻谈论到有关贝多芬的字眼,那是我正神志恍惚。这样的话题引起一片响应,那群人兴高采烈的谈及贝多芬的作曲生涯,目的明确,其中博伊兰那腔调时而尖锐,并重读了乐观一词,

  “假若持有贝多芬那样乐观积极的生存精神,这类人是幸福的,至少在求生上胜券在握。然而我们总也无法寻获那位伟人的永恒,某种坚持抗争的精神使他有着永恒的支持。这样伟大的地位我们毕生也难以逾越……”

  “对,一辈子也换不来的地位。”约瑟夫符合。

  我将精力集中至永恒一次上,仍未听清他们的全部谈话。那群人大声的说笑,博伊兰效仿古歌者麦克菲辛做出歌颂,其他人机械般的符合。最后我着实按耐不住,用被子重重地碰出一阵响声,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

  “啊哈,永恒。”

  我竭力壮起胆量使音调听起来底气十足。事实上我颤抖的厉害,然而,即使出于这样的场面,我仍不去猜疑它是场环境。因为它那每一个细节都如宝石般精雕细琢,我论如何也无法忘记这一极度懊恼时刻:一群人如何当面做出无耻的亵渎,大声而尽兴的针对我放出那无耻谰言。此时悲伤的是我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位,这回他们认定我因无法涉入此类高雅话题而羞耻的躲于一旁默不作声(实话实说,我发言时底气不足,有几次我站出来纠正他们的错误,是的,正是纠正而不出于嫉妒。然而一切均无济于事,因为他们的兴致勃发已完全高过我的音调,过后竟有一两个人提示他们已将我丢在一旁)。这正是令人悲伤的地方,此时他们热情高涨的谈论粗浅的人格,而那群人却不知道沉默者将有着更深刻的见解:如果他们肯同那位可怜人交流,兴许他们将被他那热切的言辞所打动。然后……言归于好。这位沉默者则以他精神的成功感化这些人,双方显得友好。

  “我……敬爱的华特森,假若是我的话,指不定此时我正以耳疾沾沾自喜,而非忧郁消沉。在这,我也以某些无名之辈的态度为荣。难道您指望这类人依靠‘忠于事业’从而生活幸福?您称其为积极,实则同其品性相反。在此我不得不提一句,您的愚言真是令我嗤之以鼻……”

  他们震惊的看待我,

  “这样的人是不努力的!您瞧!他什么书都不读,自然无法理解我们神圣的谈话!平民阶层永远不会一跃变为贵族。”

  “言之有理。”

  “您呀!您在任何时刻都并非遭人排斥。我们爱你,关心您的处境。是现实在鄙夷平民、所有的穷人。”华特森大笑。我想起从前那极为恐怖的一幕:有关我先前不断提及的那位愚昧商人。这情景使我回忆起一些事情,恰好是此时回忆的景象细致入微。我莫名的恐惧起来,猛然意识到这地方的每一位人都如此面目可憎。我故意的饮起酒来,为表现我的态度随意,不受旁人影响。随后我再度意识到处境窘迫,有些梦境中的惘然若失。等我再度清醒时,他们已不再谈论神圣的伟人。我继续自娱自乐,仅起点时,那群人已决定撤离。我看见阿矢雷等人互相作别,听见他们说起告别时感人的话。我企图挽留阿矢雷,因为他还未向我道歉——然而我没有上前将他阻拦。

  这时约瑟夫做出一个举动,正是这样的行径令我尤为恼火:临走时约瑟夫紧随阿矢雷的脚步,随后从我前方经过。那一瞬间我极其谦逊甚至怯懦的让步,结果是撞上他那宽大的肩,由于身材矮小,约瑟夫的蛮力使我重心不稳,险些撞在邻桌那家文质彬彬的贵族宾客身上。这位蛮横无理的人便这样从我身旁撞过去,自己倒毫发无损的大步向前。过后我想,若是阿矢雷这群人中的任意一位能有着贵族的端庄也好!恰恰我所碰上的是一群对书本一知半解且酷爱故弄玄虚的粗鄙之人。我思索良久,此类人士于当下仍在四处泛滥,这样粗鄙的人已近乎消逝至尽。然而这样思考的最终结果还是为约瑟夫所气恼。重要的是,约瑟夫连句表示歉意的话也不说,自然没我这般恼火。由此我便更无理由教训这样的无耻之人、向约瑟夫大打出手。倘若此间发生纠纷,而当旁人得知这不过是为‘撞了肩膀’而引发的争执,他们(这群该连同整个家族一起咒诅的无耻之徒)定会摆出一副同阿矢雷相仿的可憎面目。这是什么世道啊!这样人性尽失却无人伸张!我要咒骂这群对良知不以为然的人,怒火使我心情低落,最终失落的意识到一点,约瑟夫的作为是在进一步证明他们那荒谬无理。至于这次侮辱,我仍要报复阿矢雷,且很快将想出一个绝妙的复仇方法。

  或者……(我惊恐的假想)若是这群人真兑现了我对他们的评价(歹毒、下流无耻),指不准那时起先引发争斗的则是阿矢雷,粗壮的约瑟夫会用先前撞人的方式将我痛打一顿。那时我便无需顾虑是谁先对我发起过嘲讽,这样想着,我愈发认为当下甚至此前所有的落魄全是拜那些粗鄙之人所赐,阿矢雷则是他们当中的一位典例。

  我停留于远处,回想这两小时内发生的事情:阿矢雷率先对我发起凌辱,随后博伊兰戏弄了我。余下的人大多将我忽视,这不代表我就此原谅了他们。我认定方才这一切真真切切,是阿矢雷有意、不带丝毫悔恨的侮辱。起先我决定揍他们一顿,或是挽回尊严。于是,我用以凶狠、严厉的目光瞪着他们,试图令他们那可憎的脸感到羞怯:然而没有人注意我的目光。此时我看见因内斯同那群人相继道别,随后坐到我对面,故作关切的慰问:

  “看得出您真是身怀极大的不幸呵!您面容憔悴,神色阴郁,不难猜想您近期有所不顺心的遭遇。这里仅有我们二人,您大可安心的告诉我那令您懊丧之事,而不必以那病人般惊慌的目光打量四处。”

  我沮丧的饮酒,神情凝重,挟有一腔悲伤的情感,“我?原先正为某些不尽心意的琐事赶往此处,现在倒好,我兴致已尽,再次同我那故友相见也不令我愉快。我们干脆吃些简餐,迅速结束这场失败的宴会。”我试图叫住一位步履匆匆的服务人员,处于忙碌那人并未在此停留。这令我懊恼,并使我的沮丧加剧。因内斯为我要来一份简餐,我吃的极少。

  “您与此次宴会中大多时间沉默不语,现在我们……应当尽兴一谈才是。”

  我悲伤的望向因内斯,就在方才我心中尚留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热情。现在那样的情感已逝,我不说话,自顾自地饮酒,不去注视任何人,什么事都不想。于是我为那些事气恼,心情沉闷,犹豫是否应尽快离席。然而此间又发生一件离谱的事,这样一来我便为之苦苦思索:因为我听见因内斯正以近乎祈求的口吻发话,语调轻柔,此类作风令我感到诧异,此前还未有人用以这样略带怜惜的方式对待一位受人鄙夷的贫穷者。就于一小时前,那群人待我那态度正是置之不理。如果阿矢雷静默,其他几人就会接连想到嘲讽的趣话、加之他们那可悲软弱的蠢脸——我记得这样的嘲讽持续了很久,于是那些难耐的时刻使我感到恶心、狠毒且不可饶恕。过后我思量片刻,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无一不是在证实:显然我才是那个最为可悲、软弱无力的人:那群人随意将人侮辱,扬起骄横的性子。难道我有什么不以之处吗?错在他们,博伊兰以他那谬误的逻辑对我“冷嘲热讽”,追崇那位不朽的成功者。我多次想起那庸俗之辈所说的每一字眼,所有的回忆都使我愈发肯定的证实一点,该向我道歉的是崇拜阿矢雷的博伊兰,我应让他同那自诩为赢家的阿矢雷一道向我表示歉意。

  我思索的成果显然准确无误,错在他们,错于博伊兰对阿矢雷的粗鄙举止表示欣赏。事实是他们肆无忌惮的将我“谩骂”,结果我自己倒落个无人同情的下场!我本应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让那些人知错,或是由他们抱着我的腿大声地、真诚的向我忏悔!

  于是乎,这样的想法令我惊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受难。前来赴宴似乎是为了证实我在同自己辩解。仅因为这个理由我便可以立即动身。于是我想,我为何要因一群无理之人特此前来遭受讽刺?显然有些苦难是因内斯所为,显然,这样的说法并不过分,正是这个无耻之人请来了那群乌合之众,让他们在谈话间尽情享受。或是这群人提前串通好看人出洋相,最后威风凛凛的离开……

  "因内斯,我忠诚的故友,"我喊,挟着一腔歉意,“我真应为此愧疚呵!您或许会原谅我,忘却我方才对您的污蔑。我一时口出妄言,想到些不中听的词,而您原先并不是那样无耻的人……”这时我才算真正为刚才那想法辩解,因为刚刚我曾将她称作无耻之徒,于是眼下我竭力忏悔道。

  “瞧您!您现在一定出于病重才讲出这番胡话。看得出您前些日子疲倦的赶往此处,我本认为您会因此振奋,没料到您已重病缠身,方才竟像个小孩子在这样的场合赌气……您这是怎的啦?”

  “一切正常,不过今晚也许是我到了不适宜的场合,搅扰了您与官员间的碰面。我现在就走,”我起身离开坐席,有些卑鄙的、难以自制的说出这样一番狠话。这时因内斯跑过来,拉住我的衣角,“您说得对,显然这次碰面并不尽人意,您应该赶回住处睡上一觉,以及乐意倾听您的苦衷。”她拉起我的一只手,拨开我的手指,塞进了一张叠成纸团的信……

  我谢过她,随后闷闷不乐的走到室外。此时天在下雨,附近没有便车。于是我便冒失的走上公路,疾步前行,尽力远离饭店的环境嘈杂。在饭店不远处的深巷中有一处旧书店,巷中的店铺均已打烊,在书店的橱窗上跳跃着街道两侧的灯光。我停下来。目光在书橱间停留片刻。在橱柜内,其中一部书的封皮上画有一张酷似麦克白的脸,背景是一个古名为天鹅的古老剧院。那张人脸使我重又想起饭店。一些雨丝飘进我的外衣中,顺着衣领融在脖子里。这是我冒出一个几乎荒唐的想法,那就是返回饭店躲雨,或者对着因内斯将那些恼人事和盘托出。于是我想到之前那个纸团,忙乱的寻找它,决定仔细看一眼。信上写有因内斯目前的住址,背面刻有几句动人的专门表示慰问的话语。就在信的背面,我发现了五英镑,正是方才因内斯将钱连带着张信纸一同给了我——一定是我的模样过于可怜或是值得同情,在阿矢雷他们大谈理想时,因内斯便注意到我的全部举动,同情!正是出于怜悯,因内斯认为我所处的环境过于窘迫,于是便幻想充当一位施惠者的形象。五英镑!以着上帝的仁慈而施来的五英镑!我收下了这些钱,因内斯的举动令我气恼,这使我接连想到了阿矢雷一伙人那追崇金钱的蠢脸。我猜疑正是他们“凑齐了”钱施舍于我,然后肆意将人打击……啊!聪明不凡的阿矢雷!我竟没有他那精明的头脑,以至于没想到他这绝顶聪明的妙计!

  事后我决意将这五英镑扔进地狱,面对阿矢雷这花招我应表现自己态度的不屑一顾。我更快的远离饭店,决心不求因内斯的宽恕(虽然我是明确了的将要咒诅她),而是快步找到一个地方丢掉这瘟神般的五英镑——近十点时我搭上一辆车,赶回旅馆,用剩下的钱买了水。这一日夜晚我难以入睡,脑中回想着因内斯对我的怜悯。结果我接受了那点可怜的救济费,同一个乞丐般高兴地对着他人的恩赐流下热泪。

  报复!若不是因为这样的举动,眼前阿矢雷一群人一定在外为成功而洋洋自得呢!最应打击的是约瑟夫这类蛮横之人……若不教训一下这类野蛮人的无礼……至少让他认识这一点。野蛮人定义为自己的无礼并未对不起什么人。博伊兰虽敬仰阿矢雷这类人物,却属于人群中卑微的一类人。华特森爱好咬文嚼字,虽对出名的伟人有所耳闻,却以他所知的皮毛四处向人卖弄,“就如健康人在瘸子面前装作瘸腿。”这一类人均是可恶的、应当施加报复。通过一整夜的盘算,我已计划好如何使阿矢雷一类人垂下他们高傲的头。我将向他们说出那些他们从未耳闻的事,让他们知晓精明人的智慧之处在于他懂得自己最为无知。我幻想那些粗鄙人向一位智慧之人道歉的场面,博伊兰到我膝前认错,懊悔他先前并不赏识一位沉默者的智慧。阿矢雷生性自傲,在被我的才学折服后锐气顿无……

  恰恰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让那括不知耻的人举在我面前,而那时则轮到我在高处夸夸其谈。每个人都听得见,否则他便是聋子……此类计划令人为之癫狂。从深夜起我便持有一股狂热的欣喜,仿佛不久前已战胜了阿矢雷的傲慢无礼。由于正业思索,第二日我感到精力不济。在疲惫中,在空洞及无用中,癫狂驱我一跃而起。我快速于房间中踱步,找到昨天那张放置于外衣侧兜中的信纸,拿出来将它们读上几遍,唯恐看错某个字母或漏掉任何一词。随后我打理好装束,依着信上地址向因内斯家去。

  “呵,您又来了!”

  “当然,”我说,“这一天于我是多么漫长呵!昨天夜里我还想着您,莫名因某些事而心情沉闷。有您在,那些琐事真是不足为奇。这些时日我时常孤寂难忍……”另一方面我为此自鸣得意。

  “正因如此,近来我也正逢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正当我独自一人寻思那些问题时,您来了。您还好吗?我是指您近来如何?”

  我答不好。她高兴地讲出一席话,不带停顿,一脸欣喜,仿佛她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等候我这句回复。

  “我感到我已没多大必要问您是否顺心了,假如换您问我,回答必然是‘不好’……”

  我想,这样的情景丝毫不同于我先前对救赎、至于的渴求。逐渐我们二人开始无话可谈。因内斯不断问我是否忙于事务,正是在期待我回答“是”时而找到机会逐客。我一味回答“我不确定”,因为我们显然不再对任何话题产生兴趣。

  “这是一出感人的戏剧,”最后,因内斯送给我一张剧院入场票,“人的生活中总还有很多美好的事。”对于那出戏剧,她滔滔不绝的讲述了许多我从未听说的事情。我留意到,当因内斯提及剧中动人场景时,一种富有怜悯的热情在她眼中跳跃。她竭力避开那些有歧义的环节,好像仅有批评家才有资格对那部戏剧大作评论。

  然后我说好。然后就照着门票去看戏。事实上这出剧烂的惊人。来访的宾客大都是年过中旬且见识浅薄的妇人。这令我回想起在我幼时的另一处剧院:在那些缺乏经验、性情高傲的年代里,我曾多次来访过一家剧院,那里时常有神秘的海外表演者巡回演出。而吸引我的恰恰是那些来自异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们,一些与我们文化、举止截然不同的国度。然而,眼前这家剧院所上演的戏曲大多枯燥冗长,哗众取宠,还有不少拙劣的歌唱家过分装扮自己,好在众人面前闲的优雅端庄。因此,那些我对异国人及戏剧的向往便成为无稽之谈。

  戏剧散场时我感到疲惫,没有一出戏枯燥如今晚这一出。出来门,我神志恍惚地在大街上走动,晃回到住处,极其失落的躺倒在床上。那出戏剧的失败就像一个刚死不久的人,过后人们很快便忘了他。我也是。唯一令我惊异的是为何人们这样钟爱这种烂俗的剧作,不少人们不住地为情节、热舞流下热泪,嘴中附和着戏剧主题。许多人认为这部戏令他们今晚受益良多,并发誓往后将懂得感恩。的确如此,这出戏以感恩、同情心著称,剧中有一情景:父母双亡的主人公当着观众发出忏悔,并在仁爱一词间不断做诠释,人们认同主人公的不幸便是戏剧的感人之处。而这类困境恰恰无足轻重。那些演员展示低劣的哄骗技艺时,我低垂头颅,目光在看客间徘徊,观察他们脸上微妙的变化。也有一段时间我尽力观看这出以感人著称的戏,因此我便看到表演者作者极其僵硬的动作,过后却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哀歌。这是一出骗取人心的失败品。没有什么值得落泪。这种取材平庸的戏剧却令人们认为戏剧教训了他们。

  过后,我读了几页书,起先从书架上翻到一部房东藏匿的《小杜丽》。这本书几乎没有一处吸引我的地方。我关上灯,把自己裹在一片漆黑里。这段时间我未做任何思考,这一日的确是无聊透顶,一方面是我在设法寻找乐趣。

  往后几周,我没有再碰到任何人,而且我所接交的人中大多数都已忘记了我。从阳台上观察行人变为一种全新的乐趣。有一天,望向外面来往的行人,我想到以往,冬季里的一个下午,那时三点天黑。 一个大我几岁的男孩向我问了声好,骑车从我身旁飕飕飞过。我认得他。我听见他叫我的姓氏,然后是问候。现今,他正操着一腔异国语调讲述梦幻。这个记忆过后不定时的隐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为什么会记起它?那句问话后来成为了那个人的形象。他就是那么句问话。除此之外,我并不熟悉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总之,那句话令我琢磨了很久。然后我所看见的景象是,他在自行车上摆动着肥大的屁股,当我尝试捕捉另外一个细节时,一辆公车挡住了那个人。此后我便再也没有该人音信。

  我不理解一些时隐时现的回忆意味什么,“或者因为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段景象复活了我从前愉快生活的时光。我顿时快乐。我是幸福的。这种错误的印象持续片刻,它让我感到以往变化的虚无缥缈。在我看来它们无一不令人厌烦、恶心。一位苍老的海若在向过去亮出恶毒的咒诅。

  在我住处附近的街上,一位四处分发福音宣传册的教士过路此地。该人乐此不疲的向每一位过路者传道,宣扬他们的主,也给了我一份宣传手册。起初,我并未打算留下。从前我追随上帝,但向来极少提及。考虑到该人将对我的行为有所不满,我便摆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同时收下那张册子。

  回去以后,我草率的翻阅了一遍宣传册内容。上面注明有教堂周日讯息。我突然想起,这正是因内斯常去的教堂。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时,她隐约提及过这方面的事。我已忘了她为何提及教堂。有一方面,那一天我赴宴时精神不振,至于她为何同情我,兴许她认为施善是每一位信徒的义务哩。有一天,我就会来到因内斯所指明的地方。到上帝膝前装成一位胆小者。教堂。半个月前,正是那场梦境降临的晚上,室外飘雨,我走进一处教堂内,来到门厅处窥视教堂中央的晚祷。那天晚上,我衣着并不得体,衣衫上沾满油污。没有人阻拦我。没有什么障碍。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因此我突然决定忽视我长期所做的苦役。于是,这副愚蠢的脸孔,那一切自鸣得意的思想,全都变得不重要无所谓,因为它们都在为某个目的卖命执行苦役。我如此痛苦且孤独呵!在宴会上,嘈杂引发的痛楚,错乱的感官,都不值得定义为痛苦。几天前,我仍是一位自讨没趣的幻想者,在孤寂中唱起悲伤的曲调。眼前我进入了众人的世界。听着他们交流恶心做作的词汇,我则跌身于嘈杂间,同因内斯一起。我是他们的一员。一个刻板、脑中具有正统思想的人。

  近几周来我过的不算好。有几次我给因内斯写了几封信。于信中一再声明我对于任何活动均不起兴趣。我的目的是为寻求解脱。我像一个孤单且凄惨的幽灵,到处寻找我的生活。自从那天我同意参加教堂活动后我便为自己的行为后悔。这件事故令我兴致大减,感到此行是为应付某件差事。我简直无事可做。事实上我一直都在想法消磨日子,只是最近发觉一切都不重要的意识开始膨胀。因内斯向我提出她自认为合理的珍贵建议(就如那个恼人的梦境),在她看来提出建议仿佛出于良心,“人格重塑”则是神为她安排的某一项神圣职责。因内斯是什么人?我唯一的印象是此人被我定义为“旧友”,可能是在学院、外界、教堂(想到此我不禁一笑)等场所结识。大多与我有所交情的朋友我都不关怀。仅有那么一丝模糊的称之为“朋友”的印象。我联系上这位消失已久的旧友也不失为重叙旧情。因为眼前的一切可能均为一时疯狂的结果。而如果她愿意称我为友,这也无关紧要。恼火的一点是,因内斯认为我是个易于动怒的人,并试图执行她的任务塑造一位善良、仁慈的人。因此,适逢此时,我便说,为了明天的特别好运……因而忘了报复。

  上个星期天,我在市中区教堂门前站了有半个小时。二楼,我们在一处靠墙的位置坐下。每个周日,教堂活动基本如下:人们首先集体场上一段礼赞上帝的歌,互相交流、读经,我甚至忘记从前跟着什么人一起悔罪、晚祷,然后和神的关系发生崩裂。不过,我的记忆中并没有宗教气氛浓厚的家庭……

  令我惊奇的一点是,因内斯经对一切表现出热情来。人们熟识她,向她展现友善态度。我并不考虑如何跟这群人说上话,他们所谈的我也不感兴趣。人们的问题通常是问我名叫什么,居住于何处。对于回答,他们似懂非懂的点头,效仿一位先知向外人传教。过后,因内斯问我认为这样的周日活动是否具有意义。我没听懂什么是“有意义”。她一定不满意于我此前的生活。有时她是对的。我又将我的观点告诉她。

  “您那糟糕的处境尚未改善呵,”我记得某个时刻她这样说过。什么时候呢?无从所知。过后,她另寻实际同我谈论宗教,她认为正是我那怪病导致我对任何人都无情无义。“您就像个幼稚且极度衰老的人。这些并不引起您的兴趣。我想着您干来着就是为缓解一下您那病症。可是呢,您自己似乎不情愿驱走病魔,您对任何事都抱有一种冷漠,厌恶态度。这真不秒。我原想倾听您,安排些合理引导。好让您从偏离正道的‘屈辱谷’返回来。”

  我听她讲话,只顾点头。她的话使我产生一种异样的幻觉,在这里,我重又体会到那天宴会上的窒息,尖声吼叫(这个词并不过分)与餐具碰撞声。那样一晚我是如何孤独,感到周遭每一人都离我遥远且陌生。我痛苦地寻求一位朋友,幻想有一人将我带离纷乱喧嚷的囚笼。我想起那个可怖的时刻,我面对桌子、空白餐盘与刀叉,望见博伊兰那张油腻、布满粉刺的脸。那个怎样令人绝望作呕的一晚!

  这时,我听见牧师继续发话,大众随之作出响应。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当他们起身唱起赞歌的时刻,我极不热情的告诉因内斯,我将走了。这样一个同那个宴会一般悚然、引人厌倦的时刻,这里的一切都在让我落入接连圈套、令人不堪的境地去。这种环境使我心情低落,目前,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令人发指,而我正是在这样一种拥挤凌乱的空间中费力前行。任何一种挣扎、怯懦的体验都使我感到生活艰难,扰的我,可悲而自作聪明的海若毫无去处——走,马上识趣的滚蛋!

  沿着楼梯我下到一楼,过道窄小,墙角满是儿童鞋留下的污垢。在我接近门厅时,一辆玩具车给什么人横在过道间,我离开途中给绊了一脚,头撞到墙上。这时,门口的服务人员脸上挂满伪善的笑容,这笑容满是狡黠与嘲讽:我突然记起以往怎么听他们表达对神的赞美。怪了,着严肃的圣徒仪式竟如此令人反感!处在教堂内一切都令我不自在。要么是这群人的方式出了毛病,总之这一时人们向我展现的是他们怎样令人生厌,这些人,他们从小接受宗教教育,因为敬畏而有了智慧开端。这群人仍是一群街道上的芸芸众生,在平日碌碌无为!

  一出教堂,我便一路小跑,绕过几栋建筑。我的模样滑稽且引人发笑,连带这副因厌世病而扭曲的蠢脸。因内斯会为我的“不听劝阻”而失望,后悔自己为唤醒一具死尸而采取措施。同时我庆幸自己及时远离了那使我腐烂、自甘堕落的地狱。滚回你的现实去吧,自作聪明的幻想家海若!回去自己的陋居,那有几堵发霉的墙和腐烂的诗。

  随着心中渐增的恶心感,我回到那个供人暂时居住的陋室内。往返此地的路上,我捕捉到许多动人而陌生的声音:那是一些教堂在正午时打响的钟声,一两位放纵青年的吟唱,某个时刻从一栋建筑中飘来些不连贯的革命练习曲。我听着,识趣的认识到这样一种生活与我毫无关联。对于过去,我那些美好以往的印象逐渐淡薄,除了颓丧,那个时候的任何一种情感都不足以复生。为此,我反复质疑一个月前那场荒诞的梦境,感到这一切都毫无瓜葛。

  中午的时候,我吃了一些面包,饭后想要堵上一两页有关美学的书籍,然而徒劳无功;然后,我虚度了卑微的一小时。期间我尝试过几次阅读,可恼的是,困境带来的懊丧使书变得干枯无畏,冗长难懂。阅读阻碍令人怏怏不乐。最终,我决定借以睡眠打发下午。

  我重又醒来时已是五点左右。这一觉使我忘记了上午发生的事,连同那些悲伤、错乱的感觉也一并消失。五点,我的卧室面朝一幢古旧建筑,透过卧室的窗可以看到对面建筑中就餐的人们。某处人家在不久前亮起灯。在夏季漫长的白昼里五点还不是一个天黑的时段。有那么一刻,我忘记了上午的一切,记不清是否真正意义上度过那么一个上午。我极力思索,为在脑中寻求那么一种印象。而在这时,对面那栋楼房予我某种启示,那感觉仿佛与我以往生活中某种悲伤事物有所关联,只是我意识到这种悲观情绪,失落,抑郁懊丧,什么人体味过这良久的赴死欲望;时而有种可怕的印象突然浮现,发亮,然后熄灭,又一种痛楚纷至沓来。正是处于这些时刻,我的一颗病齿毫无征兆的痛起来。这些痛感向我宣判失败,除了孤寂我一无所有。

  一些短暂困扰过后,我不禁对自己重又厌恶起来。牙痛及谦卑使我饱尝苦涩,不,罢了,还有何事值得我继续为之赞赏?我怨忿的咒骂几句,这些声音陌生、刺耳,仿佛不是一味失意者的叫喊,而是来自遥远的地方。

  近六点时,房门被一种犹豫且透着胆怯的方式叩击着。来者是这栋楼上的某位住户。这位来客态度散漫的告知我,在此之前曾有一人前来此处,声称寻找一位名为海若·布朗的人。这人依着地址来这里,不过布朗先生外出不在,便托人告知该对方,同时带来一部书。

  起初,这个消息使我震颤,因为荒唐、扰人的事于此时发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我对那人说,我不愿接见任何人。那个消息使我恼火,透过它,我仿佛感受到那位来访者的戏弄。也就是说,他将另寻时机赶来此处(出于恶心、专为折磨人的目的)。而就在刚刚,我已决定于这该死、令人作呕的生活一刀两断。如果需要,也可在某个时段光荣的面向黑暗,纵身一跃,而且是从容、毫无顾忌地。

  然后,我翻开那本书,书的扉页中没有标明作者,里面收录了一些箴言及约伯记的篇章。我跳过那些页,在约伯记后面有一两篇文章,本书编者在其中作了大量自评及忏悔,末尾处写有一两句对于无神论者的劝导。我想到一首诗,内容同样与亵渎者有关:‘莫要哭,孩子!’母亲喊道,‘因为这个人说,没有上帝。’

  时间一久,我便记不清从哪看见了这句话。这首诗使我联想到那位来访者可能是神职人员,这么做是为了表现他的仁慈,因而想到用宗教来折磨一位厌世者。在这些日子里我无所事事,从没想过作祈祷。要么我先,要么上帝先与我决裂。

  这本收录有旧约几个篇章的书不再令我感兴趣。我浏览了几页,将它放在门口显眼处。如果那个神职人员登门造访,我首先要还给他,连着他一起打发走。这会什么对我而言都是无所谓的,而令我不为所动的也有很多。

  七点以后,那位下午声明将要到来的人仍未出现。我为他的举动而愤怒,那本书就那么一直躺在客厅的一张椅子上。路过时,那本书总是予人一种莫名的厌恶感。我怀疑那位来客是某个酷爱儿戏,或者从前记恨我的人。总之,我记不清到底通哪些人打过交道。几个多余的人名涌现在我脑海里,其中竟有约瑟夫。我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他?这股失落令我再一次感受到孤独,我不能,却也离不开同那群人交流。这样的情绪重又引燃折磨我的赴死诱惑:混迹于庸庸大众中着实令人煎熬、岌岌可危,”总有一天将了事的,“我心中的忧郁常说。现在我并不确定那个毁灭的一日将要到来,那个时刻应当辉煌、肃穆。而诱发那一刻的则是某日的一次打击,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现在,我依靠面对外人时的怯懦在万忧之谷中前行,终有一日,我将对这麻木状态做出终结。随即,这种关于新生的念头令人振奋,我寻获了平日咒诅的意义。因此,这一夜我便怀着喜悦安然入睡。对这一想法我心满意足。在最后一击之前,有什么使人哀伤失落呢?既然一切都将消失殆尽,苦役也是在随着时间漏光而不是逐日增长。

  翌日,我又醒在前夜的忧郁及不安里。不知为何,这个早上我忘记了昨天那个想法。今天早上,我以阅读的方式打发了半天时光。书中有几处令我心生愉快。作者是位批评家,在文章中他主张与荒诞主义者势不两立。这位作家的言论使我多少回忆起一些我发表文章时的事故,继而是那些接连上门的奉承者。创作的事引得我切齿一笑,同时我翻到一些保留依旧的手稿,我花了一些时间审视那些手记,然后毫不留情地毁了它们。不论怎么说,这些手记如同上帝的肖像也是我的个人画像。于是,这个上午我至少做了一件极有意义的事。下午,因内斯前来这里,并跟我说愿意做下来谈一谈。这番谈话进行的并不通畅。因内斯,一个生活在芸芸众生中且尚有热情的人。我们继续的是昨天平淡无奇的话题。谈话过后,因内斯邀请我到近处公园散步,我欣然接受,同时感觉到她的热枕在每一次交谈中显露出来。以前,我经常听到一种说法,过度的热情中隐含有造作。现在我感到似乎是这么回事。也许,这类人对所有人都一样,总是表现的格外殷勤。他们是这样换了,怎么会感到痛苦呢?

  我们沿着树木茂盛的路走。天气晴好,因内斯认为这样的晴天少有。路上,因内斯的问题总是重复不久前已问过的内容,以不断提问同一个问题满足自己。我呢,我只是同样感到这样的天气难得。沿途她对每一则首相大选的告示饶有兴致。我说我对着不感兴趣,是工党上台还是其他什么都无所谓。顺着这个话题,因内斯提及到她的中学同学。她知道的很多。从前我一直相信她什么都懂,现在也是。

  “……你为何毫不在意你那病症呢?就如你在来信中提及要见上一面一样,那是你心情急切,好像见我能救了你的命似的;事实上你也是一名普通人,只是性格挑剔,不愿与人接触而已?”

  谈及过去,因内斯总表现得兴致盎然,想弄明白后来我的生活是怎么一回事。并非人人都对以往有兴趣。据我所知,有些人以此为耻。我故作了解地点头。在她看来,我是那个失而复得的逆子。我不听劝告。我本想告诉她,在我父母死时我不以为然,但这不一定是她所述的违逆。因为,这些似乎都无所谓。包括苦痛可能会在幻想者死后无从去处。从前,我一度为常日漫漫及虚无而震颤。现在看来这些似乎都没必要。因此,我没有说那些事实,更不清楚该做些什么样的答复。

  一段时间内我们沉默不语。我们在草坪一带漫游,步伐比前面慢了许多。当游人从对面迎来时,因内斯紧紧揽住我的手臂。事实上我不太乐意于这样做。在芸芸众生间,多次的失败经历是我悲哀的感到自己同他们不是一类人,因而相互唾弃。因内斯在悄然之间已向我洞开了现实世界的门,这个通道使我重新汇入大众中。

  “这几天我碰着一件令我不知如何评价的事。我收到了一本书,那书上写着一些有关旧约的内容,也有编者的评价。我读了几页,那书有些令我气恼,对,因为那个故作高明的人写下的评论。读完以后我认为十分荒谬,不完全是因为那个人写的太糟。我认为,那书通篇都有一种装腔作势的意味,编者的目的仿佛是为引导一个人走向正路,拯救该人。而事实上他又不是救世主,他绝对救不了一个人(比如我)。而那个给我这本书的人似乎也是为劝导我改邪归正。然而,有些书甚至无需涉足表面就能明白作者意图。他的伪善全部在他精心粉饰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来。那么,这本书会是您的吗?”

  我在末尾处试探的一问。在倾听这话时,她表现出一副极为认真的态度,一面表示认同。过后她否认那是她送去的书。为某件事,她特意补充道:“但是你的状况十分糟糕。为此,我特意作了祈祷……”

  她给我留下惊愕。

  “或者我们最好不在谈论此类话题。那些人的疏忽令你盛宴。并非每人都像你想象的那样谨慎。你父,你母,他们是否想过教育他们可怜的儿子平息愤怒?”

  我想叹息。因为这并不是一回事。不管怎样,至少我明白一点,如今这生活仅剩下将人推向深渊的忧悒,旧伤以及对于未来的顾虑,人们认为我重病缠身(事实如此)。我模糊的感觉着,一切事物都在消散。回家路上,我被这么种悲观念头所搅扰,尤其是在独处时刻,这股单调的阴郁挥之不去。但是,我仍为因内斯怀有感激。这次谈话在带来喜悦时麻痹了大意,使我对周围事物的冷漠转至赴死上,从而延长我在一切绝望昏黑中走下去的时日。

  星期六。晚间时刻,近处酒吧的喧嚷令我感到我已很久没有投身于这种市民享乐中。我既非盲从乌合之众的一人,也不是一位卓越的思想者……这一天已没有什么特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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