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承认我有时似病非病,仰慕于那些毫无忧愁的过往之人。我想到那天晚上街道上散步的海报,猛然发觉它们也一并变得悲伤,连同那晚梦中的人像也那么委屈。突然间,我感到自己与那静态的古物有些志同道合,与那毫无生机的静物萌发情谊,于是我终于又身处荒漠,终于又感到失落,——一如既往的无所事事。有时我力图寻求城市人的生活,却再次被喧嚷排斥在外。往后的时日令我不安,在此期间,我已习惯于挟着我那伪善混迹于人群。有时我热情高涨的执著于一抹陌生过客笑容,倒头来仍望见那么多个绝情无义的面目。我想起年少生活于我所属的城中。不论在哪,我始终怀有异乡客的格格不入。某一段时日内我曾极有规律的上街游荡。当然,我仍不知该去往何处。这时我同过路者的步伐一般快速,区别则在于那些过路者知道自己将要去哪。我心存畏惧,不断快步躲避被我弃之脑后的多重顾虑。有时我心慌起来,担心过往的巡警惊扰我怯懦的灵魂,便疾步前行,时而疾跑,最终却不知自己为何心生胆怯。我愈发期待能有一辆廉价的便车驶过道路,这时,我便可以轻松愉悦的跳上车去,无需顾虑身后的人、城市街道,然后随着快车一同向那令人肃然起敬的荒漠去。可是我无法寻到任何一辆便车,过往的车主要么疲于奔命,或是不肯相信一位幻想者对于寂静的向往。我似乎走了很远,又始终于原处停滞不前。

  苦役!先生!说这些没有观众的话时,我仍因我的尖刻感到惊讶。在我对热情已持有不屑一顾的态度时,我倒仍清醒了解一点:我对享乐已是万念俱灰,我的欢乐大多处于我借助于厌倦寻欢作乐。诸位先生难道愿将我拯救,闭锁一位病人成日的幻象,这样便可以达到您们救赎的目的?请您思索一番,若是将这位忠于幻象之人在这关上数日、多年,扪心自问,难道他会因自省而改过不成?(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说些实事,从而显得我这人和蔼亲切。我想单是复述自己的感觉,便能恢复些许人的情趣……结果呢?我又无法回想我的感受,无非便是试图令我那常日的只言片语得以实现……)

  孤独、悲伤便这么将人捕获,我有时思索过去,从不因自己的过失感到愤怒。我总是预料可怕的结果:——假设我以往的追求仅是引我步入歧途。眼前我暂且没有敌人,心情爽朗时我便对周遭一切表现的不闻不问(事实上我什么人都不认识,我很少承认自己曾是某人的朋友……那些朋友令我恶心。我虽在街区生活,却始终未能融入其中。我猜疑自己是否真的身为一名外乡流浪人,某位高贵朋友的友人,迟迟未能归回真正的住处。),或是对周围的人怀有信心。这其中尚有些许赞扬之情,是病人为自己同类的由衷赞叹,好像自己与常人一同沾光,丝毫不带仇视,仅是从心底默默欣赏人,——这时他在这个细节上毫不马虎,故意将自己装扮的容光焕发,或是在这世上不掺私心,——方可满足自己极度的虚荣之心。

  我清晰地记得,上一次纵情大笑时正是接受评论家建议的时刻。我写了一部篇幅补偿的作品,一位评论者带着他那洋洋自得断定我厌烦名誉,借掩饰逃避外界响声。我本人涉世不深,一生中多是与世相隔。我习惯于静默,极少留心旁人的赞许之言。那位狂妄自大的评论家带着做作的口吻来到我面前,向着群众宣布我本人性情冷酷。恰让这卑鄙之人得逞了:我被他一脸故作伤感的模样折磨的无地自容。我无法遗忘自己的谎话,任何一次骗人时说出的谎话绝不是酩酊大醉的谰语。这令我更加沮丧,看到评论家的同情及失望使我雷霆大发。当然,过后仍有许多阅读那篇文章的人前来赞赏我,赞赏我遗忘的作为、行动时对后果的顾虑。这与那位评论者大为不同,他们那言语不沾丝毫掩饰的字眼,甚至不具一丝评判的理智。这令人尤为恼火,因为他们明知这位“被夸赞者”的境地,却有意在他面前自愧不如,将自己贬为蝼蚁。于是,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决定在他们面前贬低自己,让这群人清楚他们的赞美之辞是否具有实际意义。然而愈是这样他们便显现的愈发仁慈,好像自己真是一位圣洁的施善之人。天晓得他们为何这般不切实际的赞美别人!他们故意表现的自己爱人,对每一位人满怀信心,了解他们。这类人中的一部分总会有感而发,在合适的时机写上一曲不朽者传记。正因如此他们十分可憎,因为他们总是自负的认为自己的笔墨已经展现出所有伟人的一生,已深刻的挖掘出他们所有疾苦。于是我决心效仿那位评论者的作为,站出来将这些传记作者们大力挖苦一番,最后悻悻的躲至一旁,退回到自己原先的角落。

  我的报复毫无作用,我本已计划好打击那些自负的三流作者。不幸的是我惧怕于评论者的目光,同以往一般胆怯。显然我唯一的武器仅是沉默,任他们如何狂妄,即使评论者们如何深思熟虑也会了解:我将比他们更加稳重。

  

  

  在我返回我那件陋室时还不及凌晨。这天夜里,厌烦的感觉使我快速赶回住处,我省去洗涮的步骤,合衣躺在床上。望着两旁的墙壁,我重又想起白天的种种困惑,这些事情令我再一次感受到常日的孤寂,包括整个生活平静无奇、令人绝望的基调。 眼前已没有真正的闲暇之日,单调正摧毁着人那股执著。我已不对这种生活怀有感激,眼下即使我独自漫游于荒野也不因那些自然景物而心生热情。我重又感到恐惧,在漫无目的中重又抬起头,脑际中时常回想起旷野,好像任一某处远离喧腾的地域都在逐渐变为荒地。

  我已决心不再思考诸如此类令人厌倦的困惑。此后我的生活应当有所改变,忘却遗忘的消极。我想到自己注定将不断消遣往后的无常之日,回想起不愉的人定将被他那忧虑所吞没。想到这里,我决定不再为这样的事惶恐。于是,我更小心的重将头靠回枕头上,内心不安的打量着各处。

  然而那天晚上我重又做了一个梦,在黑夜的幻象里我遇到更多令人不解的事情。这些梦境令人始料未及,我未能思索这些事情的源头。因为很快,我的思绪再一次令我惊恐。这令我感到悲伤,为常日的漫无目的而倍感怜惜,突然意识到年少时期那位热情奔放的海若已离我遥远。

  我不禁思索起那些将人困扰的梦境,这些幻境令人寝食难安,甚至匪夷所思。但是,这些幻境的偶然出现将能预示什么呢?

  在梦里,我看到我们一行人被安排至一间审讯室内。与我同行的死人在受审后也将接连接受刑罚。我们老实的坐到长椅上,心中有些达成共识:照例无人喧闹。我们什么话也不讲,但也不为此感到惊异。此时气氛出奇的安静,仿佛审判前未有恐慌、毫无顾虑。于是我们心中开始明确自己余下的命运,然而这些担忧体现于受审者憔悴的面目上。

  我们坐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中,四处是灰白的墙,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没有钟。于是我们对时间的概念模糊起来。这便是我夜间幻象的开始。无人追溯各自的来历,每个人却对这种恐慌感心知肚明,也清楚自己先前因某一番波折才受缚于此。

  我们仍然于漫长的等待中坐以待毙,不过这样的时刻未能持续过久,因为有人前往此地,我听见有人高声念道:“消极罪人海若·布朗,他不断表露自己对世界的痛恨,他对人们的生活过于挑剔,多次口出狂言表现幻想者思绪的虚无缥缈。这可耻的幻想罪犯尚不知过错,瞧呐,他仍在那对此表示不屑!”

  听到这话,我立即双手掩面,惊恐于我那深重罪过。那人引领我们向外走去,我便跟随着这位外来之士,他长有一头发黑,棕眼睛,皮肤枯黄,不易辨认出他的国籍。我看到一些粗硬的胡子残留于他的下巴上,为此感到滑稽。显然他刮脸时并不认真,而我也不相信他是那种态度认真的和蔼之人。

  这个人面对我们自诩为导员,目的为引导我们变为正常人。我便随这群人前行,不久我意识到我们正处在走廊上。我们周围的墙壁变得干净整洁,走廊的地上铺着一层青色瓷砖,我们的脚步声消失在我们身后的道路上。我开始打量四周,在我们的右手边逐渐出现一排窗户,透过肮脏的窗棂我看到一处空荡的房间,沾有污迹的窗帘不时从窗中探出。

  我们的队伍在走廊上前行,在这期间我望见一个小女孩,她从那些被我们抛弃于身后的某一房间中探出头来,神色惊恐地将我注视,目光中充满怜悯。有很长一会,她未能将目光从我身上转移。从那扇窗中接连出现更多人脸。那群人同那女孩一样,仔细端详着我们。然后从那黑框大窗中迸出一些嘲讽,我感到羞愧,猜想他们可能在嘲笑我们的面容。于是我不安的将头扭开,尽力不去看窗内人群。

  然后,我们在一扇破烂生锈的铁门前停下。领导者把门甩开,我们跟进去,队伍里没有任何反抗者。我们站到各自的位置旁,室内有许多同我们处境相仿的人。一开始,我担心他们中的什么人将在我身上停下目光。事实是,他们粗略地将每人扫视几眼,我听见其中有人为此乐不可支。从人们的话中我听不出友善。但这将不会是一群时常凶相毕露的乌合之众。他们胆怯,话语里满是谨慎思考后的判断。他们性情中最大的放纵是某种久经束缚的好奇心理。在这,管理人员对他们的宽限仅允许他们发表对我们的议论。于是,我留意人们震耳欲聋的谈话声,这些我素不相识的群众。我对他们的印象是与生俱来的奴隶品质。在这期间,我观察到部分人的面孔,这里面有“不幸之人”因愁苦扭曲的脸。这里不妨跟随一下他们的痛苦历程:那群人同我一样,谦卑地坐在审讯室里,负责管理的军官将我们带来此处,从集体开始起就抛却自由。

  至此我还未考虑我们此行目的。我只知道,从审讯室里我得到审判。我周遭的事物,从这群人身上显露出一切令人鄙夷的压抑情绪,某种不可逾越的精神贫瘠。另外,所有人的面孔无一例外的千篇一律,没有任何独特或新颖。即使少数人面目焕然一新,通常这类人身上也缺乏显著自信。他们从不表现自己对压制环境的厌恶。恰恰相反,有些人热爱此地,任何时刻都试图显现出他对此地的热情。这种热爱绝非虚假,它们竟都出自真心、毫无掩饰。后来,我熟悉起这群人的日常。每人都将在苦难起始前接受审讯。人们接受圣经的训诫,这里牧师们的初衷是唤起人们的良知,“所有人都身负重罪,众人皆浊。”每个人都设法变成洗脱罪孽的完人、正常人。正常人没有异议,不会违抗,一个完人具备的美好品格是不应当标新立异。独特意味着异端,包括创新也是一种对大众意识的反抗、改变。而好人绝不应带头改变。人们在争取变为“完人”,一部分人平素忙于忏悔。我看着这幅景象,对自己说,一切都要完了,包括我已同情起这些人的碌碌无为。他们为第二日的苟活而忙,这些事不是苦工,而是多次接受训诫、作出忏悔。他们日子贫穷,有时饭不管饱,这群人倒不至身无分文:“有道德在,他们便远离贫穷。”

  最初,我对此地的概念是模糊的监狱印象。我时常关注人们,看他们忍受苦役,相反这其中很少有苦力。随着时间流逝,有些人认为一切皆好。忧郁也绝不为“常人”所有。常人不反抗。他们不具过激的情感。一位热情之人曾对我这样讲过。在此期间,我经常从该人那获悉有关此处的事。这位友善者发言时十分尊重对方,然而更多时间他则表现出他本人特有的漫不经心。即便如此他仍善于交友。“这不可能,先生,这绝对不会发生。”这种坚决否定使人极不舒服。而通过他的一番言论,我不再相信此地是某处监狱。“不要有那种想法。”他冲我微笑,孩子气的眨眼。

  您如何想象这样一类人!这种人看似毫无顾忌,心中向往美好,只需一些慰问就令他满足。他待人热情,您不得不怀疑、惧怕这类笑中藏刀的野心家。

  “您涉世不深。我们未见世面,您到无需为这担忧:我说了,此地并非牢狱,您上哪去找到一副镣铐、绞索,这里没有流人血的暴徒,什么人也不能将您交在刀剑之下。既然如此,人又如何凭空捏造幻象呢?唤起罪人忏悔的是牧师,每一位罪人都将墨守成规的遵循道德原则,不为非作歹。除了恶人才成日谩骂。您难道不认为惩治正是对我们的试探吗?这才是人们为何不表现的无懈可击……您表现得跟孩子一样天真,没有试探,什么能证实您信仰坚定呢?不翻过坎坷大路不到达星空。”

  因此,我信了他的话。的确如此,人们都表现的从容,属于人们的陋习已在这样一种环境下消逝,何况死亡距我们遥远!然后,我忘却了梦中部分细节,好在那些细节并无大碍。随后,我模仿一个人墨守成规的滑稽相,慎重的遵循道德原则,我再不是邪恶土地上的产物。有时,我猜想梦境中的人群都是我的朋友,每一个人都是。而这样的朋友正是在残酷日子降临以后逐个消逝的。人人认为,我的生活从一夜起变得悲观消沉。呸,他们不了解,积蓄已久情绪只会在某个特定时段爆发。实话实说,人们将我弃于孤寂中,在悲伤的几年里,我患有轻度抑郁,每一件琐事都使我哀伤。后来一种新状态融入我的生活:我酷爱咒诅,终日无所事事。由于沉溺于空想,我无法着手于伟大事业。有一件事,我为之嗤笑:在市民阶层中,我竟与其中几人结下友谊。事实上,我不惧怕孤独,有时认为缺少友伴并不体面。然而我天晓得我怎样乐于奉承那些狂妄之人?那群人平日不请自来,总是带来虚假的问候。他们登门拜访时不忘酝酿他们的陷阱、毒酒。后来我欣然接受,决意与他们冰释前嫌。当这群人离开我后,便在屋外大声喧嚷,指责我那罪名。为此,外人听信他们那言论,带着蔑视的目光朝我往来。我立即锁上门窗,暗自庆幸:我比你们其中任何一位都要精明。然而……我们还是回归那个梦境。

  我想到过许多合适的名称以概括此地。后来,我称此处为“悔罪地”,这样一来我便有了两个对于此地的概念。某日下午,我又遇到了那个热情满溢的人。他冲我笑笑,尽力表现他的欢乐,这种微笑唤起了我对其他梦境的印象,此外,我为他那副天真的神情而反感……我编了一堆谎话,以此对他的信仰表示赞美。然后,我明白,他和我一样感到无话可说。他唱起一支即兴的欢快曲调疾步离去。此人快活的笑容、孩子般的欢悦,这些印象在我脑际中停留了很久。有一天傍晚我们围坐着对思想家进行评判。讨论者出于平庸而厌恨思想家。他们厌恨于那类繁复思想,任何艺术、文化都在他们中间腐烂变质。每个晚间他们会抽出空当作批评,也反对常人间的激进分子。人们憎恨消极之人,悔罪地则是一种救赎。当“批评家”们过于激进时,不免迸发一些下流词汇。不仅如此,女士们也滥用这类字词。因此但凡文雅之人,我便对他们抱以怜悯。

  邻座的人对他们那种世俗观点表示认同。我们总得告诫自己这是片美丽的救赎之地。生活于此的“完人”将尽力享受安逸,不掺任何浪漫者们过剩的情感。要是他们不因思考而痛苦,那便是一切皆好。因此他们会刻意的避免苦难,不去议论。“评判”结束后,我开始思索那天晚上那位热情之人的话语。消亡即救赎!他们信奉这样一种言论,从未有任何一种异议扰乱过他们的坚定意志……然而,这些人的信仰均不重要,令我关注的是接下来的一位女性:从外表看,此人约莫三十多岁,褐色卷发,棕眼睛,身材瘦弱,一张怠倦的西班牙人脸。审判将这位外国人搅的心力交瘁。她急躁的在我身边坐下,突然,我想起了有关此人的一些往事。

  “哦!海若·布朗!”她叫道。

  “在这样一个地方见到您我感到惊奇。不过,我忘了您的姓氏……”

  “伊内斯,先生。”她怯生生地说。

  “很高兴在这里见到您。不过,我认为以您的身份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然后,我们静默下来。我听信了她所讲的。一位老友。确凿无疑。我们相遇的那一细节十分清晰:那是天晴好的一日,时值夏季却没有任何牡丹开放。空气燥热。我将这里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真不理解您的愤怒呵!在原先的地方我同样倍受欺凌,也许您并不明白,神对人们的训诫有何不好呢?您的变化如此令人惊骇!看看您惊魂未定的样子。”

  “伊内斯!你真是善解人意!我的生活一如既往的重复绝望的调子,现在我不便说出我的怒火。据我所知,这里的军官性情猖狂,即便是那群乌合之众也会凭您的宽容进行欺凌。请您多加谨慎,这绝非无稽之谈。保持谦卑方可使您万事大吉。”

  然后,这一席话产生的效果使我意识到事与愿反。我补充道:“伊内斯,人们评价我生性孤僻,而我时常纠结于以往的痛苦经历,如果能对痛苦置之不理的话我更愿意说服自己顺应此地的规则。”

  “算了吧,您!您劳累的厉害,我看您真不比以道德成指自己。再者我先前从不认为您会有一日重病缠身。总之,快活些吧,也许我不了解您的苦痛。我希望一切皆好,不再遇到什么仗势欺人者。我们还是谈些愉快之事。您现在生活如何?”

  “伊内斯!我的友人!”

  我握住她的手,瞬时热泪盈眶,“事实上我并不了解自己是否对一切都怀有热情,似是的,我喜爱欺骗!即便我撒了很多谎,我也相信我热爱这个世界!对一部分人我心存恐惧,他们的卑劣行径惹恼了我……这才郁郁不乐。一群人对在您面前大放愚妄言论!而我则试图挽回尊严。人们嘲笑我,转眼有趣议论那些伟人,凭借他们平庸的观点去评判那些不朽的事物。这是亵渎!我总在倾听他们的言论之后放出一两声冷笑,因此他们便疏远我,现在我倒有些懊悔……见到您,您真是让我喜出望外。”

  “您说的对,也许您并没有任何过错。什么人令您气恼?您可以向您的朋友们通信,他们一定能了解您……”

  “并非如此!您真不了解呵!”我开始悲伤,绝望地听她发话,决定不再说任何有关情绪发泄的言辞。她以她个人的方式重复起我的话来,对它们加以解释。此时,我惊讶的发现自己置身于审判会议上,到处是大众对于空想家的侮辱,人们向我挥舞拳头,他们手中是我的死亡判决。这里,我脚下是一片茫茫大海。任何一种噪音、辱骂言论都混杂进大海里。我的四周生出星辰,我随同云雾在这浩瀚世界里穿梭。四处奔波,却无法找到消失的伊内斯。于是我大呼她的名,我周遭的星空沉寂无声。一时我相信自己已拥有它们,这些幻象均是为我而设。因此我向群星下达命令。

  这令人满意!然后,我的四周再度发生变化。那些星河消逝不见,我思索自己是否已身处炼狱,我感到惊慌。这在哪?我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路来到荒原中央。这里不同于我以往所见的任何地域。暮色已至。这时我捕捉到一处景象:前方是一道窄门,而门上的告示则标有通往炼狱,解脱罪恶之人。

  我走过去,半路上我撞见伊内斯,方才我已将她置之脑后。

  “您这是上哪?”她面浮惊异。

  “我急求解脱。让我奔赴地狱去!”

  我循着一条在荒原上延伸的道路向前奏曲。这时,我们进入一处长廊,走入一处类同于地窖的房间。我们从黑暗另一头进入一间宽敞的房屋,四面是孤独而陈旧的墙壁,顶上亮着刺眼的灯。房间中央,几把沉思椅围着一席长桌,伊内斯让我坐下。我靠在其中一张扶手椅前。现在,我们处于一种陌生幻境,无人打扰,我们竟在这样的幻境下都任何事大谈特谈。她如此温和动人,这位欢快之人谨慎的酿起毒酒,对于它们,我欣然接受,愉快地一饮而尽;在这里,我们大胆的谩骂起那些自命不凡的商人。期间,我模仿起商人的作态,念出他们下贱的全名,“无耻的刽子手!……”如此一来,伊内斯的笑声更为我壮胆。我们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人都骂个遍。我斟满一个杯子,骂过那些自大者后,我浑身都愉悦、轻松。我们的话题中还掺有一些伟人的名字。后来,我们谈圣洁、心灵高尚,谨慎的避开一切有关愚妄人的话题。有时,伊内斯严肃的将人质问,我便什么都答。我承认了我如何对人们持有不苟言笑的态度。伊内斯性情开朗,她向我谈关于牧师的事。她崇尚布道者,一方面欣赏门德尔松的赞美诗。因此,我告诉她许多我所敬仰的人,并表明自己原先的伟大前程。

  “您知道,我先前从不以苦痛为乐。是的,我向往和平。平日里我诅咒污浊的事物、那些鼠辈。我憎恨他们。以往在外遇到一两位老友,我们的谈话躲起来,自然便会转入类似的话题。适逢我热情高涨的向他们诉说美好的事物,他们脸上便满是惊异,‘就您!您一如既往的夸夸其谈,到处宣扬您那雄心壮志。您这样失意落魄,却始终不忘您那套言辞!’‘虚无缥缈的哲学!它们要么来自疯子要么来自愚人之口!’他们这样说。为此我努力逃离他们那可怕的笑声。自高妄大,这群人年少时并未萌发什么自大性情,而当他们一落入社会,他们就处处指责,以为自己正对他人进行正确指导。他们偏爱疯子这类词汇来评判一位天才,'出于嫉妒而对一切不寻常的,较为自由、精细的、有思想的事物所报有的本能敌意。'这是一群什么人啊!一次,他们为我所发表的一番言论而说出一番不怎么精明的话:‘他因那先前的妄言而胆怯了!我们需要远离这种爱好夸大的人,免得他用他的花言巧语将我们欺骗。’见我成日闷闷不乐,那群人竟为我提来棺材,我大惊失色:‘这是为何意义?’他们声称那是为安葬死者。在那群人眼中,我就是已逝的人,即便我喝令他们制止这出毫无意义的葬礼,他们仍在一旁埋头苦干,唉声叹息。”我几乎用哀求的语调说。

  “确切而言,为您的过去感到痛惜。”她咂嘴道,“您的痛苦经历令人惋惜!您一度苦寻一个沉寂、适宜思索的世界。您大可以无所顾虑的寻求你的安逸。请看这位落魄之人,您先前同他无异。”

  我循着她的指示看到墙上有一副精致的肖像,这幅画作结构巧妙,它所描绘的人物衣着齐整,面容温和的向我们示好——我突然意识到这幅画像所展现的是海若·布朗:画像态度庄重,他以他优美而怯懦的目光小心地看着我。那位不知名的画家也同画像一样面目可憎。他虚伪的装出一副浪漫者的忧伤,他不理解为何。那位画家引诱我们上当,利用画作将自己打扮成一位快活人。我大笑起来。在这里我们有一位狡猾的海若。当我仔细欣赏画作时,当我仔细欣赏面前的画作时,他漂亮的面容突然抽搐起来,怒目圆睁。我感到恐惧,因为画像剧烈的扭作一团,消失不见了。

  “海若,我的挚友,您要变得欢愉,学会说快活的话。您这样忍受痛苦的鞭挞,乐意屈从,就好比您将自己拘于牢狱,任阴暗荒凉的地域阻滞您那激情,而今晚我们正为忘却痛苦的目的。有一种人心灵高尚,到了晚年便不加掩饰的向人们展示他从前的恶行。难道旁人会因您的踌躇而惩治您、迫使您忏悔?”

  她向我展现一种说教性质的甜蜜话语。那时我已沉醉其中,全然忘了这是一个幻象。我眼前发花,周围是伊内斯梦幻般的声音。我在哪?突然间,一切又归于离奇哀伤的现实里。我一睁眼,再也不见我那友人的面容。在梦中我的陶醉与欢乐全都化为风、沙和星星,它们沉落至某个令人哀伤的区域,是吹去不再往返的风。我那悲哀继而复返。

  于是,我重又跌身于错误百出的痛苦中。在一旁的栗色墙壁左侧,在书写桌上,我看到那把剃须刀放置于此。我赶紧将它们推开来丢掉,悲伤地意识到那些梦幻已离我而去,——呸,胡言乱语!方才我回想起那位朋友真正的姓氏,那是一位异国人的姓名。以往我常叫她“因内斯”,而且童年时代这是一位狂妄者所有的名字。想到这些,我懊丧不已,另一幅与之毫无瓜葛的画面却涌入脑际:

  那天下午天气晴好,正处秋季。同样是某个喧嚷的时段,一个约有十二岁的男孩一脸真诚的坐在写字台边。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旅馆临近的高楼。对面空无一人的写字楼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楼下是一列路过的游行队。人们的嘶吼中夹有海鸟的嘶叫。这时男孩感到害怕,因为他分不清鸟叫和人的呻吟。他认为那些人在楼下毒打某个人。他不向下望。吵嚷声太过激烈,他想象人们发现他后扭曲的表情。他几乎蹲在窗边。但为显现出尊严,他又坐回到写字台旁。在写字楼与旅馆建筑构成的夹角间是一角淡蓝的天。在日光下那些汽车的顶部闪闪发亮。

  他这会面朝桌子,从废纸里搜出一支笔。鸟的叫声使他想到火警,但管理人员认为一切皆好。现在,他沉浸于创作中,这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快活时光。他虽然明白眼前的安逸,但没认识到这是少有的。他草草浏览约伯记中的一章,表示今日已做过祈祷。这时他感到生活惬意,误以为前程光明。他还考虑是否向往事里掺假。他不理解作假,但最近几次他撒过谎。

  一旦有上楼的声音他就将那些稿纸藏匿在柜子中。后来他走出房门,来到静寂无声的长廊上,四面是灰色油漆粉饰的墙,地上铺着丑陋的大红地毯。

  我将这些画面推开,我坚信它们均是假象,已距我遥远,更不像一位剧作家认为的希望一样是一剂治愈厌世病得良药。

  在我看来,这又将是漫长平庸的一日。白天,我不沉浸于任何与梦中人物的谈话。那个伊内斯是虚假的,由一位幸福无忧的人替代,这种假象绝不向一位抑郁者表示慰问。随后我忘了那个“伊内斯”,那个梦境,忘了梦境中低语的人。傍晚,我披上外衣独自前往城中酒馆,希望在那寻到几分逃遁乐趣。适逢夜晚,市民与失意之人一同聚于酒馆纵情畅饮。而我将奔赴他们的纵情中,在那懦夫愚人的文化中,加入那种常人的苦痛。在酒馆内的一小部分群众中,人人都变成了愉快的人,伊壁鸠鲁的信徒。这些人的一直交融在一起,笑意盈盈的从忧伤里解脱出来。他们不为任何事所搅扰。这样的人从白天起便忧于未来,平日他惶惶不安,感觉到自己在消磨无尽的时日。直到夜晚,他才为之惊觉:一天竟就过去了。仍有“明日”接踵而至。因此,市民中似乎常有一类人,在他们无知的童年时代就缅怀过去。

  这天深夜时,我醉意熏熏地赶回家来,返回那间斗室。如此沉闷的一日稍纵即逝,明天仍将是苦难的一日:劳作,一位幻想者的郁郁寡欢……如今我居于那间陋室中,面对那枯燥腐朽的墙,不顾它们是否沾染死气或是遁世之人的烟熏。这仍令一位幻想之士依赖于此,平日我驱逐那些外来之客,仅以三两言语便将他们通通打发。一切皆好!美丽而无虑的生活已逝,明日将更加令人深陷沉沦。让我们再度期待梦境,作为冗长的一日中最后的眷顾,我们于幻象中喜悦无忧。

  话虽至此,您却使我为此堪忧。您同我相仿,在这种地方劳作无休。不过您没有依赖于“墙壁”,不独自蜷缩于幻想者那小室。这点与我不同,望见春回大地,您定与身边这些可怜人一般欣喜,这股狂热自心底而来,近乎没有什么阻碍您去为春日高歌。春季于人而言是重要的,我生活的地方已渐渐涉入春季。我有时走出我那陋居,走到外面,偶尔观察一番重吐新芽的绿树。临近四月,气候逐渐转变。风里夹些暖意。花期较短的鲜花已初露新苗,即使大部分树上仍残有枯叶,空气里那气息也开始引人心中悲伤跌宕起伏。于旁人而言,春季正是好的、令人愉快,连同幻想家那消沉一道与日俱增。往年春季,在我仍对美好明日有所憧憬时,我不止一次漫游于那些不起眼的道路。那时气候宜人,连带春季的景物也使人心生欢悦。

  这无疑令人惊恐,劳碌及苦闷一并持续。原本我幻想过森林,以为解脱的某日可以向自然的一侧逃脱。然而,此类阴郁的生活不断持续,不同于噩梦的死灰复燃。季节更替引得一位幻想者为此忧虑:万物都在复活,什么都在幻想重生,唯独无常一如既往。这好比一位暮年老者,当他看到任何复苏的景象,此时他正于心底痛哭哀伤,如果什么连同他一起凋零——他仿佛告诫一位探索者向着宝库前进,自己则躲于一旁监视,而他深知那里已一无所有。因此他正是为看那位探索者空手而归。然而这位老者狡诈的监视应当停止。他的悲伤过后将被摧毁、他一时的欢愉,哪怕将要转瞬即逝也使得他那忧郁显得可憎。为此他不再幻想蓝天、漂亮的一尘不染的森林。此时即便他面向山河,有机会再悄悄望上一眼、对逃脱信心倍增,不,决不,他不会那样做。他定要继续将某些限制遵循下去,决意做一位老实的劳作者,不再空想。既然他已无所眷恋,纵许一位探索者从容的开启宝库。

  我先前我大费口舌的说明梦境的详情,这似乎无关紧要。过后我产生有一种想法,为何不使那美妙的幻象得以实现?正因如此,我决意寻找我那和蔼的友人。梦醒过后,我开始寻求一位友伴。说到底,年过五十的人那命运便如同一段失败的故事那样枯燥冗长,仅有忠于享乐的愚人才为他剩余的日子热情高歌。我,正是那比他们活的都要清楚明了的人:一种熟悉令人亲近的感觉仿佛重新唤起思想者,使拘于陋室的空想家心中产生比以往更为强烈的激情。干枯的日子,我猜疑自己意志疏忽,在思考方面可能有些问题。我无法纠察是哪出了毛病,因而:一种更为悲伤,令人惶恐的感觉流入我那沉重的陋居,这种感觉等同于某种悲伤的情感,引我联想起一些青年时期的繁杂琐事。一些令人神往,醉心的事总会于某个时刻重新出现,于是处于某个受无常搅扰的时段——

  “事实如此,”那位幻想者发出哀叹,空想归于不着实际。“那些是虚假的故事。”他这样想。

  就在我依赖于自己那乏味的狭窄陋房时,一个灵感却于我脑中灵光一现:为何不打破这长久的苦闷,既然我决意已定,就只好即刻动身,此类想法致使我想起不久以前的梦境……对,我要将它延续,假设我有幸来到那一片理想之地——受一种奇特的欲念驱使,它引得我不断追求那恼人的梦境。仅有一时,我对那理想之地有几分信奉,乐此不疲地在这绝望之屋内思量起一个奇特的理想境地。我受到这个灵感的启示,决心使那晚的“地窖”得以实现。即便此类空想并不着边际(这一点我最为清楚),因内斯可以使那样一个远离阴郁的场面实现、至少作为良药医治我常日的苦闷。我那位好人儿……!我决意去找她……很快就去。

评论